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27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这是一场互相激怒的较量。

  此言一出,像是狠触危恒的逆鳞,霎时间陈年旧事倒灌进入他的脑袋中,那些悲痛发酵成的恨意翻天覆地,汹涌而来,他刀风愈发狠烈,可也方寸大乱,让人有机可乘。

  危恒恨声道:“要不是云归谷高高挂起,兄长他又怎会死!烈虹最为肆虐之时,多少病人到你云归谷前求医,你们却为保全自身,开启封谷迷阵,将无数求医者拒之门外!悬壶济世?云归谷不羞愧吗?!当年求医者的白骨仍遍及山谷,今时今日,谁给你的脸踏进我残沙!”

  云灼没再接话,手上攻势却愈发凛冽。

  危恒恨声越厉,他的刀光与尖刺越是漏洞百出。

  看准了时机,几乎是同一时间,云灼与星临跃上了墙头——这是最成功也是最危险的一刻,逃脱之路如此之近,可是两人位于制高点,完全暴露在所有敌人的视野中,转瞬间就会被了结性命。

  只是短短一瞬,刀剑目不暇接,避之不开,云灼指尖电光疯狂攒动,击落数不清直冲要害而来的攻击。

  远处隐隐有一道破风声急速接近,他只能应击。顾得上那道破风声,便顾不上双手被占而只能躲闪的星临。

  他打算硬捱上一记,再说,受点伤也很快能好。

  比破风声先抵达的,竟是身后一道重物落地声。

  紧接着,一阵头重脚轻感,猝不及防地侵袭了云灼,他眼前天地倏地旋转半周。

  “白刃在前,不顾流矢。公子还是小心些。”

  星临的动作速度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他毫无声息地突然出手,让人完全无法防备。

  云灼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时,星临已经打横抱着他在墙头旋了半圈,正正好躲开那破风而来的暗处流矢。

  “……”云灼此刻心中的诡异感无法言喻。

  躲过流矢,星临像是早已寻觅好墙外的落脚之地,在嶙峋狭窄的砖瓦之上,挪腾了十步开外的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云灼的错觉,此刻星临的速度像是更快了,如同预判了所有剑矢轨迹,杀意犹如倾盆大雨般淋头浇下,偏偏淋不中他。

  他一连串的动作熟练流畅又快速,抱着云灼自墙头一跃而下。

  云灼抬眼,看着星临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碎发,日头很烈,几近灼眼,将星临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他红纱缀连的胸襟上,有几痕未干的酒迹,被阳光一晒一蒸,一丝丝的醺,飘过来,萦绕在云灼的鼻尖。

  云灼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自墙头跃下至落地,不过眨眼之间,却被云灼的臆想无限拉长,回忆碎片中的大片血色侵占了他的视野,那种寂静的、带着腐烂气息的风在他耳畔低语。他不合时宜地沉浸其中。

  “云公子?”

  画面潮水般褪去,风是正午干燥的风。

  落地时,云灼看见了地上一个脸朝下趴着的危正卿,明白了方才那重物落地声是从何而来。

  [充电中……]

  星临的双手陷在云灼的衣料褶皱中,脑内系统提示声让他感到格外安全,他低头看着云灼,轻风吹拂中,云灼整个人显得很安静,“我这样,你生气了吗?”

  “没有,手可以放开了。”

  云灼悬在空中,这本该会冒犯到他的动作,惯常的愤怒却暗自平息。

  星临不是很想将他放下,刚才的舞步模拟与攻击闪避都耗费了不少能量,现在直连移动电源快乐又安全,可惜背后追兵声已现,这次的任务目标也还在地上,只能暂时将充电的事搁置。

  云灼落地,危正卿再次成为星临的负重。

  脚步声与兵戈撞击声接踵而至,两人脚下生风,从被搅得一团混乱的明鬼宴险险脱逃。

  看得出来残沙兵卒平日里训练有素,两人横穿喧闹的集市,追兵像是鱼尾一般,一个腾跃激起无法止息的、鸡飞狗跳的层层声浪,他们后又躲入曲折暗巷,侍卫四散开来,步步丈量每处苔藓缝隙。

  追兵狗皮膏药一般,甩脱不开,星临紧跟着云灼,背着一个身形大他三圈的壮汉上跳下窜。

  直至入夜,最后一个体力充沛的兵卒也精疲力竭,两人身后终于不再缀着索命的脚步声,也已经到了残沙城边缘的人迹罕至处。

  说是人迹罕至,其实还有几处民居。

  只不过每一家的黄土墙面都有不窄的皲裂痕迹,里面蜘蛛恣意结网,看上去已经废弃已久。

  民居前,一棵老树的枝叶都比这里的人气有生机得多,树枝也粗壮,树枝上系着两条粗麻绳,垂坠下来,尽头是一块两头开了洞的粗粝木板,已经被磨得发亮,这是一个农人自制的简易秋千,看样子是给自家小孩玩的。

  现在农人与孩童都早已搬离,夜风不请自来,在木秋千上自推自动。

  云灼倚上树干,连带着秋千在风中颤动几下。

  奔逃半日,他倚着树干,胸膛深深起伏,闭目平缓气息。

  星临倒是没有疲惫的感觉,他将危正卿放置在一旁草地上。

  这富商仰躺着,如果忽略之前脸着地时,造成的鼻骨断裂,他也可以勉强算是一幅安详入睡的模样。

  星临看着那道蔓延至下巴的鼻血,无声地耸耸肩。

第33章 伴星

  他又看向树下。

  树下白衣人虽说力竭,但嘴角擒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眉头舒展到明朗心情也外显,这模样星临看得新鲜。

  他步至云灼身边,也倚靠着树干坐下,红纱边与白衣角在草地上交叠。

  “危城主说那些话的时候,明鬼宴上仍有不少人,”星临道,“恐怕他们也都听到了。”

  云灼依然闭着眼睛,“恩。”

  星临歪头看着云灼,“那是一群走南闯北的商人,流动性极强,不出三日,日沉阁主的真实面目就会传遍大江南北,云公子不担心吗?”

  云灼道:“事已至此,让他们传去。”

  星临道:“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云灼半睁开眼,看向星临目光几分意味深长,沉默半晌,他才开口,“是真是假,对你来说都无所谓吧。”

  星临一愣,惊异云灼竟能洞察他的目的,一时无言,在云灼半阖的视线里,他又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类并非觉察到事实,而是疲惫到这个程度还不忘试探他。

  星临口是心非得十分熟练,“对我来说,当然有所谓,我也是日沉阁的人。”

  云灼心情很好,不与他多计较,“他说的也不全是真的。”

  “我确实是云归谷的人,但日沉阁却不是云归谷扶植起来的,它起初,根本不是个杀手组织。”云灼顿了一下,“你还记得扶木叫我什么吗?”

  星临有问必答,“少主。”

  “我只是暂代阁主,”云灼道,“而日沉阁真正的主人,已经很久不曾出现了。”

  世人传言中,日沉阁是寻沧旧都的一股中立势力,也是为茶余饭后提供谈资的杀手组织。

  但在五年前日沉阁并非如此。

  日沉阁本就是寻沧国所建,其主自然也是寻沧旧臣。

  五年前烈虹肆虐,寻沧国一朝倾覆,都城混乱不堪,多少人因患有疫病而被驱离在外,流离失所者,横尸街头者,数不胜数。

  但凡有点权势与钱财的人,都在那时选择明哲保身,而旧臣年逾五十,故国留给他的,只有本属他管辖的一座华美空楼阁,他思来想去,决定将这楼阁开放,收留烈虹患者。人数最多时,一座楼阁里承载了百余人残喘的希望。

  可惜这一场浩劫过后,百余人最后近乎死光,只余下几人侥幸存活,也就是说,云灼与天冬早在那时,便已经在日沉阁了。

  待到疫病轰轰烈烈洗刷过的都城归于平静,死者尸骨入土,生者还得继续向前走,曙光洒满百废待兴的长街巷陌。旧臣却只留一纸书信,三言两语告知他们说,有事要远行,而后一消失便已近五年。

  “我们一直在等他回来。”

  云灼在星临身旁,望着满天繁星,视线飘向了渺远的寰宇,最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我遇到他的那一晚,城里人已经死了大半,地面腐尸气息几日不散,但他头顶当时的夜空,与今晚很像。”

  “云归谷多雨,常雾气笼罩,我自幼便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夜空,云归的夜空,只有一大片模糊的云。”

  大概是罕见的轻松,让云灼露出几分罕见的坦诚,星临感到格外不适应。

  云灼一席话引起的怪异感,从星临心底逐渐攀升上来,这股感觉微妙而复杂,他解释不清,超出了机器人之前的情绪认知范围。

  星临问道:“那为什么不回去?”

  云灼皱眉,“回哪里去?”

  星临道:“云归谷。”

  听那危恒所言,云灼贵为云归三公子,被百般珍视着长大,又怎会在烈虹肆虐之时与平民百姓一同挤在临时收容场所里?又怎会直至现在还留在朝不保夕的日沉阁里?

  大漠星空下,云灼面对星临的疑惑,想念的口吻里忽而掺杂几分切齿。

  “回哪里去。”云灼说道。

  既想念也切齿。

  星临不懂,他看着云灼,轻轻眯了眯眼睛,陷入未解的难题。

  机器人的世界一向简单而纯粹,起初是任务成功与失败,后来他觉醒自我意识,就变成更加简单的、随心所欲的两极操作,喜欢与厌恶成为丈量事物的刻度。

  而云灼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复杂而难以解读?星临心中轻叹一口气,感觉遇到了人工智能目前还无法攻克的技术难题。

  “云公子可真奇怪。”星临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似抱怨也像调侃,“既然想念云归谷,之前提起来怎么还一副恨模样?”

  云灼皱眉:“想念?”

  星临有模有样地复刻云灼的眼神与语气,“云归谷多雨,常雾气笼罩——唔唔唔——”

  云灼利落抬手捂住星临的嘴,触到他的面颊,发觉他面上冰凉一片。

  星临还穿着那身舞女装扮,夜风缭绕过他的肩颈与腰际,凉透本就温度不高的皮肤表面。

  “你冷?”云灼道。

  星临摇摇头,连带着云灼那只覆在他面上的手也来回摇晃。

  云灼松了力度,星临抬手,将云灼的手扒拉开,嘴得了空,“刻意掩藏许久的身份被迫暴露,日沉阁明明与云归谷无关,现在要被世人视为云归谷麾下了。哪一件都不是好事,云公子又是为什么这么开心?”

  星临耳朵捕捉云灼急促而渐缓的呼吸,眼睛流连云灼舒展的眉宇。以最轻微的皮肤纹路去猜测最复杂的心绪转换。

  “为何你总是能猜中他人心情?”云灼笑了一声,“是会读人心吗?”

  星临心想着别人的心情不行,只有你的可以。嘴上却没这样回答,“是云公子这次外露得太明显了。”

  云灼睁开眼,墨蓝夜空落入他的眼睛,“闸刀落下前,是死囚最恐惧的时候,谁管落下之后呢。”

  或许更像是摇摇欲坠的斜塔终于倾倒,一地断壁残垣虽说惋惜悲叹,却是终于了结了那种折磨人的心惊胆战。

  可这也是一种复杂的人类情绪。星临似懂非懂,他回想自己之前那些翻来覆去的常死,觉得闸刀落下时,切入皮肉,断开骨骼,也该是很痛的。

  星临理解不了云灼此刻的轻松与追思,便学着云灼仰面抵着树干的模样,将视野交予整片夜空。

  大漠云层稀薄,抬头便是漫天星河撞入眼眸,明亮的、黯淡的、交织成片的、孤独茕立的,都被涂在同一抹墨蓝夜色中,星临曾穿行其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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