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7章
作者:西鹿丸
之前在室内,云灼坐在背光阴影中,一张白银面具存在感薄弱,被阴影侵蚀得没有半点光彩。此刻两人迎着月光前行,面具上繁密花纹的每一丝镂刻都纤毫毕现,精湛的工艺和云灼先前自己雕刻的木头狗脸差出十万八千里。
云灼道:“做贼心虚,怕见熟人。”
“那你不觉得,还有一件别的事情需要担心一下吗?”星临与面具下的眼睛对视。
“何事?”
“戴这银质面具,万一动手时,一个不小心,不会电麻自己的脸吗?公子生得好看,口歪眼斜就可惜了。”星临道。
星临的诚恳从不似作伪,柔软不掺杂质,要是没有见过他肆无忌惮地作恶,恐怕连这荒诞不经的关切都会被看做是出自真心。
“不用你担心。”云灼正视前方道路,不想与他多做言语。
星临看到云灼面具未遮的下半张脸上唇线绷得平直,一句话的功夫,他瞬间就变得疏离冷清。星临猜想可能被夸赞面目姣好是云灼的逆鳞,他开启支配者的生理指标实时监测界面,看着波动的呼吸深浅与心跳频率,不出所料地发现这人又内里波动而面上半点不显。
从某个角度来看,云灼和星临是同类,云灼惯常心口不一,而星临少以真面目示人。
星临识相地调转话题,“云公子是打算让流萤姑娘加入日沉阁吗?”
“加入?”云灼道,“我为何要决定她的去处。唐元白的事情一过,去哪是她的事。”
星临掬起一个笑,“那云公子打算让我加入吗?”
云灼无动于衷,“都已经让你一起到收容司了,怎么还问这个。”
闻言,星临心中那个二头身小机器人立刻欣喜地握拳,他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日沉阁和传言中有点不同。”
云灼不言。
星临继续道:“我对日沉阁一无所知,只能在市井传言中捕风捉影。”
云灼像是笑了一声,“传言不可信,你在日沉阁呆几日便知道了。”
话音未落,云灼停下脚步。
一堵高耸的灰色石墙横在他们面前,这不是星临踏足过的收容司大门,反而是他曾经路过的后侧石墙。
角落处开了扇不起眼的小门,云灼上前,轻车熟路地摸过砖瓦缝隙,而后拉住门环,叩了七下。那叩门声音的间隔像是另有玄机,听起来像是带有一种奇异的韵律。随后,两人站在原处耐心等了一会儿,那扇门才试探般开出一道狭窄缝隙,一缝乌黑中有只眼睛在滴溜溜地向外打量。
星临想起来时路上云灼的那句“做贼心虚”,心道这鬼鬼祟祟,果真跟做贼似的。
云灼的白银面具在月光下格外显眼,那只眼睛打量星临时须得全头全尾仔仔细细,视线转到云灼身上,认一眼白银面具即可。
那扇小门由外至内,悄声打开。
里面传出一道成年男子的声音,恭谨有礼,“云公子。”
云灼踏入门内,星临跟在他身后,自投罗网地进入前几日逃脱出的牢狱。
先前打量门外,而后开口请云灼入内的,是收容司的一位孔武有力的狱卒。
星临看着狱卒身上颇为眼熟的红蓝配色,想起那值钱的狱友来,也不知那颗可怜脑袋上的血止住了没有。
他跟在云灼身后,一路踏过狭窄昏暗的监牢通道,气息沉滞与他逃出时相比,毫无变化。直至路过那间熟悉的监牢时,星临略一驻足,向里望去,铁木分割的阴暗视野中,有干草与简陋床铺,空无一人,他的狱友不知去了哪里。
狱卒引着他们左弯右折,星临状似无事发生地跟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驻足在一处向上的石阶处。
狱卒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这边走,叶城主睡下了,已派人通报您的到访,请在此稍候片刻。”
两人登上石阶,一间亮堂宽敞的屋子进入视野,光源充足,将人一把从无边的昏沉中拽了出来。
星临坐在上好的梨木雕花木凳上,手捧着狱卒递来的清香热茶,脑袋里想着狱卒口中的“叶城主”,眼睛时不时地转到云灼身上。他一时间竟也摸不清,云灼在寻沧旧都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之前只知道他是那为了悬赏金额不择手段的日沉阁的领头之人,此刻他啜着热气腾腾的香茶,发现这收容司里的人竟也敬他三分。
他自己在收容司,只能缩在某间阴暗牢房里,叼着根稻草和蓬头垢面某大哥攀比赏金。和云灼一起来,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也有笑脸相迎。他发现,自己傍住的,可能不仅仅是个移动电源。
茶水饮下半盏,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道身影出现在大堂门口。
星临抬眼望去,只见有青色衣角在开门时翻卷而起,来人应是夜半惊起,尚未来得及佩上那把冷光泠然的剑,清俊面孔上总是含着几丝让人心生舒适的温和——
——这人一边踏入门,向着这边走来,“你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天亮再谈吗?”
这张脸,这道声线。同样的咬字,同样的如沐春风。
这一瞬间,星临像是被猛地拉回了与这个世界的初见之夜,死寂吊诡的无人村落,石洞里遍地的腐臭尸骨,与始终不肯放过他的尖锐疼痛。他手中茶盏一个轻微的歪斜,溅出几滴甘中涩苦的茶水,落在他的黑色衣摆上,洇得几滴暗色。
云灼将面具放在一侧,“述安,毁尸灭迹要趁早。”
述安。叶城主。叶述安。
星临把青衣人的名字拼凑起来,心里在想这人原来是收容司的。
难怪在来到寻沧旧都之后,杏雨村的三人,他只见到了扶木与云灼,反倒是这个印象中颇为好骗的青衣人一直没见到。原来他并不是日沉阁的。
叶述安看见坐在一旁乖乖喝茶的星临,奇道:“你——”
“他叫星临。”云灼道。
星临假模假样地拱手行礼,“叶城主。”
叶述安愣了一下,紧接着看了云灼一眼,开始分不清是由衷还是客套的赞叹,“星临,是取天星降临之意吗?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必然是对你有不少美好期冀。”
星临捧着茶盏不发一言,仍然在礼貌地微笑,即使他有点不懂,云灼怎么突然就被吹捧成父爱如山的伟大存在。
“星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叶述安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星临虚心更甚,“叶城主请讲。”
“你是怎么逃出去的?我明明亲眼看着扶木把你投入牢狱。”叶述安道。
“……”星临那弧度完美的微笑像是印在了白净面皮上。
云灼喝了口清茶,将嘴角弧度与茶水一同吞下,随即又恢复了如常面色,“先别管他,昨晚漂至江边的那具无头浮尸,在这里吗?”
“在地下。”叶述安闻言回道。
云灼道:“那是偃商唐元白。”
叶述安面色一凝,“……若他被传出身死寻沧旧都,必然会牵扯到残沙城出面。”
“所以,还是不要牵扯出那些麻烦。”云灼道,“天亮之前,就让他到真正的地下吧。”
一句话里潜藏几分心惊肉跳。清茶的热气氤氲了星临的视野,他看着叶述安皱紧眉头,云灼垂下眼睫,正看着茶盏中浮动的茶梗,眼尾敛住一层浅淡的沉滞影子,好看,但阴郁。
“星临目睹了浮尸出现的现场。”云灼道。
星临将江岸浮尸出现的场景再次叙述了一遍。叶述安听完,为难再思索,还是开口答应了云灼。
叶述安理了理袖口,“那放心。天亮之后,大家都会知道,那江边浮尸,只是一个不归属任何势力的可怜人而已。而唐元白,只会失踪。”
云灼点头,拿着面具起身。
星临跟着云灼走出房间。
刚刚下了一步石阶,他们突然背后响起一声:“阿灼。”
星临回过头,看着叶述安站在门口,望向云灼,“我还有几句话想与你讲。”
那扇木门在星临面前合上,他站在门外,看着门缝渐小,门内两人的身影消失,他被隔绝开。
屋内。
叶述安被半夜惊醒的困意已经完全消散,好友的行径令他十分不解,他探究地望那双总是处变不惊的眼睛,“你为何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他滥用烈虹滥杀无辜,你不是亲眼所见?”
云灼神情淡淡,“他身上有太多谜团。”
叶述安不以为然,“正是因为谜团太多。他来历不明,肆意作恶,你确定自己能控制住他吗?”
云灼道:“正是因为他难控制,收容司拿他无可奈何,与其束缚,不如物尽其用。”
叶述安疑惑,“物尽其用?”
“他说他能看到痕迹,”云灼道,“今晚证明,好像确实如此。仅凭一颗头颅,他便找到了杀死唐元白的凶手。”
叶述安凭着自小对云灼的了解,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用意,他不可置信道:“你想用他来——”
云灼道:“正有此意。”
叶述安心中霎时蔓延开一大片铺天盖地的冰冷,震惊之余却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好友的执拗,最后只能做些无力的口头叮嘱,“那你务必小心。”
“这把刀看起来无法归鞘,若是不留神,恐怕会伤到自己。”
“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叶述安在原地看着云灼的背影。
他的挚友的开门动作一如既往,残留以往外现的骄矜,决绝的模样像是从不屑于回头张望。
有限的光在昏暗石阶上跌落,延展着爬上挚友的背影,如同在一寸一寸地蚕食那袭白衣。
第21章 初入
“日沉阁究竟是做什么的?”
星临想着。
他侧躺在床上,眼睛不眨,视线落在虚空的某一点,像个神魂被抽离的人类。
深夜虫鸣不止,偶尔从院外墙角处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猫叫声,人们在沉睡,他在乱想。
自他目睹云灼在收容司三言两语决定了唐元白去处,已经过了三天。
这三天,他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日沉阁,而且在天冬问他想要哪间空房时,他理所应当地选了云灼的隔壁卧房。
现在人形自走移动电源就在他的一墙之隔,他该夜晚放心待机才对,奈何这三天在日沉阁的日常让他迷雾罩头。
这群为了赏金不择手段的穷凶极恶之徒,明明在传言中活得风光又惊悚。也可能是他初来乍到,只能触及表面。
总之,目前他只能看出“穷凶极恶”中的“穷”字。
星临叹出一口气,明日天亮时分,他第一个任务——也是他连续做了三天的每日光荣任务——拎着扶木塞给他的菜篮子,去早市买菜。
想到这里,他坐起来,悄声开窗,灵巧翻出。
落地在走廊中前行几步,走一扇熟悉的窗户前,轻车熟路地翻进去。
这是他第二个每日任务。
当然是他自己设置的——每晚尽可能充更多的电。
这比去早市和一大堆牙齿缺失的老年人类抢土豆地瓜要难得多。
他能将自身生命体征降到最低,也擅长悄无声息的行动。可云灼的睡眠质量十分差劲,浅眠,且常常惊醒。可能是风,可能是梦,任何一点微小声响或变动,都会让机器人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