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51章
作者:西鹿丸
说来好笑,云归谷为天下医术造诣巅峰之地,擅治疑难杂症世间皆知,现任谷主云寄凡更是将悬壶济世的族训做到了极致。这般盛誉与造诣之下,自家儿子的命却无力挽救,十几年日以继夜的研制与探询,追不上云灼生命消逝的速度,最后竟也只得寄托在那株不知何时能结果的白花上。
第十五年寒冬的病情恶化,使得谷主云寄凡终于明白,霜晶花结果与药物反呛致死,不知哪个会率先降临到云灼头上。
于是,云灼终于得以在谷口整装待发。
少年身着霜白色的轻袍箭袖立在谷口,肩上背了个玄色包裹,与谷中众人告别。
“你要看顾好阿灼,最好别带他去残沙城那种天气无常的地方,记着入秋前一定得回来。”云寄凡将云信然拉到一旁来回叮嘱。
云信然一脸无奈,“这都几遍了,我已经记下了,放心。”
大家都当云灼是纸扎的,尤其云回,他的话语比母亲的关切还要来得絮叨,云灼被他拉着嘱咐到耳朵要起了茧子,面无表情地就想伸出手去捂那喋喋不休一张嘴。
“汪汪汪!”
一阵犬吠声从脚边传来。
云灼低头,见一只毛色浅黄的短毛狗咬住了他的衣角。
那是在他十岁生辰时,云寄凡知他自己一人呆着孤单无聊,便寻了个蹩脚理由送了他两个“毛团”,一只短毛狗和一只纯黑猫。可惜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云灼实在不喜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于是一狗一猫在谷中野蛮生长了五年多,倒也还记得对这不称职主人表达一下惜别之情。
云灼视线落在湿漉漉的狗鼻子上,此时竟也觉得这毛绒东西顺眼起来。
他摸摸狗头,“再见,”道别说了一半,发现自己从没给它取过名字,最后只硬邦邦一个字,“狗。”
短毛黄狗不在意,尾巴摇得欢快扫地。
云灼的出谷恰好卡在一个绝妙的时间。
还有一个月,砾城一年一度的蓝茄花宴将在暮水群岛举行,届时各大势力都会赶赴到岛上参加宴席。此次云信然代表云归谷出席,提前一个月出谷,带小儿子游历山水之后,最后终点便是去那暮水群岛。待到两人参加完宴席后再回谷,时间便是恰逢入秋。
云灼与父亲一同离开谷口,转身与众人一挥手,“母亲,二哥,我走了。”
“尽早回来!”云回喊道。
“小公子再见!”谷内人一齐喊,涌动的告别声纷纷涌来,“小公子早点回来!”
云灼转过身,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出云归谷。
那时正值阳光灿烂,透亮的光洒在云灼的肩头,映亮他身后远远挥手告别的众人,霜晶花绽满山谷,在风中齐齐摇曳。
云信然和云灼出谷后,首先去的便是那天气无常的残沙城,黄沙漫天吹过面后,辗转南下,转遍正值盛世繁华的寻沧都城,步履不停地将栖鸿山庄的落雪红梅看过,去世交的砾城望见商旅匆匆往来后,乘船渡过近海,到达暮水群岛的主岛时,岛上红枫已然落了满地。
砾城的蓝茄花宴,正是以其独有的蓝茄花命名,各势力的亲系与代表齐聚于此,年年在美酒笑语中度过这一天,云归谷那位神秘的小公子,也终于在这一年露了面。
潮水般恭维与夸赞涌来,伴着无数探询的目光,云灼处在言语的中心,泰然自若。
叶述安那时落座在自家兄长身旁,遥遥望见那宴席中的瞩目人物。
云灼似有所觉,转过头对他一笑。
叶述安愣住,那一笑里,周而复始的病情造成的隐隐委顿全然不见,对已知命运即将到达尽头的豁然,充盈了他的挚友。
暮水群岛的红枫已落,第十六年冬天不远。
很难说在一个十五岁少年身上,体会到大限将至的感觉是一种怎样的怪异感受。但若是一切都停留在那一刻,云灼走向既定的命运而年少病逝,那悲哀的无力感必然会在叶述安心中烙下阴影。
可命运并没有将阴影的烙铁落在他的心间。因为云灼没死。
竟也不是那期盼已久的霜晶花果在最后关头送入他口。
而是烈虹。
就是在那场蓝茄花宴上。一场剧烈的地动突如其来,摇天撼地,六角凉亭倒塌,瓦砾毫不留情地砸下,房梁折断,落在叶述安的脚边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他的兄长带他逃离到屋外空地,他们跃在空中时,天地间仿若只剩耳畔嗡鸣声。
他看见云灼在簌簌而落的金石瓦砾里一袭白衣,怀中揣着一只花色斑驳的野猫,从高台上纵身一跃,落至安全空地。
他身后,在岛上屹立百年的会客殿堂轰然倒塌,碎石瓦砾四飞弹起,卷着血一样的红枫,一同射进残阳余晖里——
——这天地自那一刻开始,便翻覆了。
一场地动之后,房屋尽数坍塌,地表皲裂几道触目惊心的深沟,引发海浪咆哮汹涌,淹没所有泊岸船只,一块陆地茫茫海水环绕,没有人出得去。
所幸砾城为举办这场宴席,岛上酒水吃食充足,在场众人皆为各大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面对这等灾祸也能在短时间内冷静应对。
于是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日。
第三日,没等来支援而来的接应船只,却等来了所有人的第一次反胃呕吐。
怪异病痛来势汹汹,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晚就出现了第一个死在滩上的人。
那具尸体的模样,纵使五年过去,叶述安仍觉历历在目。
大小不一的水泡拥挤在皮肤上,鼓起的脓包将人皮撑得接近透明。大家发现的时候,那人还有半口气在,噩梦开始的时候,那人还活着,水泡破开,他像是被灼烫般遍体通红,那种惊人的红一直蔓延到了眼珠。紧接着,肿胀,腐烂,变色,死亡的肆虐一气呵成。
那人的指尖一直在抽搐,他活着腐败,由里至外,从痛苦挣扎的红到嫣紫,腐烂着转为怵目惊心的乌黑颜色。
最后整个人像是燃尽了,一具死白的灰烬,宣布一条人命已然凋败。
世人后来将这怪异疫病称为“烈虹”,叶述安觉得也并不夸张,毕竟一个寻常人的死亡过程,很难这样精彩纷呈。
他之所以记得对这些症结记得清晰,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云灼的父亲死去时,也是这般样貌。
那时候烈虹还没有名字,但它的急速蔓延,岛上无一人幸免。
那个往日岁月里神采飞扬的传奇侠客,死去时只来得及擦去云灼唇边的一口黑血。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与通俗易懂的人生道理随着躯体的冷却而沉寂,幼时的回忆与向往仿佛也陷落在那座岛上。
那段模糊的记忆里,仿佛时时刻刻都蒙着如血的光辉。
每个人都在呕吐,每个人身上都沾血。在断壁残垣的角落里,歇斯底里的崩溃与低声啜泣齐奏,平日里礼节周到的人在悄悄腐烂,死亡像潮水一般残酷地冲刷整座岛屿。
汹涌的潮水退去,露出遍布的猎奇死状,留下几个仍自站立、面色颓唐的幸存之人。
他们身上的烈虹症状肆虐到一半却突然中止,莫名其妙捡回一条命,被上天眷顾着,被钻心的疼痛扒开眼皮,逼他们活着目睹一地至亲的尸体横陈。
残阳如血。
叶述安与云灼从未觉得这四个字原来这么贴切。
离岛的船只上,没有人说话,血腥味掺着海腥味搅动着鼻腔中的空气,除了腥还是腥。
作呕的欲望压不下去,眼前的尸体残像挥之不去,直到回到岸上,进了砾城,在床榻中合上不知多久没有合上的眼,还是没有人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那时候叶述安不知道的是,即便已经离开那可怖的暮水群岛,事情也远远没有结束。
等到他们身上的烈虹症状完全消退,幸存者的躯体上便已寻不见一丝一毫劫难扎根过的痕迹。
暮水岛上的死者被砾城派人分拣入葬,一切安置妥当之时,才有人有力气去惊异,纸扎的云归三公子竟然熬过了这一场可怖至此的疫病。
就在一切看似结束之时,杏雨村一桩奇闻传遍天下——村子里有个农妇活着腐烂了。
烈虹,不是独属暮水群岛的意外。
它已经从某处悄声蔓延开来,无差别垂怜这世间每一条原本顺遂的人命。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昨晚失去意识quq今晚还有一更
第61章 切切
烈虹席卷大地,云归谷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云归谷位于大陆的最北端,距离暮水群岛与杏雨村都有很远的路程。
而其地处深山之中,人迹稀少,山谷本就地形封闭,更不用提谷口迷阵非谷中亲族不可破,再加上药材应有尽有、卓越医师齐聚,云归谷该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最不需被忧心的一方势力。
可这些理由都阻挡不住云灼归心似箭。
自蓝茄花宴的五日之后,云灼重伤初愈,而那时的砾城三位掌权城主痛失两位,城中方寸大乱,尚且自顾不暇。城中人连云灼是何时离开的砾城都不清楚,只是在当天夜晚发现屋内一席凉透的被褥,才知道他已经不告而别。
云灼孤身一人,一路北上。
那时已然入秋,他本该日渐孱弱,凸显病状,可他的躯体被烈虹惊天动地折腾上一场之后,自小折磨他的顽疾,像是无声蛰伏了。
躯体无事发生,一路所见所闻,也并不像暮水群岛上那般惨烈怵目。
平民百姓仍在初秋的早上清扫自家门前积落的枫叶,商贾往来匆匆逐利,一切一如既往,世人皆繁忙而各有其秩序。
除了杏雨村。
除了那个出现腐烂农妇的杏雨村。
那个村落位于云灼返回云归谷的必经之路上,他路过时,村口处堆叠秸秆,正在焚烧尸体,臭气熏天,青灰色的烟污了半边天。那头戴黑色绑带的焚尸人用烧火棍拨弄几下火堆,火星飞溅,焚尸人突然间忍耐不住似的,一偏头,呕出一口。
云灼刻意留心去望那一口秽物,发现是一口带着脓块的黑血。
他盯着那口黑血,自那以后半刻也不歇,用着不治而愈的身体,背着丧父之痛,归家的步履不停。
雾气缭绕的云归谷远远可见,他幼时多次流连的猎户村子仍炊烟袅袅,年岁渐长,换了一批天真孩童奔跑在木屋之间。这里一切都是安然无恙的模样。
他穿过猎户村子,终是到了云归谷前。
却被谷外迷阵挡住脚步。
云归谷外的迷阵变幻无端,只有云归亲族可在谷内对其进行布设换置。
得益于云灼自小热衷于溜到谷外,他便被迫对阵法精通,谷外迷阵从来困不住他,可此刻这打过无数次照面的迷阵,却突然变得异常陌生。
雾气的每一丝变化都神秘莫测,随光影变化的色彩让他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方位一刻一变。
这是云归谷的顶级封谷迷阵。
一旦开启此阵,便是完全切断了谷内与外界的联系,就算是在谷内长大的云归人也会迷失其中,更不用提两眼一抹黑的外来者了。
云灼的记忆中,云归谷从未遇到过需要动用这个阵法的阵仗。
云归谷近在咫尺,云灼却回不去。
一团团迷雾亲疏不认,将他阻挡在故乡之外。在火急火燎、忧心忡忡的不断煎熬里,他在谷口不断徘徊,用步履丈量每一处拐角的距离,在反复不断的迷失中,记住每一刻的雾丝变幻,茶饭不思地用木枝将阵法在地上推演出无数种可能,而他的身体,却第一次轻松支撑住了头脑运转的疯狂消耗。
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数不清的第多少次尝试,眼前迷雾倏地消散,他踏进了久违的家园。
该怎么向云归谷的大家阐述那暮水群岛的状况。云灼那时依旧心事重重。
父亲逝去,母亲二哥必然痛不欲生,自己多年病躯好转,能不能略微冲淡他们眼角眉梢的悲戚。
他踏入山谷狭道,手中磨得光滑的尖细枯枝落到身后地上。
走过熟悉的转角,谷中山风拂面。
那一刻,风扬起云灼的发,他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侧颜宛若白玉,风也留恋,多在他鼻端缭绕了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