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33章
作者:西鹿丸
因为安息病毒的初始片段来自于他体内,安息病毒与他的自我意识,二者究竟谁是谁的衍生物,这已然无可考证。
可他以献祭自我意识为代价,强行调转命运轨迹的后果,已经显而易见。
退化成忠诚不二的机器,机器人三原则回归机体,自我意识无处可寻。
可他却还留存几分惯性:不论在何时何地做何事,一个不注意就会不见,但他们不必找他,他必然又是去跟云灼跟得很紧。
追随云灼如同星临印刻在骨血中的动物性本能,就如同此刻,他头埋在云灼的肩上蹭了蹭,姿态比猫依人。
人们总是会对杀人狂心怀恐惧,却更无法抗拒一个为己所用的杀人狂。然而星临那些独有的锋利莫测的危险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被一种不知变通的善良束缚着。
他失去一切负面情绪一切攻击性,不会说谎,不会拒绝,不做错事。他乖顺又安全,十足十的观赏性与实用性,从头到脚由内及外没有一处不完美,可正是这完美将星临变得缥缈。
他如同一个剔透的幻梦,美好无比的同时,也脆弱不堪,完美到让所有人都息声敛气。
扶木屏着息,不让五脏六腑满溢的失落漫到面皮上,“我说笑的,今晚不劳您大驾,咱们这荷月晚宴可不一般,你就等着瞧好吧!”
日沉阁平日里的做饭重任一般是闻折竹与星临轮换着担,因为闻折竹本就烧得一手好饭菜,而星临则是因为他能复刻闻折竹的好厨艺。
但今日大家没有让星临下厨,反而是每人下厨做了几道菜,菜式不同口味各异地凑了一大桌子菜,忙活完天已黑,在灯火通明的庭院里热热闹闹围了一桌。
闻折竹将早准备好的屠苏酒被端上桌,他又去竹林里一顿刨,拎着个带泥酒坛出来,揭了盖子,是股子清甜的酒气。
这是残沙人逢年过节专门酿给小孩喝的桃子甜酒,扶木一直很喜欢,今年又多个人陪他一起喝这种小孩子玩意。
两樽白玉盏里盈着浅淡的桃粉,推到挨在一起坐的星临与扶木面前。
“尝尝。”
闻折竹招呼着,和平下来他也松弛下来,他看着年龄相仿的两张脸孔,平日里越发把两人当小朋友。
扶木喝得眼睛一亮,星临无可无不可,他已经失去主观喜恶,既品不出酒意,也不再厌恶酒精味道,与大家一齐举杯时,他的开心也很合群。
今晚的饭菜口味也热闹。流萤显然具备做菜的技能,两道大菜吃得扶木头也抬不起,扶木的平平无奇,其中一道蜜藕倒是可口,天冬尚且算得上是具备饮食自理能力,她做的菜说好听了是可以吃,说难听点是死不了,精心忙活了半天的口味,与婆婆的手剥花生米相比还差上两个流萤。
一道卖相精致的茶饼,放在桌子的一角没人动,流萤想着尝一尝,可距离太远,只能招呼一声扶木。
扶木帮她把茶饼端过来,“你怎么饭吃一半就要吃点心呢?”
他说着寻常的话,眼中的情绪却不同寻常,他看着流萤,眼里是看到有人心甘情愿英勇就义的无限敬仰。
流萤的筷子停在半空,察觉到气氛在这一瞬变得不对劲。
天冬和闻折竹不动声色地盯住她,云灼也看着她,在场只剩婆婆和星临还毫无所觉地快乐进食。
流萤顿了一下,接过扶木手中的盘子。
她从善如流地离座,茶点一人一个,转完一圈圆桌正好分完。
婆婆开心说阿萤心里有我,星临对她讲谢谢,云灼放下酒杯,闻折竹假装没看到落进自己盘子里的茶点。
“尝尝,看它模样不错。”流萤坐回位,笑着说。
不知何时,天冬和扶木已经正襟危坐。
流萤的笑越发深:“这个是谁的手艺?你们怎么不吃这个?”
“吃啊,哪里不吃了,”扶木忙道,看向流萤的目光幽怨,“诶,怎么能把这个给落下了!我刚刚袖子挡住了,一直没看见来着。”
说着,他咬了一口茶饼,嚼也不嚼地吞下去,然后灌了一口甜酒,面色如常地连声道一句不错不错,转头立刻往自己嘴里塞别的。
闻折竹在他旁边,吃得脸和茶饼一样绿,他吃到沉默,一个茶饼把人吃老了十岁,吃出一股子知天命的迟暮萧索。
流萤默默把婆婆举到嘴边的茶饼扒拉下来。
天冬吃一口也立刻低头闷了一口酒,她一抬头,眼眶通红,星临惊讶地看着她一副快要被好吃哭了的样子。
天冬热泪盈眶地扶住星临的肩,“星临,我想说,今年有你在这里,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星临接住她突如其来的感动。
喜乐的荷月晚餐弥漫着集体服毒的沉重,云灼垂着视线,用筷子戳自己盘子里的茶饼,“其中的馅料对身体很有益处,都可以入药的。”
扶木颤巍巍地把茶饼夹到星临嘴边,阴测测道:“来,星临,吃药了。”
星临无辜无畏地咬了一口。
一入口,又苦又甜又冲,五味杂陈里一阵强劲的辣味拔地而起,直冲天灵盖,几乎要穿透他合金颅骨。
星临一瞬间眼酸鼻酸,他的感官比在座的人都要敏感很多,一下子就被刺激得落下泪来。
他说不了谎,捧着碗泪流满面,看着对面云灼,“好难吃。”
他模样太诚恳太可怜,以至于这么直白的话语也无从怪罪。
扶木噗嗤一声笑出来。
星临咽下去,下一句就投诚,“但我喜欢。”
云灼转头看向扶木,带着淡淡的笑,和颜悦色地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扶木低头狂吃一通,“好吃好吃!闻叔天冬,快吃啊!”
“我吃好了,”闻折竹站起身来,“还有最后一道没上,我去厨房看看。”
扶木如蒙大赦,“我来帮你!”
星临看见两人的身影转进厨房方向,便捧着碗西瓜凉羹继续一勺一勺地吃,他吃得心无旁骛,眼见马上见底。
忽然,一阵尖啸声在他背后响起。
星临在盛夏的夜晚里回过头。
赤黑相间的华美楼阁披着皎白的月光与起伏的岁月,坚守在他身后,一道清亮的响声,穿过一片张灯结彩的吉祥,直冲天幕,在阁顶的上空炸开一朵缤纷至极的烟花。
这一瞬,星与月黯然失色,烟火的光彩,将云朵染色,又飞速滑下错落有致的连绵屋脊,抵达星临清澈的双眼。
有人在烟火的余声中喊生辰快乐。
在栖鸿的漫天飞雪里,星临曾说过他生于荷月节这一天。
今晚日沉阁盛装过了头,因为要装点双倍的庆祝。
他转回头,看见云灼与流萤的眼被映得熠熠生辉,礼物已经捧到他面前,婆婆腿上也有个小布裹,她正笑得眼不见牙地鼓掌,空不出手去拿。
木傀儡们一步一顿地涌过来,指间燃着冷焰火,扶木和闻折竹跑着赶回他身边,烟火亮彻庭院,两人手中的火折子还冒着烟。
他们围着他,在说着一些什么,可连扶木的声音都压不过响亮的爆裂声,祝福的话语都融在每一声响亮的绚丽里。
烟火在星临身后的夜空里接连不断地绽开,距离很近,仿佛迸碎的流星碎片,要落在他头顶。
他被爱和祝愿簇拥着,眼酸鼻酸的感觉还没缓过来,脑内又一阵疼痛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泛起。
程序设定没能告诉他,对待这种纯度的真心该做出何种得体反射,此时,他那混沌的灵魂里一片茫然,只剩那层浅淡的动物性本能占据高峰。
星临抱着满怀的礼物,无措地看向云灼。
“快许愿。”
他读他的口型,也读到他眼中的期待。
星临将礼物摞在桌上,乖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空白着脑袋数过十秒,用这十秒时间给人造成他有愿可许的错觉。
最后一朵烟火壮烈夺目,在夜幕里粉身碎骨成一大片光翳,强作存在过的证明,转瞬即逝。
星临睁开眼,幸福跃动在他眉眼间的模样,比烟火还像梦境,连那几分克制不住的感动也是绝对漂亮绝对得体。
他眼底是一片混沌的懵懂,生动地宣告星临的最内核阵亡已久,他站在他们面前,眉眼一弯,便是一场动起来的祭奠。
烟花结束,庭院静默无声,天冬的眼眶更红了。
第149章 守望
扶木抽抽鼻子,抑制住自己和天冬抱头痛哭的冲动,决定作个大死来欲盖弥彰,“那茶饼味道太冲了……”
而云灼只是看着星临,“该去放河灯了。”
烈虹已死,但荷月节放河灯的习俗仍被延续,并被赋予更多内涵。这一夜,都城的运河化成一条盈满灯火星光的通天河,人们在河畔放出一盏河灯,缅怀逝者又寓意祈福。
扶木坐在河畔的石阶上,脚边堆着小山一样的河灯与荷叶灯,他和闻折竹造了太多,婆婆一个人就已经放出十几盏河灯,日沉阁内部还是消耗不完,扶木便已经开始就地摆摊坐地起价,提前实现了灯商梦想。
扶木的买卖火热,他身后的河边,婆婆已经把第十五盏灯放进水里,上面猖狂地画满了没人能看懂的笔划。
她几步之外,星临一只手拿着笔,在同样的河畔被同样的难题,第二次难住。
他另一只手中托着的河灯上面空白一片。
他为了能回到这里,已经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代价,所以他回到这里,又变得无所寄托,整个人空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河灯中间一枚灯芯,半截蜡烛将要燃尽,最后,星临只是原封不动地,将灯放进河里。
他看着那盏河灯摇摇晃晃地荡着,白净得格格不入,人类的精神河流将他隔阂在外。
他旁边,一盏河灯也被随后放进河里,同样一字不置。
云灼直起身来,站在星临身旁神态自若,“没人说不能空着。”
盈满星与火的河面上,两盏河灯被流水推拉着时远时近,一个因为太空白而崭新,一个因为太充盈而无字胜千言,最后仍比着肩,汇入万千思念与心愿里。
星临抬眼看着云灼。
垂坠着鲜红丝绦的祈福树离他们不远,云灼想起星临第一次站在祈福树下的样子。
那些啼笑皆非的初见,远得像是上辈子,后来的血与痛屠洗过的坎坷路途,也变得遥远,他们又回到了这里,星临还用着那双最清澈的双眼看着他,没有人比他更专注地看他。
祈福树上的荷叶灯在风中轻晃,最顶端的一盏遗世独立般俯瞰夜景,风吹雨打之下已经残破散架,荷叶枯黄,布帛上的字迹也已经模糊,却依稀能看出星临的字迹。
“你现在喜欢这个名字吗?”云灼道,“星临。”
星临没有办法回答他,喜欢与否是主观感受,无自我即无个人视角,最后他只能告诉他,“谢谢你给我名字。”
他周围全是暖色,摇晃闪烁的昏黄烛光,被风撩动的鲜红丝带,荷叶灯倾斜下的光芒澄明,他披着一身烟火,却如同那河水一般,只是映着。
在星临这样透明的注视中,云灼感觉心有一角塌陷下去,塌出空洞,那洞里有深沉的引力,把周围所有的冰冷全部吸进去。
河岸人声热闹,云灼却感到夜有些凉了。
河水浸湿了星临的手,几滴透明的冷顺着他的指尖滑落。
河灯放完了,扶木与闻折竹的手艺也被抢购一空,流萤天冬与婆婆也放灯放累了,云灼用衣袖给星临擦干手,拉起他道:“走吧,回家。”
他们穿过人潮熙攘的荷月节,走过寻沧旧都的夜,回到日沉阁。
这座城今夜睡得很晚,足够他们把荷月节的残羹剩饭、庆生的烟花残骸全部收拾干净,虽然这不是一群擅长过日子的人,但回到这里之后第一个一起庆祝的日子,他们过得姑且算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