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44章
作者:西鹿丸
已经无处可躲,他当下一个利落的翻滚,凭着纤巧的机械骨架,得以把自己缩成足够小的一团,通过那雨幕中的狗洞。
一个翻滚只翻了一半,那密集箭雨便拖着尖刺声音,飞速划过他身侧,尾羽携着的乌黑雾气便陡然弥漫开来,他方才落地快速,粗粝地面造成的钝痛上泛,那轰隆闷响也仍未止息——攻击刚刚开始,星临所有感官就已经陷入一片混乱。
人太多了。
喊杀声震耳欲聋,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扶木与云灼处境如何。
他甫才落地平稳,猝然的失重感又击中他——那轰隆声音此刻破地而出,他身下地面裂出一道狭深沟壑来吞噬他。
重力将他狠狠下拽,他以最快的速度扒住裂口边缘的地面,如崖边老树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向下看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暗就在脚下。
躯体的下坠趋势暂且止住,心却仍在猛烈下沉,星临顿觉这些拥有烈虹的士兵对付起来过于棘手。
他向上爬,膝盖刚刚接触到冰冷地面,发现自己已经被一道黑影笼罩。
他一抬头,看见那斗篷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狼狈的他。
那斗篷人像是早有预料, 在这里等着他。
布满瘢痕的双手高举着一把同样布满红锈的锈刀,对着星临照头劈下。
迎面而来的狠厉杀意,像是拨开一层模糊迷雾,星临突然察觉到:从第一声遍及他脚边的轰隆声,到现在面前凌厉生风的锈刀,每一次攻击都像是提前安排,密集箭雨逼得他只能向一个方向躲逃,这个方向里,斗篷人举着刀等他,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要置他于死地。
饶是星临在速度上的拥有绝对优势,这一路闪避也已经几乎是连滚带爬。
他迎着那刀锋,迅速起身,以最刁钻的落脚处为支点,反向后跳,任由那刀光贴着他脖颈的皮肤掠过,几近见血之际,他恰好跃过身后鸿沟,精准落在对面。
他刚刚站稳,那股子铁锈味道便又迎面贴来。
那斗篷人刀刀狠辣,专挑要害下手,星临几次近乎闪避不开,刀锋贴着他皮肤滑过,差点就要将他蓝色血液暴露人前。
显然,这人今日一定让星临毙命于此。
“为什么?”星临一边闪躲不停,一边问那斗篷人。
斗篷人置若罔闻,将锈刀不由言说地凛然劈下,星临避之不及。
“刺啦——”
星临的衣袖被划破,他捂住破碎衣料的整齐断口,继续道:“昨日你还不是要警醒我们离开吗?你明明是要我们远离危险,现在怎么,又非要让我们死?”
那斗篷人不说话,只是要杀他。
“是不是你暴露我们的行踪,将追兵招至这里的?”星临不甘这始终的沉默。
斗篷人充耳不闻,更加残酷地挥刀。
他只攻击一处,就是星临的心脏。
他的攻势比齐友谷的箭雨严密更甚,动作分析也找不到一点出路可能,星临无处可退。
随下一道刀光而来的,还有渐趋渐进的澄黄光芒。
星临顿时放下心来,几番躲闪,那根雕花木柱已经在他身侧,触手可及。
一把残余电光流转的画扇,切入木中,他握上乌木扇柄,用力将其抽出,紧接着,他头也不回,将画扇向着后方随手一掷。
雪白扇面在空中飞速旋转,错觉中像是残光四溅着,被一只指骨匀亭的手稳稳接住。
一道电光弯折抵达,打偏袭向星临后背的刀锋,星临听见混乱中一道熟悉声音:“这人交给我,你先带他出去。”
云灼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臂弯里挂了个已经七晕八素的木头人。
这群追兵烈虹能力各自不同,却配合得天衣无缝,高处叫嚣声沸反盈天,周遭攻击造出的光影目不暇接,密集的杀意仿佛温度极高的蒸腾热气,要将三人活活蒸煮至死。
星临与云灼以最快的速度交换站位,同时,云灼扇刃对上锈刀,星临背上眩晕的扶木。
追兵虽人数众多,空隙却比那斗篷人严密攻势好找。
星临背着扶木一路贴墙游走,对每一次攻势严阵以待,路径演算运行到极致,速度提升到极致,才终于成功踏出院落门槛。
可门外仍有追兵围绕。
机体电量在不断快速损耗,马上就要低电量的临界点。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星临心底陡然蔓延开来——他开始心慌,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停止运转。
扶木仍在眩晕,却也能洞悉当下情形,他扒着星临的肩膀说道:“这样不行,人太多了。你带着我的话,我们两个谁都逃不出——”
“闭嘴。”星临躲过一侧袭来的投石,“别打扰我。”
一阵剧烈的刀刃撞击声从头顶传来,星临迅速抬眼一看,只见云灼与那斗篷人的对战已经到了屋顶,两人以死相博之间的格挡攻击,不仅仅是依赖于烈虹。
星临的外表可以成功融入这个世界,可他的攻击方式与云灼他们大相径庭,他运转的仍是星际时代的机械格斗术,狠厉而直取目标,而云灼一招一式之中还夹杂着旧日侠客的武功造诣与利落身手。
这不知来历的斗篷人,显然是和云灼一个路数的。
眼花缭乱的衣袂翻飞,你退我进的防守攻势,谁在对方那里都讨不到便宜。云灼与斗篷人一战,竟是势均力敌。
“少主能把齐友谷压着打,可这斗篷人不一样!他此时顾不得我们,你放我下来!”扶木看着步步紧逼的狰狞面孔,焦急地拍着星临的肩胛骨。
星临装作没听到,冷冷扫过一张张脸,最快速可行的逃离路线,在他脑内飞快推算建立。
突然,一声嗡响,响彻脑内,随即视野闪烁几下警示的红。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十分钟后停止运转。]
久违的警示,挑选最危险的时机来临。
无数双眼睛的死死盯视里,仿佛有簇微弱的燥郁之火,顺着星临的喉咙,一路燎上他的舌。
第52章 流火
扶木感受到星临吸气时的轻微战栗,察觉他有些异常,“你怎么了?”扶木问。
那几份陌生的慌乱没有显现在星临的脸上,他摇摇头,将扶木背得更稳。
扶木盯着星临侧脸,半晌不言,随即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望向远处,用食指与拇指成圈结环,将互相抵住的指尖置于唇间,深吸一口气——
——再吐出时,一阵尖锐奇异的哨鸣在星临耳畔炸开,在一片混乱中凌空而起,低呜悠长地在地底盘旋。
那是一段星临从未听过的怪异曲调,曲风轻快,音调跨域却极大,起伏跌落,听得心悸。
星临不明所以,待到曲调飘扬至尾音吹落,他感到一滴温热液体溅落在后颈,顺着脊骨滑入衣物深处,留下一行漉湿的温度。
他立刻扭过头,只见一道浅蓝色的血,正从扶木鼻间淌下。
“碰碰运气,这里毕竟是鹿渊书院。” 扶木抬手,一把擦掉鼻血,“这没关系,烈虹一时用得太猛,就容易这样,没多大事。”
蓝血渗入他的黑色手套,只留下一道不起眼的暗色,星临看着扶木近在咫尺的手在他眼前晃,心里生疏的慌乱在往地面坠。
他们头顶的高台上,沸了的喧哗声滚烫地往下淋。
镇民聚集的高台位置,恰好在包围圈的斜上方,能将现场局势尽收眼底,是个观战呐喊的好地方。
扶木那段曲调飘扬着向上,入了镇民们的耳,与此同时,高台之下,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隆声,来自地底。
这次并不是那残沙追兵发动的烈虹攻击。
镇民们似有所觉,纷纷如鸟兽散,争先恐后跑下那高台,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声音意味着什么,鹿渊书院中沉睡着的,不仅仅有亡魂,还有亡魂生前的恢弘造物。
那轰隆声转瞬间如苍雷般震耳,随着声音增大,那石板高台缓缓从中间开始陷落。
“我就说嘛,这种必需品,鹿渊书院怎么会缺!”扶木惊喜地一拳捶在星临的肩头。
星临望着那声势浩大的高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向那处,高台陷落处轰隆声仍旧越来越震耳,如同地狱在一片黑暗混沌中怒吼着接近地面。直至声音增大到顶点,盖过所有喧嚣声与兵器相击声,统治地面所有动静之后,又结束在一声沉重的石头撞击声中。
那随着声音接近地面的东西终于见了天日——一块厚重的圆形石板,代替陷落的高台中央石板,成为了全新的铺地石料——上面承载着精美的石刻花纹,以及,一批质地奇异的人形傀儡。
那批人形傀儡和扶木往日操纵的木傀儡差异不小,体型高大出一倍,颜色也是纯黑且泛着一层曜石般的光泽,就连眼耳口鼻也比扶木自己画的那些木脸精致太多。
星临远远看过去,恍惚间像是看到一批意外遭到火灾、被烧得蹭明瓦亮的大号初代仿生人。
高台石阶旁,镇民们的惊呼声远远传来。
“陨铁傀儡!!这东西竟然能自己出来!”
“是那个偃师召出来的!别看热闹了,先躲躲!”
遍地惊叫中,最左侧的一只陨铁傀儡转动了一下脑袋,像是暴雨将至的预兆,下一秒,所有纯黑的面孔宛若活过来一般,他们抬起落灰许久的脚,一步一步走下高台,走向残沙追兵围攻的地方,所到之处,踩踏一切烈虹力量,拦截攻击,与闯入地下的外来者为敌,脚步不断落下与抬起,拦路蝼蚁清扫轻而易举,不知疼痛与疲惫,一路来到星临与扶木身旁。
这是扶木体内激荡的烈虹的威力,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扶木的湛蓝血液仍在不断流下,已经悄然打湿星临的半片衣襟。
陨铁傀儡将残沙追兵的包围圈子踩得七零八落,又在两人周围成新的圈子,其中一只跃然出队,一步一步,径直来到两人面前,向着扶木伸出一只漆黑坚硬的手臂。
“他带着我便是。”
扶木对星临说着,便伸手攀住那只手臂,陨铁傀儡被雕刻出的眼睛看着他,毫无生气,将他从星临背上接过时,动作却如通晓人性一般温柔,捧着扶木,轻轻放至于自己的厚实肩头。
“走吧!这样我们就能逃出去了!”扶木坐在那傀儡的肩头,开心地鼻血横流。
场面依旧十分混乱,镇民奔逃,追兵猛扑,可所有的危险与叫喊都被一层陨铁隔绝在外,不需要高能耗的极快速度与路径演算,星临能量耗尽的心慌也不再。
所有攻击都被陨铁傀儡围成铜浇铁铸的保护圈层隔绝着,两人被保护着冲出重围,渐渐地,星临发现喊杀声已经不在四周喧嚣,反而是在身后稀稀拉拉,那存放陨铁傀儡的高台也已经远了。
他回头,从严密保护的缝隙里,望见还有几只陨铁傀儡在包围圈中冲锋陷阵。
它们并不是不会遭到损坏,相反,一只炸开的流火弹就能让它们体表崩裂,一个力量巨大的烈虹者就能在它们漆黑的肚皮上锤上一个碗大的坑。
它们只是不知疼痛而已。
拥有烈虹巨力的追兵对一只陨铁傀儡的肚皮穷追不舍,周正面孔,执着表情,围攻中的佼佼者。
星临看着那张锲而不舍的脸,感觉似曾相识,他飞速检索记忆画面,片刻后,一处昏暗不见天日的牢笼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收容司。
他想起来了。
那个攻势凶猛的残沙追兵,是他初入寻沧旧都时,于收容司牢狱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倒霉蛋,他的狱友。用狱友的赏金买来的衣服,现在还被星临挂在日沉阁的衣柜中。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星临的机械脑袋此刻比现场局面更加混乱,思绪混沌中,他看见往日狱友又一记重拳直击,那只陨铁傀儡的躯干终于被狠狠击穿。
黑洞贯穿腹部,不呼痛,更没有血,乌黑面部不曾扭曲,半滴液体不曾流下,却在贯穿的那一刻瞬间纸页纷飞——
——漫天纷纷扬扬,如同一场反季的暴雪,雪白的纸片席卷了整片天地。
“星临。”
他听到扶木在轻声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