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9章
作者:西鹿丸
天冬道:“不仅仅如此。”
星临略一思索,那晚云灼与叶述安的对话他记得一字不差,他汲取着记忆中的信息,“云公子提过一两句,唐元白好像与残沙城有关。”
“没错,残沙城。星临,你记住,如若在都城中遇到有沙棘刺青的人,尽量不要招惹,好不好?沙棘刺青是残沙人的标志。”天冬顿了一下,“你知道沙棘花长什么样子吧?”
星临哭笑不得,要说云灼对他很不耐烦,而天冬对他又太过耐心,句句循诱,温柔到他觉得自己是个三岁幼童。
他当然知道沙棘花,那种细密洁白的五瓣花,簇拥在黑亮乌枝上,在恶劣环境中仍能结出颜色艳丽的果实。
星临点头,“我知道。”
天冬道:“那就好,你千万记好。这都城看起来太平繁华,暗处势力却盘根错节,你要小心才是。”
星临道:“暗处势力?”
这涉及到庞然繁复的过往,好在天冬的性情中最不缺就是耐心,她思量了几番,将她在寻沧王宫对星临所讲的旧事继续阐述。
寻沧国尚未覆灭之时,本就因新王苛政而民不聊生,遑论在继位后期他听信小人谗言,行事作风更加罔顾百姓性命。
那时四方势力便已隐隐有崛起之势,以砾城、残沙宫、云归谷及栖鸿山庄四大势力为最盛。他们本是江湖门派,各具所长:残沙宫擅长偃术,栖鸿山庄司冶炼,而砾城位处东南,多得是怪石奇木,不论是偃人还是武器,都需要从砾城采买。
寻沧国覆灭后,除云归谷外,其余三大势力瓜分寻沧地域,各自下设商贾分舵,割据为城。
只是这寻沧都城,与各势力所在之地都距离甚远,恰好处在平原中央地带。其间几多争纷不为人知,结局便是旧日繁华王都成了无主之地。无人为都城更名,寻沧国又已然覆灭,便暂时称之为旧都。
然而这旧都虽是无主之地,却也成了各方暗自较量的地方。
“你买暗器的那处铁器店,店老板便是栖鸿山庄的暗桩,而流萤杀死的唐元白,又是残沙城派来的偃商。”天冬道,“再加上砾城,三方势力盘踞于此。”
现下的寻沧旧都,任何两方的争斗都会使第三方坐享渔翁之利,因此,这寻沧旧都虽说暗处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却达成了一种互相掣肘的微妙平衡。
天冬看着星临,“偃人与木傀儡相关的商贸,近乎被残沙城垄断,有些关键零件只有他们造得出。”
星临:“……所以呢?”
天冬:“你也看到扶木这满院子的傀儡了,日沉阁要是得罪了他们,扶木可能会哭得很大声。”
星临:“……”
原来天冬绕了这么一大圈,是想让他照顾扶木的心情吗?
星临摸摸怀里的小木盒,“好,我记住了。”
天冬笑笑:“那我的话讲完了,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有。”星临立刻道,“刚刚不是说有四大势力吗?为何又变为三大势力瓜分寻沧地盘,也是三方盘踞都城?”
天冬道:“尚未提及的云归谷……它较为特殊。”
“你与他讲这些做什么?”
一道声音蓦地出现。
星临寻声望去,只见那被他夜半偷电的人靠在凉亭边,霜白暗纹的轻袖缓袍,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能看清他眼角眉梢残余的睡意。
天冬道:“我感觉星临他对很多事情不太了解。”
云灼走过来,甩一件外袍给星临,“穿上。”
星临接住,乖乖穿上,心却在想,单单从字面看,难免不让人猜想云灼与云归谷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云灼淡淡道:“你对世事的了解,缺失到这种地步,还不赶紧去找个私塾扫盲,不要总麻烦天冬。”
“可以呀。”星临不假思索地答应,摊开手掌在云灼面前,“学费。”
云灼要星临去听私塾,可星临的口袋空空。经机器人三日实地考察,世人口中神秘莫测的日沉阁诸位,也时常口袋空空。
只有那食人老者的赏金到手的第一天,大家都出手阔绰,后来两天扶木给他买菜的钱,都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抠出来。
星临的手掌在晃,云灼没有丝毫表示,只是坦然道:“你的潜入能力卓越。”
星临:“……”
古地球有凿壁偷光,现要机器人上梁偷学。可恶的人类真是狡猾。
星临掬出一个软软的笑,拟的是天冬对人的温柔模样,他保持着这个虚假笑容,与云灼挥挥手。
“那我去啦?”
不等云灼与天冬再开口,他便转身向大门走去,拎起门旁雕工精湛的木头菜篮,拉住门环,侧身闪出庭院。
听什么学,今天的土豆还没抢呢。早市的暮年人类还在等一场菜叶四散的生死决斗,机器人准时到达战场。
第23章 黑市
星临拎着木篮,七拐八弯,距离日沉阁渐远,周遭街巷房屋渐渐有了人声,有炊烟卷着米香味隐约浮动在鼻端,今天的寻沧旧都醒得比寻常早了许多。
直至走到早市设摊处,菜贩那块深蓝色的布上,只剩下几片虫啃咬过的烂菜叶子,菜贩搓着手,勉强地笑道:“这……已经卖完了,您看您不如去看看别家?”
这已经是距日沉阁最近的菜摊了,此处抢不到,更不用提稍远的地方了。
星临的木头篮子空空,他丢失任务目标,面无表情地立在摊前。
那菜贩手搓得愈发用力,额上冷汗直冒,脸上堆笑,手心快搓掉一层皮。
自打这人第一天来买菜他就注意到了,穿得体面,看面容气质也不像是穷苦人家,拎的木篮看上去也值不少钱,怎么就非得跟一群缺牙的老头老太太抢他这些青菜土豆呢?
他没想通,可现在这世道,什么奇人怪事都不足为奇,这抢菜的小公子看上去还挺面善,他前两日过得也还算安心。
此刻就另当别论了。那道直直的视线盯得他每根骨头都像是在发毛。
菜贩喉头艰难吞咽一下,摸过自己的包裹,手哆哆嗦嗦地将地上蓝布收起来,“那,那我先走了!”
他起身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然后夹着自己的蓝布包裹飞奔而逃。
星临转过头,看着那慌忙逃窜的背影,眨眼间就消失在街角,甚至能看见他脚下飞扬的尘土,不禁感叹这个世界连个普通的菜贩都身怀绝技。
星临身后,一道白色身影抱臂倚在巷口。
云灼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嘴角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你与他有仇吗?”云灼悠悠步至星临身边。
“公子又跟踪我?”星临深谙最强话术即为反问。
“没有,”云灼道,“顺路而已,今日是六月初九,都城醒得比平日要早,菜自然也卖得快。”
星临:“六月初九?”
云灼:“还是得先找个学堂扫盲。”
星临:“……”
云灼:“不愿意算了。菜买不到,随我去买些别的。”
六月初九,一个特殊的采买日子。每月初九,是寻沧旧都的偃人黑市开卖的日子。
靠近边缘城墙的街巷,星临从未来过这里。
此时,他在这里找到了整座城提前苏醒的原因。
铁脚镣与空笼子散落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三两人围聚交谈,皆衣着华贵,举手投足很是端着架子。星临循着地面望过去,一处青石修葺的入口,像一只亮堂堂的巨嘴,吞食着不断涌入的人群。
宽阔的入口处有石阶向下不断延伸,两侧墙壁上火把燃烧炽烈,现在明明是清晨时分,星临却感觉自己像是一步步走进灯火通明的黑夜中。地上是繁华平和的人间烟火气,地下原来也有灯火通明的另一番天地。
嘈杂人声传来,随着距离的缩近愈发清晰,有叫卖声,讨价声,银钱掷地附和着粗声咒骂。
“喂!前面的人!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中,一阵粗暴力量撞在星临的肩胛骨处,疼痛猝不及防,逼得他向一侧快速闪身,只见一只巨大铁笼被放在滚木上,横冲直撞地分开石阶上的人群,直冲地下而去。
惊呼声四起,铁笼呼啸而过,将云灼与星临分开在两侧人群。
云灼在嘈杂声中去寻星临,那道纤瘦的黑色身影却仿佛蒸发在人群中一般,不见踪迹。
这地下城规模不小,自外至内,各式木制物件琳琅满目,箭弩与齿轮、义肢与木雕应有尽有。
星临逛得自得其乐,停在一个木艺小摊前,拿起一盏迎风便动的走马花灯,上面的花草纹路繁复细致,他目光描摹过每处线条,身后忽而响起一阵高声叫卖。
“各位看看啊!上好的偃人奴仆,聪明听话,错过一次就得等下个月啦!”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高声吆喝着,星临回过头凝视着,甚至能看到他喷出的唾液在这明亮的地下熠熠生辉。
那中年男子身后,有几个巨大的铁木笼子。
每个笼子中拥挤着不少人类,不论是木腿还是木手都工艺精湛,巧夺天工地与残缺的肢体对接,有伏在地上发抖的躯体,有握紧铁木发抖的五指,一张张痴傻的脸簇拥在笼中,将恐惧摆出来任人观赏,与中年男子口中“聪明”差之千里。
“听话”倒像是句实话,这些人肢体被续接,智力却被削减到与幼童等同,一双人的眼睛与星临对视,神色却是羊的怯懦。
“嘿,小公子,来来来,”中年男子看见星临在他摊前驻足,热情地上来招呼,他推着星临到笼前,“您喜欢就随便看,我这些偃人,一个个身强体壮,力气比别家的大了不少,干起活来也听话,不喊累,一天吃一顿饭就成!”
“人怎么能一天只吃一顿饭?”星临不信。
中年男子道:“看您这话说的,别看叫偃人偃人,其实他们哪算是人呐!再说您还想他们活得多滋润?这玩意寿命本就没剩几年。”
笼中边角处,一个年过半百的婆婆,正捡拾地上的菜叶塞进嘴里,咀嚼时神色呆滞,看着那一动一动的腮帮,星临仿佛摸到这世界面目的边边角角。
一场烈虹,从人类中分离出两种异类。
怪异能力者有了力量,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世人惧得不得不敬,甚至能尊称一声“虹使”;断肢求生者神智有损,进而直接丧失他们生而为人的资格,被叫着“偃人”却不被当人,剩余的生命能换取的钱财是他们仅剩的价值。
星临低头望笼子,望进了一双纯黑的眼睛,一张稚嫩的脸迷惘与恐惧兼具。
星临是星际时代的高科技产品,而他面前则是古代的偃术物件。
他和他们都披了张人皮,却也都不是人。
“不买就别在这站着上神,会挡住别人。”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星临回过头,只见一人站在他身后,这人又高又瘦,看起来约是五十岁上下,他的年龄特征不是面孔与姿态暴露的,他的皱纹薄,背也挺拔。可他正过分认真地挑拣着摊主的偃人零件,干瘪的皮肤贴着细瘦的手指,只苍老而不粗糙,这是一只历经沧桑又有着书卷气的手。
手的主人挑拣零件的神态认真得过分,但动作上却透出急迫,这两种状态在他身上对撞出一种隐隐的亢奋“你在这儿站半天了,也不像是来挑的,怎么?可怜他们呢?”那人抬眼看星临一眼,络腮胡蓄得很有形状,岁月也不减剑眉含有的英气。
可怜?
这倒没有。只是突然发现原来人形产品在这个时空都有而已。
星临嘴上没接话,那人更急着打发他离开,“年轻人,这些人都无亲无故,无家可归,能得一副健全躯壳,又得有屋檐挡雨,已经不错了。”
星临谦逊得像个受教的学生,点点头笑道:“已经不错了。”
那人觉得这年轻人的笑不太寻常,表面乖顺的赞同里,藏着点不屑的嗤笑意思。
但他没来得及深想,便见那年轻人头也不回地扎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