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57章
作者:西鹿丸
云灼与星临掠至收容司大门处。
甫一落地,那炽焰的高温便烤得星临开始翻倍疼痛,他面上滴水不漏,见天冬手中还扶着一截乌木把手,原是她手中还推着那偃人婆婆,已经热得蔫头耷脑。
天冬的鬓发也已经有些乱,她紧贴把手的掌心汗涔涔,不知是火烤还是心焦的缘由。
她与流萤本是一同带着婆婆出来散步,顺便采买,谁知走到收容司附近,听到巨响不断,转过街角便看见收容司的石墙已经破了几处大洞,届时里面的囚犯已经逃出不少。
“他们的烈虹能力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天冬的语速像是在赶时间,“此事非同寻常。”
星临警惕,“烈虹不可同日而语?”
“这段时日,我隐隐感觉体内的烈虹力量有些变化,”天冬道,“它在变强,很缓慢,但一直在变。”
她身后的院落里,身着红蓝衣装的狱卒横陈遍地,大多已经满脸血污,只几个还在挣扎哀嚎。
天冬的烈虹显然也发生了巨大改变,她的能力本不具备切实的伤害,但星临在潜入日沉阁的第一晚便是栽倒在她身上——天冬能将最深刻的记忆抽取重现,不过,当时只是重现于星临自己的脑海中。
而现在,院落中囚犯脸上多数是一脸茫然模样,显然是被天冬魇住了,他们深刻的记忆却被生动外现,拉得外人进入一场场迥乎不同的梦。
梦境中血液与虐杀相辅,各色攻击性极强的烈虹成就为恶地基。
虚幻梦境转为逼真幻境,在一方院落中层层叠叠,荒野山林与简陋居室来回变幻,星临一阵眼花缭乱,眩晕中想着这都是一群什么人?最印象深刻的竟然都是行凶过程。
“我们到这时便已经晚了,堪堪只能困住最后两层的囚犯。”天冬道。
收容司共有六层,地上三层地下三层。上三层与下三层有天壤之别,上三层收容法控制自身烈虹之人,下三层囚禁凭自身烈虹为非作歹之人,危险级别由高层向底层递增,这最后两层的囚犯,已是极端危险分子。
天冬身后,流萤以烈火织就囚笼,鼓动的火焰形成一处圆弧状的微型苍穹,将一干囚犯扣在里面,可惜有的囚犯已经从天冬的幻境中转醒,想方设法地各显神通,抵抗住那火幕不断下压的趋势。
尖叫与奔跑声在几句话的功夫里暴涨,烈火开始蔓延,赤红的光影跃动在星临的发尖。
火光如血,星临突然想起,他三次接触到云灼的体液:一次偃人黑市小巷,疼痛反咬,含得满嘴鲜血,他的机体却无事发生;一次地底抵死奋战,云灼温热的血浇过他的机械骨架,却有太过汹涌的能量输入,以至于机体不堪高温。
第三次,几天前的云归花田,唾液沾染交换,也有微量的能量输入机体。
星临看向身侧,火光映得云灼目光灼灼。
显而易见,云灼体内的烈虹也在发生变化,而他表面还是那样一成不变。
“这样下去,他们逃出去只是时间问题。”云灼道。
第67章 城灾
若是那狱中人在城里四处逃窜,普通人和待宰羔羊没有任何区别,待到那时,烈虹能力的异变会被不知多少条人命佐证得生动。
杀了他们。为什么不索性直接杀了他们?星临心道,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从这些纷乱的梦境来看,这群人决计是会危害平民的存在,砾城留他们不就是为了卖钱吗?留他们的命在,后续麻烦无穷。
现在烈虹引起体质变化,那些无法控制的滑稽能力,估计已经不再是瘙痒似的搞笑危害了,从脱发拔高至褪皮,这种人在都城中随意窜动,明日清晨,街上不知要出现多少死状可怖的尸体。凭借烈虹为非作歹的人更不用提了,他们的逃窜,会隐匿成长久难祛的弊病。
不如现在干脆利落以绝后患,扼杀将来的不可控性。
但星临没有把真实想法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他眼里最简单高效的方案,云灼不会同意。
“嘭。”
突然一声,三人转头,只见旁边石狮上一朵绽开的血迹,一颗头颅顺着石阶蹦跳着滚落。
气氛静默须臾,云灼看向星临,“杀了他们。”
星临:“……?”
云灼道:“杀了他们,别让一个人踏出收容司的大门。”
原来云灼也会有和他想法契合的时候吗?星临有些惊讶地想着,对云灼笑得会心,“那交给我吧。”他道。清除危险因素,他最擅长做这个了。
收容司内精彩纷呈,火焰与幻境掺杂得满地都是梦幻的危机,云灼撩起衣摆,抬脚就要迈过收容司的门槛,踏入那一地缤纷中去,却被星临一手拦住。
“里面太乱了,”星临的眼睛自下而上,盯着云灼,“公子就不要进去了,交给我吧。”
他在为着一次不期的默契浅笑,火光映得他一双眼空荡而多情,“我最擅长做这种事情了,公子知道的。”
风里有滚烫的死亡气息。
星临继续道:“火势已经蔓延至长街房屋,一路过来,呜咽声不止,求救声更多,想必是有不少人被困住了,你和天冬姑娘得去救他们,婆婆也不好再继续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们做什么呢?能换个地方聊吗?!”
高处,始终一言不发的流萤终于忍无可忍,她的声音从火幕中传来,“天冬,听他的!你带着婆婆先走!”
层叠梦境与重重火光在众人面前交织,此处火焰已经烧至三条街以外,火光撕裂房屋与生命,倾塌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
天冬握紧轮椅手柄,“云灼!”
“请相信我,”星临道,“你去做你擅长的事,我来做我擅长的事。”
扇刃和流星镖各自藏在宽袍与箭袖中,刃尖冰冷锋利相同,云灼看见星临眼中的寒芒,他踩着门口飞溅的血迹转身离开。
才走出不到五步,云灼回过头,正巧撞上星临凝视他的模样。
火光动荡疯癫,将星临的轮廓反打,云灼的目光欲盖弥彰。
星临读懂了他的目光,他冲他一眨眼,“放心。”
要说收容司里是一致的攻击性危机,长街上便是危险得错综复杂,想要伸出援手,坍塌的楼底下有颤抖的手举着,血泼的青石板上有人刚刚开始秃头,囚犯与狱卒屡次交手,处处是焦黑的痕迹,好在残沙与栖鸿设在寻沧分舵的守卫兵卒也及时赶到,与狱卒共同压制四处乱窜的囚犯。
可寻沧旧都人口密集,私搭乱建随处可见,这群囚犯简直如鱼得水,逃得快的,已经没了踪迹,逃得慢的,便随手炸起一片碎瓦与鲜血。
云灼随手捉住一位收容司的狱卒,“叶述安呢?他去哪了?收容司现在无人坐镇吗?”
那狱卒认得云灼这张脸,忙道:“二城主现在仍在砾城!但城主就在栖鸿山庄做客,明日便可赶到!”
明日?待到明日砾城城主抵达旧都,一切都来不及了。
云灼与天冬穿过无数攻击雨幕,见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地上哀嚎的普通人,便伸手救一把。手忙脚乱地挽起一条濒死性命,百忙之中还要闪避剑光箭矢的误伤。
他们像是在一片沸水般的汪洋里,想要徒手捞住所有腾跃将死的活虾。
废墟中一根房梁被掀起,露出三双恐惧的眼睛,搅着血腥的新鲜空气猛然灌入,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原以为自己必然命丧今夜的妇人从房梁下颤抖着爬出,她伸出扯住白衣男子的衣角,在他靴边深深垂首,她刚要开口,只闻怀中一阵婴孩啼哭声,她抱紧怀中包裹,抬头望,那白衣男子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转身便急急离开了。
她带着死里逃生之后独有的怔愣,望着那男子离开,惊觉收容司方向的火势已经完全消退了。
她顺着袅袅上升的白烟,望见了深邃的墨蓝夜幕重新降临于城墙之上,一道黑影立在城墙钟楼的至高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一动不动,或许只是静止在风中的单薄旗帆。
星临竖着一膝,坐在城墙上,静静俯瞰整座陷入混乱的都城。
整座城池内缤纷光芒乱窜,尖叫声仍不止息。
如镜一般的运河旁,散落了一地货物,一位普通青年在瑟瑟发抖地疯狂奔逃,鞋只剩半只。
坍塌屋角下,一个偃人女童已经趴在碎石瓦砾下闭上眼睛,面泛死色。
守卫狱卒出手压制,囚犯凭着暴涨的力量肆意反击,随意一道光便能击碎一个普通人辛劳一生所得的房屋,打偏一道箭矢就能夺取一个偃人的命。
为非作歹也好,维持安稳也好,这世界是虹使说了算。
明明置身于古代文明之中,这里却没有少年意气的江湖绮梦,也没有风云诡谲的朝堂心计。
一场烈虹,打乱所有,催生能力者与偃人,幸运者在那场灾难中幸免染病,却成了夹在两者之间的普通人。而普通人的脚下,是肢体智力齐缺的偃人,可以随意践踏,是人类又非类。虹使又压在普通人的头顶,宛若天上神佛,生杀予夺,易如反掌。
像是将一片大地生生割裂成三部分,普通人过着战战兢兢的平凡生活,偃人活得猪狗不如。
倒是只有虹使,在根本没有神的世间,拥有着神一样无法解释的力量。
风里有火在上窜,飞扬起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星临扫视这座多灾多难的古都,建筑结构承重点分析上载,计算收容司的建筑体量与周遭空地面积,扫描过块状飞溅范围内的生命反应。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预演路径。
第68章 彻响
收容司位于城中边角处,偃人集市倚墙而建,偃人集市的部分货物,甚至会堆放收容司上方的城墙上,买家可以在地下买完低等偃人,再去地上买高等虹使,二者毗邻,十分便利。
第一条预演路径简单直接,节省能源,成功率百分百,但飞石和冲击导致三条街内的人尽数丧生。
黯黑的夜,火光与血距离星临很远,映不亮他的眸底,幽蓝光芒在其中时隐时现,拨动着一片动人心魄的冰冷。
他的视野中,远处废墟上有两道白色身影,正抗住一道地裂石刺,将倒塌墙壁下的一个人形拖出。
星临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而另一条预演路径复杂惊险,耗能极高,最关键的是目标达成率只有百分之十三,并且要他以身涉险,机体受损可能性为百分之五十。但可以使堆渣范围和方向精准,有一定可能,会达到两全结局。那种云灼一贯倾向的结局。
机器人眸中映着无数道亮光,纷杂得分不清是身影还是数据。
“还没想好?”流萤在一旁等得急躁,她已经把袖口理了八遍。
星临突然把整张脸埋进双掌之中,发出一阵呜咽声。
身旁的流萤一阵毛骨悚然,想不通星临紧急关头又犯了什么病。
“……你没事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星临抬起头,面色如常,冷静正经,是个人样。
“流萤姑娘,帮我个忙。过一会儿,我在墙上做这个手势的时候——”星临单手握拳,竖起大拇指,弯曲,在食指关节上轻轻一摁,又弹起,“——你就引燃收容司。”
流萤迟疑地一颔首,“好。”
黑色衣摆垂地,夜风习习,吹起星临的发,也吹动了衣摆旁的遮雨粗布,赭色粗布卷起一角,露出木箱边角处字迹歪斜的两个字——“流火”。
偃人集市的特产,这里堆放着近百箱。
午夜渐近,混乱仍未止。
长街上各色光芒渐弱,囚犯能抓的都已经抓住,没抓住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狱卒守卫渐少,多数散入城中与城郊,去追捕那些漏网之鱼。仍旧留在断壁残垣里的人,多少开始变凉,也有人苟延残喘偷得半条命。
云灼衣袍沾了灰与血,看上去些许狼狈,烈虹在他体内激荡得汹涌,他喉间始终堵着一口咽不下去的血。
偃人婆婆全程惊吓过度,此刻窝在轮椅上呼吸急促,云灼看着天冬苍白怵人的面色,对她道:“你不要再在此逗留了,先带婆婆回去。”
话音未落,他忽然掷出扇刃。
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很闷,云灼抬手接住旋回的扇刃。
天冬向云灼抛掷扇刃的方向望过去,远处,只见那火势已消的收容司大门口,一道身影抽搐着扑在地上,衣装是灰白的色调,却刺眼异常。
收容司最后两层的囚犯,开始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