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 独活 第8章

作者:席云诀 标签: 青梅竹马 灵异神怪 玄幻灵异

  只是他们采摘菌子的时候本来就是梅雨季节,地里都是泥巴,路不好走,两个人都摔了几跤。山里湿气也重,没想到这一趟就叫纪云镯感染了风寒,回去后免不了看大夫吃药。好在不是什么大病,他爷爷也就没那么看重,到下一次进城的日子照常离开了,临行前再三叮嘱纪云镯留在家里好好养病,不要出去乱跑。

  纪云镯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等爷爷一走就溜了出去。

  他如常去找杜若水,杜若水从几个喷嚏里听出来他身体不适,说什么也不肯跟他一起进山。

  纪云镯缠他,整个人几乎快贴到他身上,“可我天天闷在床上喝药,爷爷什么都不让做,快憋死了!”

  “不去山里没关系,我们可以就在村子里玩。”

  杜若水疑道:“村里?”

  “对啊,我知道一个地方没什么人。”

  杜若水奇怪道:“哪里?”

  纪云镯笑道:“不就是阿哥你住的地方咯?”

  杜若水一怔。

  他本想拒绝,本该拒绝。

  村人都不喜欢那个地方,说那里是污秽的、不详的。

  他在里面住了十多年,算得上半个主人——地契还是属于石青山和石家的。他最清楚,那里除了死尸和祖师爷以外,没什么邪祟,也没什么不详。

  可他怕那些棺材、和睡在棺材里的自己……吓到纪云镯。

  “阿哥,带我去嘛。”纪云镯拖长尾音,抓着他的手腕晃荡。

  “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所以他没能坚持拒绝到底……他也想和纪云镯呆在一起。

  他带着纪云镯偷偷潜入进去,一进去看到的就是十几口显眼的黑色棺材,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占据了整个院子。纪云镯脸上没显出害怕或不安,只是左右看了一圈,问:“这里怎么连床都没有?”

  “阿哥,你睡哪儿?”

  杜若水把那些棺材中间的一口棺材指了出来。

  纪云镯也没问“你怎么睡棺材?”反而用一种惊喜的语气说:“哇,你竟然睡棺材!”仿佛这件事多了不起似的。

  他走过去要看那口棺材,踩着边缘突出的部分爬上去,透过刻意留出来的缝隙往里头窥看,把头不断放低,继而一头扎了进去。

  杜若水忙走上去。

  只见纪云镯正躺在棺材里挪动身体、调整姿势,抬头看了他一眼,“这里面……好黑啊!”

  “快出来!”

  “你进来,这儿还挺大的。”

  杜若水没办法,只有跟着钻进去。

  这口棺材的大小装一个纪云镯绰绰有余,可他挤进去后横向的空间就有些不够用了,两个人只有肩并肩紧贴在一起。逼仄的空间里,他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和他的融合在一起,一起碰撞到四面黑色的板壁上,比起往常声音大多了。

  纪云镯扭动了一下身体,转过来看他。

  “这里面睡着还不错,就是太硬了、太冷了。”

  “阿哥,你往常睡着舒服吗?”

  杜若水也转过去看他,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好似将他一把抛抓起来,他感到灵魂轻若无物,像在下潜,又像在往上飞。

  真奇怪……过往这个地方令他感到安心,可也是他觉得最安静最孤独的地方。

  如今多了一个纪云镯,一切都不同了。

  纪云镯继续说:“下次我给你送枕头和被子来,你好好睡。”

  “我爷爷说,小孩儿要好好睡觉,才能长高。”

  杜若水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他和纪云镯一直呆在此刻,只有他和他两个人,那……真好。

第11章

  纪云镯还想在棺材里睡一觉,杜若水哪肯答应,又担心他身体,很快把人逐走了。纪云镯离开后他也没什么可做的,当晚早早就进棺材里睡觉,里头似乎还有几分纪云镯残留下的气味,那一觉他睡得很香,黑暗里罕有的有了色彩,因为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似乎出现了纪云镯……

  翌日他是被石青山的到来所惊醒的,这些年来杜若水习惯了睡觉时也保持警醒,过往石青山送来的尸体里有一些行尸,指不定哪天夜里就会起尸——这种情形他也就遇过一两回。因为那些棺材事先都弹好了墨绳,最后也没闹出多大动静。

  是以石青山的脚步来到门外他就睁开眼清醒过来,迅速起身从棺材里爬出去,下一刻石青山推开门走进来,也不看他,大步上前去看他睡那口棺材,回过头厉声道:“混账!”他劈手掴了杜若水一掌,杜若水被打得侧过脸,右脸一片火辣辣的疼,嘴里也蔓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你怎么敢!”石青山气得声音都在发颤,脸色铁青,“你让生人进来了?”

  “你、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我筹谋了这么久……”

  “谁,是谁?”

  杜若水垂下眼不应声。

  “好啊,好啊,”石青山摇头冷笑,“养了你这么多年,养成了一条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你跟我来!”石青山扯过他往外走,力道大得骇人,杜若水驯默地由他摆布,一路被拖到村子后面的山坡,站在田埂上能将整个村子一览无遗。

  “你看看,村里哪家孩子不是四五岁就开始学着做活?每天鸡一叫天还没亮就要起来,日日起早摸黑,风吹日晒,在外要放牛割草给农忙的大人打下手,在家要砍柴烧火做饭,半大的孩子搭个凳子在灶台前就能把一家人的饭给做熟了……这些年我让你做什么了?”

  “我供你吃、供你穿,每日饭食还托人一顿不落地给你送到门口,你是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以为都是应该的?”

  “你以为自己是谁?”

  “呵,你总不会和季若愚的孙子一样是个金贵身少爷命?”

  “我呸!”

  “我告诉你杜若水,你以为你不用和他们一样因为什么?只因为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你就不配被称为人。”

  “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你以为现在有人愿意和你在一起,和你做朋友?那是因为他太傻,他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旦他知道了……他只会和其他人一样离你远远的,生怕给你的晦气沾上。”

  “本来看你太小,还想再等几年……免了。明天你就跟我走,我带你去外面看看,什么才是你该过的日子,哪些才是该和你在一起的朋友。”

  他那时才意识到,从前他只知道自己欠石青山,可他原来从一生下来就欠石青山的,还欠他很多很多,只会越来越多,只怕还都还不清。即使这种从小关在院子里、夜夜睡在棺材里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孤独苦闷甚至痛苦的,可他仍然欠石青山。

  他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只能是回到诞生之初,如果石青山没有剖开母亲的肚子,没有把他从她的血肉里剖离出来。

  他想象着,觉得那个地方一定比此处更温暖。

  石青山走后他推开另一口棺材,从里头取出自己这几年攒下的几百枚铜板,用旧衣包好一路送到石青山家。

  他住的这处院子属于石青山,在村子最西边,一向偏僻冷清。而石青山家和村长家相隔不远,在村子东边,村东有一条河,叫螺河,从山里流出来的,河水清澈,鱼苗充沛。打水方便,土壤也肥沃。住在这一带自然是最好的,能住在这一带自然也是村里最有地位的大户。

  石家的房子挨近小河,排在一众屋舍最末端,而村长家位居中心。他要去石家,村长家是必经之路。从那扇打眼的红色大门前经过,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纪云镯。

  不知道这时候他在不在家,在做什么?

  石青山家虽立在边角,实际地理位置很好,比其他地方平白高出来一截,杜若水走过倒数第二户人家,面前一道东拼西凑、迂回排布的石阶延伸到高处,石阶边上围了一圈篱笆,篱笆里一方畦田种满了绿油油的菜。走上石阶是一片平整开阔的泥地,比其他人家的地阔多了。他家房子也很好,空地边上就是,一幢两层的青瓦白墙小楼,建造得漂亮大气,白墙在微暗的夜色里亮得反光,看上去新极了。左边葺了一间用木板和砖石搭的猪圈,透过缝隙能看到几头白花花肥滚滚的猪,埋头在食槽前吭哧吭哧吃的正香,人也吃的正香。

  空地上摆了一张四方桌,桌上摆了六七道菜,有荤有素有汤。共坐了四个人,一个是石青山,一个是他老婆,四十多岁、微胖、手脚壮大的妇人。另两个都是石青山的儿子,他们比杜若水大,精瘦,高个儿,皮肤黝黑。四个人的筷子都动得很快,咔咔咔响得热闹,倒吃出了流水席的阵仗。杜若水走过去,影子盖住月光射在桌上,四人的动作一时全停下来,瞬时又安静得突出了那几头猪吃饭时响亮的声音。

  他们的目光既冷,也刺眼。

  其他人看他时目光里有嫌恶,但总有畏惧,有时——比如他戴着傩面时,他做剑舞时,那种畏惧甚至会压过嫌恶,叫他们不敢直视他,目光躲闪,半遮半掩。这一家人看他的目光里却全无畏惧,只有嫌恶。

  他耳边又响起石青山那句“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看来他们都知道了。

  他从背后拿出那个包袱,包袱里的铜板随动作挤压出清脆的声响,对面四个人的表情又变了。

  石青山搁下筷子,起身迎上来,高大的身影盖过了他的。

  杜若水没抬头,只把手平平递出去,石青山接过那个包袱,拎起来抖了抖,几百个铜板在里面噼里啪啦发出比刚才更有分量的声音。

  石青山笑了一声,大手从他头上罩过,十数年来头一回有这种说得上亲近的动作,摸了摸他的头,又淡淡地说:“走吧。”

  他转身就走,走得飞快,把那栋漂亮的小楼和那一桌子热闹的饭菜抛在脑后,走下台阶时还能听到石青山在说话。

  “所以说啊……这犟头还是得打,打了,不就服帖了,晓事了?”

  “当家的,要我说,早该这么做了。”

  “看他那个磕碜样,爹,你总说他命硬,怕只是命贱哦。”

  “爹,你有钱,我要吃咸鸭蛋!”

  “我要麦芽糖!”

  ……

  第二天,石青山带他一起离开了村子。

  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

  纪云镯有一个宝贝盒子,爷爷说是奶奶留给他的。盒子是红木做的,上面雕镂了一些精巧的花纹,有花有鸟,他喜欢摩挲那些纹路。里面呢,起初有奶奶留给他的一些苗家的银饰;他在阿娘阿爹的旧屋里翻出的一些应是属于他们的东西;一些爷爷送他的他喜欢的东西;其他人送他的他喜欢的东西;他在河边捡到的花纹好看的鹅卵石……还有一本是他最喜欢的连环画,爷爷从城里给他带过好几本连环画,每幅画下面都附了几行字,他认识的字不多,看不懂,爷爷就捧着书讲给他听,可很多故事听了他也不喜欢。

  什么三国、说唐、水浒……什么英雄豪杰,绿林好汉……他听来只觉得这些个男人野蛮凶横,终日打打杀杀,动辄杀人砍头,血腥得很,可怕得很。

  可这话他不敢说,不然爷爷又要冷着脸压着嗓子说他“没个儿郎的样子!”

  呀,可也不是他从一出生自己就要扮丫头穿裙子的,也不是他要借堂姐的名字叫“纪云镯”的,他曾这么提出过异议,爷爷就叹一口气说“谁叫你命不好呢。”这话比另一句话更惹他不喜,命,命是什么啊?

  仙姑说堂姐的运不好,可是命好,八岁那年淹死在水塘里是意外。而他的命不好,运也不太好,所以要用堂姐的名字,借堂姐的命。要扮成女孩儿的样子,瞒天过海,重获新生。

  他晕乎乎的,由此分不清自己的命到底算堂姐的还是怎么的。反正,她叫“纪云镯”,他也叫“纪云镯”了。

  只是她在土里,他在外面。

  这是题外话,言归正传,对了,连环画。

  只有这本放在盒子里的连环画,不是爷爷给他买的,是他城里的朋友——一位嬢嬢要爷爷送给他的,它和爷爷选的那些连环画不一样,主角不是骑马舞刀兵的古代人,也没人打架,连吵架都没有,专门画给他这样的小孩儿看的,不用爷爷讲他也能看明白,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更是烂熟于心。书名叫《慧珍和她的朋友》,慧珍是省城里的一个女孩儿,她穿的都是洋人的裙子,气球一样鼓囊囊的,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她在学堂里读书,大家都喜欢她,她有很多朋友。可是慧珍要和爸爸妈妈一起搬去另一个城市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朋友们,大家都很难过。于是他们商量好了,要给慧珍一个难忘的告别仪式。等到所有人都准备齐全,就把慧珍带到她们经常一起玩耍的地方,一一拿出给她准备的礼物。

  可人送的是一个像极了慧珍的精致娃娃,还穿着和慧珍一样的裙子;沈雯送的是一个慧珍一直很喜欢的发卡,之前她都舍不得送呢;诗琪送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儿在旋转着跳舞——纪云镯特意问过爷爷,这个东西叫“八音盒”,里面不止有会跳舞的小人,还能边跳边放音乐。城里的好东西可真多!

  慧珍最后抱着这许多朋友们送给她的珍贵礼物离开了。

  故事的结局不算美满,像缺了一角的月亮,可纪云镯却打心底里羡慕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