独活 独活 第24章
作者:席云诀
“你还说,他让你认他做哥哥。”
“我想,他一定对你说过很多话,待你很亲近,他太寂寞了。”
“何况,他本来也是那么一个人。”
“他一定很愿意对你好。”
“现在,你拿他威胁我?”
少女分明心虚,目光躲闪,神色间隐有挣扎,反倒强撑着提高了声量:“我也要想办法活下去啊!”
“你帮帮我,就帮我这一次,我求你……”
杜若水无动于衷,手摸到腰后的匕首只待拔出,这时边上的草木陡然被掀动,有人从里面穿出来。
他回头看过去,却听身后少女一声尖叫,“啊!”
杜若水看清来人是纪云镯和文曼妮,立即转头去看那少女,只见她整个人瘫软在地上面色惨白,望着纪云镯惊惧不已。
“怎么可能?云镯哥哥明明……明明……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不会的……是我亲眼看到……”
纪云镯飞快地一头冲到杜若水面前,脑袋砸在他胸前,整个人挨在他身上若有若无地蹭动,小动物似的。
文曼妮气喘吁吁追上来,“这、这可不能怪我,他根本不听我的!到处乱跑。我看啊,八成是见不到你不舒服。”
“你们男人谈恋爱也这么腻歪的?”
杜若水安抚地揉揉纪云镯头发,握住他手腕,拉着人朝少女不断逼近。
“你看,如今他就在你面前。”
“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吗?”
少女忙不迭道:“我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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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是四年前被纪若愚从人伢子的黑市上买回来,起初纪若愚什么也没说,只让她在纪家好好呆着,好好伺候纪云镯。他不肯让纪云镯出门,买她回来是为了给他解闷——一开始二人都相信了这样的缘由。直到两年前,纪若愚分别找她和纪云镯打探口风,得知二人兄妹相称并当真只有纯粹的亲情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一天夜里却拿出两坛酒非让两个小辈陪他一起喝,桌上屡屡劝酒,纪云镯不肯多饮,早早装了醉,纪若愚让她帮忙把纪云镯扶回房间,转头自己第一时间撤出去,把房门给锁上了。
纪云镯的酒里添了点料,以催化纪若愚的计划顺利达成。只是纪云镯装醉,喝得少,再加上竭力忍耐,那晚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也不可能发生。
此事之后,爷孙俩大吵了一架,关系更加僵化,纪云镯几乎不再主动开口跟纪若愚说话。纪若愚虽然恼恨,但似乎还有些顾忌他的态度,倒也消停了一段时间。
两年里纪若愚三不五时就要拿二人的婚事(他认定的)折腾一番,尤其是每回去村里其他人家吃喜酒后。那一次也是他去吃亲戚的喜酒,成亲的那位还是纪云镯晚辈,一位只比他小三四岁的侄儿,筵席上多半有人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两个人一起回来时气氛很古怪,纪若愚脸色铁青,见纪云镯头也不回没事人似的往屋里走,他怒极攻心,举起手杖往纪云镯背上猛打了一下,纪云镯冷不防扑倒在地。
“生你有什么用?还不如那些畜生!”
第二天一早起来,纪云镯没出来吃饭,屋里也没人。纪若愚慌了,两个人把院子里里外外找遍了,还跑出去找了几个时辰,回头发现后院的墙角搭了把梯子,纪云镯就躲在屋顶上发呆,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纪若愚大发雷霆,一边怒骂纪云镯是不是活够了想死,想死就尽快从上头跳下来,落个干净!一边颤巍巍扶着那把梯子要爬上去,不过爬上去不是为了拉纪云镯下来,而是要面对面训斥他。
她把纪若愚扶上去就下来了,没有留在屋顶上。
“当时的场面……很吓人,”她失神地嗫嚅,“往常那人气得狠了,也会像对仇人一样看待云镯哥哥……”
“可那天云镯哥哥站在上面回头看他,竟也像看到了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我躲进屋里,听见他们在上面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声音很大,两个人都很激动。云镯哥哥过去不会这样,他是……真受不了了。”
“他们吵了什么?”杜若水问。
“我……我不知道。”
“是吗?”
“后来……突然间我听见很大一声响,‘砰’的一下,而后,就彻底安静了,一直安静了……”
“当天我没有再看到云镯哥哥,第二天他也没出来,那人说他病了,不允许我探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早,那人在云镯哥哥屋子里大哭起来,引来了很多人,几个人帮着忙把云镯哥哥从屋里抬出来,他脸上盖着块白布。”
“我以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少女红着眼看着面前的纪云镯,声音哽咽了。
杜若水紧攥着纪云镯的手,阖上眼平息了一刻,再睁开眼时问:“所以,为什么要我帮你?”
这次她肯说明原因了:“云镯哥哥离开后,那人不让我再住他隔壁,而是搬进了后院那间屋子。那间屋子没有门闩……”
“我很不安,夜里在门槛上夹了几根自己的头发,每次第二天醒来,那些头发都散落到屋里了。”
“那人……他、他……”少女露出畏惧而厌憎的神情,话没说下去,捂着嘴止不住啜泣。
文曼妮迷惑不解,“这是为什么,风吹的?那屋子闹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答案只有一个,杜若水心知肚明——夜里纪若愚偷偷潜入了那间房。
所以少女才会不断向他求救,才会在想到这件事时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倘若想得更深远,二十多年前,瘫痪的儿子,美貌而疑似被拐来的儿媳妇,柱子上留下的字和印痕……还有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此时彰显出存在感,纪云镯的爹娘不住一间房,他娘独居后院,而后院离纪若愚的正房更近……这许多线索是不是能串联成一个骇人听闻的真相?
村子里骤然传来一道嘹亮的唢呐声,响遏行云,试图将乐声里的欢乐和喜气传溢天地,完全压过了少女的泣声。
杜若水对这乐声不算陌生,问:“村里有人办喜事?”
少女抽了抽鼻子,勉强压抑生理反应,垂眼想了想,答道:“是,明天村头王二麻子家的儿子娶媳妇儿……”
“纪若愚也会去?”
“自然。”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明日,你不要去,留在家里。”他提醒少女。这便算他帮她的了。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33章
去吃喜酒这天, 纪若愚换了身藏青纺绸长衫,他含着下巴系好纽扣,提起下摆将整个衣衫抖了一抖, 对着镜子仔细捋平每一道皱褶, 这下可算尽善尽美,整件绸衫光滑得似湖中的碧波,他含笑回过头, “云镯,你看……”语声戛然而止, 脸上的笑也滞住了。
对了,云镯早就不在了。
要是他还在,早在系纽扣的时候就会凑过来帮他了。
纪若愚紧攥住手杖,深吸一口气,再又缓又重地吐出,仿佛以此就能吹走压在心口那块沉甸甸的巨石。
这几年他不穿那身白西装了,从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白鹤似的鹤立鸡群,让村里人能时刻意识到他这个村长和他们不一样, 是进城读过书, 接受过大世界、新思想熏陶的文化人, 好受他们那一种新奇又惊叹的目光瞻仰。
现今不能那样了,他最好别太引人注目, 毕竟纪家出了那等丑事, 那之后旁人看他的目光里多出许多兴味和轻视, 使他深感屈辱。后来丑事成了白事, 他们看他的目光又添了同情和怜悯, 这反而令纪若愚感到更深刻的屈辱——这些人凭什么?
于是他不再穿西装, 改换和许多人一样的长衫, 也不再似过往端着儒雅却颇有距离感的姿态,脸上添了平易近人的笑,着力使自己融入人群中,不留痕迹,最好不被人从中特意拣出。
但以村长的身份出入某些大场合,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譬如今日的婚礼,他就得穿最贵最漂亮的长衫,坐在最靠前最大最新的一张圆桌上,左近要么是一双新人的直系血亲,要么是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这个位置能将最前面的婚礼仪式看得一清二楚。
整个婚礼按照苗家的仪式举办,彼时婚礼还未正式开始,左右两边几位苗女手执丝竹管弦,一番吹拉弹唱,中间几位美貌的苗女携手高唱苗歌,一面还跳着竹竿舞,竹竿在地上来回错落,她们的脚步灵动轻盈,分毫不乱,鲜艳的裙裾纷飞,如火焰,如彩蝶。
临近午时,后院里飘来一股炖煮牛肉的浓郁香气——为今日这场婚礼,男方家里专程提前杀好了一头牛,公牛,有滋补的牛鞭可吃。这香味儿飘入鼻息,一路窜进空空的肚子,众人不禁纷纷吞咽口水。好在表演的苗女们都散开了,让出一片空地,身穿喜服的新郎走上去,站在靠左的一端翘首以待,俨然是婚礼仪式要开始了。
少顷,新娘从屋里走出来,头上不知为何盖着一块红盖头,盖头下银冠的宽大轮廓高高耸立,显得不伦不类。
苗族的新娘是无需用红盖头的,只需头戴银冠,眼前这一幕分明不合规矩……纪若愚眉头一皱,凝神看去,发现新娘身上还有另一处怪异,她走路的姿态摇摆袅娜,步步生莲,没发出一点声音——竟是踮着足尖在走路。
纪若愚顿时感到后背发凉,他曾见过这样走路的人,不,那不是活人……他慌忙回头想要找到石青山,目光仓惶撞过席上一张张脸,没有、没有,对了,石青山已经死了……他怎么忘了?可为什么今日石家的人也没来,一个都没来?难道他们……
新娘已经来到新郎面前,伸出一双染了蔻丹的手,五指如爪,一把抓下头上的红盖头,露出盖头下一张妆容艳丽的脸——眼角描了绯红,双唇涂了朱红,面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这妆像是刚上好不久,她眼角、嘴角鲜艳的颜色都在缓缓向下流动,在脸上拖出十多道血痕。她忽然咯咯笑起来,一张嘴向两边扩大,嘴角不断上提、上提,到了一个夸张的角度,带动面上的粉簌簌掉落,露出同样染满红色的两排牙齿。
旁人这会儿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新郎神情有些不安,“阿妹……你……”
忽然间“砰”的一声,院门那儿传来的开门声振聋发聩,有人走入院中,离门口最近的几桌人看清他的形容,登时噤若寒蝉。待看清他身后的人,这沉默全变作恐惧了。
这样的沉默和恐惧仿佛会传染,迅速弥漫了整个院子。
纪若愚也正看着来人,还有……他身后的人,一张脸刷的变得惨白。
身边的人在抖,小心翼翼地接近他,附耳嗫嚅道:“我……我没看错?那……那是……云镯?!”
其余人都反应过来,里里外外一片哗然。
“怎……怎有可能?”
“他是鬼吗?”
“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我没有害你,我没有害你……不是我……”
“快跑、快跑啊!”
“他们来找我们索命了!”
……
整个场面乱成了一片。
喧哗声中,杜若水如入无人之境,牵扯着纪云镯的手,穿过人群径直来到纪若愚面前。
他漆黑的眼睛紧攫着纪若愚,将纪云镯推到自己身前,手按着他的肩,以一桌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问:“还记得他吗?”
“云镯,他是你爷爷,你唯一的亲人。”
第34章
纪若愚捏着杖头的手已经汗湿, 和杜若水对视一刻,又看向一脸懵懂的纪云镯,不知道为什么, 眼前的纪云镯看上去很不对劲, 似乎完全不认识他。
纪若愚心念电转,转眼竟恢复了平静,从座上缓缓立起来, 敲了一记手杖,扬声道:“镇静!”
“难不成都忘了他是什么人?”
“我是云镯的爷爷, 他最亲近的人,我分辨得出来——这人不是他!”
“是这姓杜的施的妖术!”
短短几句话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院子里嘈杂混乱的声音消歇不少,一众目光惊疑不定地集中到他们身上。
然而杜若水这次来既不是和他辩论,也不是和他讲道理的,他疾呼一声:“喜煞!”
新娘应声有了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只感到一团红影从眼前掠过, 一双玉手白刃般闪动, “嗤”的一下——如一把尖刀捅破千层白纸的声音, 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蓬炽热的血喷洒而出, 杜若水适时将纪云镯拉到自己身后, 那鲜血便只溅在他脸上。
桌上出现了一个空缺, 在酱色桌布上添了一大团血渍, 一个中年男人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这还不算完, 新娘扑到他身上, 有如急着分食猎物的野兽,葱根般的十指用力插入那人体内,穿过坚硬的骨头,擒住那些鲜活而柔软的内脏,再向外狠狠撕扯、搅动,肉末和鲜血纷飞,溅了她满头满脸,她恍如未觉,听着猎物濒临死亡前从破了洞的喉咙里挤出一道极尽虚弱又充满渴求的声音——那便是她想要的。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她咧着嘴露出快慰而餍足的笑。
“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人群变得比此前更混乱、更恐惧,争先恐后的脚步声奔向唯一的出口,很快演变成一片疯狂拍打门页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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