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87章
作者:西鹿丸
生死之际星临却无心抵抗。
风刃攻击密不透风,围困得星临毫无转圜余地,每一次躲避都要以一处伤痕来换,他敷衍着自己的安危,不间断的破损痛意也覆盖不了他的震惊。
一个疑惑围困着他,比风刃更让他窒息。
星临将已成为累赘的寒决明一把推向叶述安,“你隐瞒他人,说自己没有烈虹能力,你为什么费力掩藏你能御风?”
叶述安接过寒决明往一旁飞快一放,闻言面色阴沉,“你心中既已有猜测,这话便不必问了吧。”
星临眼睛不眨,“能控制风,这究竟有什么不可见人?是因为你的速度够快吗?你既然能凝风成刃,能御风疾行,那你——”
叶述安抬剑抵飞一枚流星镖,欺身而近,掐住星临的脖颈,将他一把抵在冰晶墙上,抵进寒决明那滩血涂就的爆炸图样中。
骨骼与墙面相击作响,想要以手掌力气扼杀星临尚在喉咙中的话语。
“那你行路最快可以多快呢?”星临直直望着叶述安,不反抗也无表情,嘴上也兀自不停,他分明面无表情,但感觉已经是呼之欲出的坍塌,“三天之内能从砾城到达云归谷吗?!”
一声尖锐嘹亮的鸣叫声,霎时贯穿在场所有人耳膜。
苍鹰于屋檐之上凌空猛冲,箭一样擒住雪地里一只野兔,利爪划过,霎时间开膛破肚,野兔一息尚存被撕得内脏零落。
寒决明坐在雪地中,伸手捏过沾血的小小心脏,温热滑腻地在他手中做最后的跳动。
他一脸玩味地看着远处两人,杀人狂对上伪君子,眼见着就都要撕去人面了。
星临感到脖颈上的手猛地收紧,他痛到狂笑,“你在隐瞒时间差。”
叶述安看着面前遍体鳞伤的人,“星临,我还记得杏雨村初见,你毫无人性,全无软肋,近乎所向披靡,现在呢?世间爱恨又几多掣肘,落败于一时的恻隐,你还是你吗?”
“你还是你吗?还是你本来就这样的人?叶述安!你到底对云归谷做了什么?”星临道,“你到底对云灼做了什么?”
星临用着一把冰冷质感的嗓音诘问,听到耳朵里,却让人莫名感觉歇斯底里。
“你对我说的云归往事多数是真的,却只在关键细节乱说一通。染着烈虹下暮水群岛,演化成特异能力之前,具有传染性的时间不过就那么几天。你就算比云灼更晚从砾城出发,也会比他早太多到达云归谷。”
“那几天,你去云归谷做什么?有什么急事吗?”
叶述安呼吸紊乱,眼眶赤红却只轻飘飘一句,“胡言乱语。”
“让我猜猜,你在哪里骗了我?”星临与世界隔一层泪光,凶狠地破损着自己,“云归谷的霜晶花,可医死人活白骨的霜晶花,那一年它结果了吗?!”
叶述安眼神一紧。
星临继续道:“你到了云归谷口,大家是不是见你来了,便打开谷前迷阵欣喜相迎?!”
“你对云灼做了什么?他知道吗?他知道你就是杀他全族的罪魁祸首吗?他知道你撒下弥天大谎骗得他好苦吗?!叶述安!”
一瞬间,星临崩溃在云灼与叶述安的挚友之情中。
云灼抵死相求的夙愿到底有什么意义?
星临道:“你凭什么?不就凭他相信你吗?”
叶述安看着星临眼下皮肤被风刃割伤,一道湛蓝血液流下时,好像云灼眼下早已干涸的血泪伤痕复苏生长。他只觉满腹疼痛成了一团化不开的血脓,拉着他直直地往雪面上坠。
那眼下伤痕长得猖狂,星临恨声道:“他这一生又是倒霉至此,竟是与你成为挚友。”
叶述安掐住星临的手不由自主松了些,他神色黯淡,是失血重伤之后的更黯淡,善念行将就木之前回光返照一霎。
他声音艰涩,“对不起。”
星临怔愣。Y。U。X。I。
这一句无异于当头棒喝,星临只觉一阵荒唐,天大的怪诞,他劈头还叶述安一记真切攻击。
叶述安不再藏锋,却抵不住星临此刻迸发的暴怒,全力运风躲过后,在十步开外稳住身形,抬手,捂住脖颈上一处飙血伤痕。
一枚流星镖在星临指间滴血,“这歉疚是该给我的吗?比起十六年病痛,你才是他的跗骨之蛆,多年来查不出病因的顽固隐疾。时至今日,仍未痊愈,甚至日益病重,已经要将他致死了。”
“我对不起他,也会对不起你,我无计可施,只能这样做。”叶述安再次举剑,晦暗眸色中带点同情,“恨我吧,除了恨我,你也将无计可施。”
星临倏地侧目向梅林远处。
一阵脚步声,踩雪咯吱咯吱,腰间兵戈碰撞作响。
不是一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数目庞大,训练有素的潮水一般向这处涌来。寒决明发出的信号卓有成效。
叶述安长剑与风刃齐发,红梅肆虐地飘向天际,薄雪隐蔽了视野。
星临不再消极躲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狂怒的炙焰中捞出一丝理智。
眼前局势显而易见,他可以不计代价与叶述安殊死一搏,但侍卫一旦到达,擅长单打独斗的他恐怕要在众多的人头里吃尽苦头。
他不能栽在这里。
他要告诉云灼。
他一定要告诉云灼。
他现在就要去。现在必须走出这里。
如果今天他报废在这里,云灼还要与灭族仇人做一辈子的挚友。
星临满脑子糟乱,咬着牙且战且退,摸到寒镜迷宫的入口,便毫不恋战地闪身进去,他踩着记忆中的原路径一步不差地飞速逃离,脑内还在胡思乱想,想见了云灼该怎样将今日所见所闻说与他听。
告诉他云归谷覆灭的眉目,告诉他虎狼在侧,告诉他叶述安的花种与刻意隐瞒的御风能力,对峙时的微妙反应与间接承认。
告诉他扶木死亡的真相。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人类,并不来自这个时代。
全部告诉他。
身后呼啸的风始终未停,是叶述安在紧追不舍;兵戈撞击声侵入寒镜神迹,侍卫追兵也在嘈杂着吆喝下令;万千明镜映出无数个他,仓促急奔,猝然转角,在人性迷宫里找一个有光的出口。崩溃的一张脸竟漂亮得出奇,镜面上不间断地闪过,破碎出人类特有的失魂落魄。
他的步伐仍有序,踩着轨迹。
突然,脚腕上传来一阵巨大抓力。
星临心下一惊,费了极大力气才堪堪稳住前冲的身影。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只人手死死捉住他的脚腕,定睛细看,那只手呈现出半入土的褐黄色,苍老枯槁,干瘪的皮肤像一层松脆的老树皮,力道却大得不可思议。
星临顺着那只手看过去,才惊觉这面墙壁与其它不同。
不是镜面,而是一面剔透冰晶,镂出栅栏模样,里面关着一个人,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整个人血肉模糊到分不清性别年龄。只是一只手死死抓着星临,用抓住救命稻草的力度。
身后步伐声越来越近,星临蹲身下去想要扒开那只手。
笼中人忽地将头抬起,一道目光几乎要射穿星临。他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却在尖叫——
“杀了叶述安!!快快快!一定要杀了叶述安!!他疯了!他已经疯了!!”
一张嘴,便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传来,像是内脏腐烂一样的气息。
“必须让他闭嘴!永远永远闭嘴啊!死人最会闭嘴!!杀了他!!”
脸与手一样,是苍老枯槁的,千沟万壑的皱纹里有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血污。
背后风声呼啸,近在几个呼吸之间。
星临一把握住他的手,语速极快,“为什么这么说?他知道什么事情?你是谁?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那老人却是个真疯的,根本听不进星临的问话,只是急切地将“杀了叶述安”的话颠来复去地不断说,“他已经疯了他已经疯了一定要杀了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这个疯子!!!他如果不死!这世间总有一日毁于他手!”
兵戈声细碎清脆,压迫神经,风声叫嚣,近在咫尺。
星临还没说话,那老人又呕哑地尖叫起来,禁锢脚腕的手蓦然就松开了,他推着星临的小腿,“快跑!他来了!他来了!!快跑!!!”
尖锐的催促声刺入耳道,撕裂耳膜一般的痛楚炸起,风刃接踵而至,割得星临手臂一泼蓝血溅在笼中老者的面上。
“跑啊!!”
星临大睁着眼,后退两步,转身,迅疾离去。
曲折迷幻的廊道,远望他快成一道黑烟,锋利的轮廓也转瞬即逝。
第99章 献祭
星临一瞬也不停,速度提到极致时,能源疯狂消耗,所有景象都如同被一股巨力钳制,向他身后拖拽,拽到模糊而残留拖痕。一切都走了形。
渐渐地,耳畔冷风撕掠,叶述安操控的风在匿迹,兵戈声远去。
踏出寒镜神迹时阳光正好,光明盛大,将星临致盲了十米距离,刺痛的玫瑰暗色中他仍脚步不停。
他目睹人心千丝万缕,全部捋不顺,心绪喧嚣至巅峰,拥挤人群撞进眼睛,世界反而纯净起来,此刻想要的只一件事——
他要找到那抹白,回到云灼身边去,坦白全世界时也望进他眼底。
浸染衣物的蓝血在星临到达高塔之时蒸发殆尽。
塔中无人,只一位看门人留守,见一道黑影闪过,便急急地追上去。
星临在窗前站定,房间里残留着云灼的气息,石阶转回,大堂里天冬清早泡下的茶水已经凉透,婆婆的轮椅在室外走廊上留下轨迹,雪面上两道辙痕,伴着流萤的脚印远去。
“小公子,你这么早便回来了?”
星临收回远望窗外的目光,转头看向背后。
他面上蓝血已经不见,眉间凌厉杀意却残余,吓得高塔的看门人下意识后退半步。
年轻的看门人打了个磕巴,“您怎、怎么了?”
星临后知后觉地敛了神色,勉强笑笑,“没什么,塔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您忘记了吗?”看门人道,“今日是新庄主的继任大典,就在那落寒城巅的祭坛,那里,在这就能瞧见。”他指向窗外,手指虚浮着点在远处山之巅。
星临顺着望去,绵延雪山连成柔软层叠的线,阳光融化在恒古雪冠之上,亮堂地滑落在一大片乌压压的黑上,那片黑在不断涌动,逆流的长河一般,自下而上地向着山顶流去。那是前去继任大典观礼的人群。
“那位云公子走前说,大典最迟日暮时分结束,他们天黑之前便会回来。”看门人战战兢兢,将话语原封不动转述,“说要是您提早回来了,便在此地耐心等候。”
“我不能等,”星临握紧窗框,“我要去继任大典。”
眸中寒光灼灼,他身后,窗外,有苍鹰展翅,穿破惊风,留一道滑翔的痕迹目空一切。
落寒城常年落雪,倚山而建,城池建筑的架构错综复杂,有走不完的曲折石阶,踩不完的雪,覆着一层白的折叠蜿蜒直上天际,穿过犬牙差互的灰冷屋檐,抬眼可窥见山巅祭坛的一角圆润轮廓。
若是踩完了那石阶也未曾脚滑丧命,那便可一睹那山巅祭坛的全貌——
——镂刻着神秘符文的灰石冷硬,铺陈成圆面,嵌在终年积雪中的巨大灰圆盘,冰晶圆柱于其上星罗棋布,晶莹的冰面浮雕线条凸起,刻画着古老的神鬼传说,线条粗狂、獠牙狰狞的鬼怪被降魔大师刺倒在地,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哀求得丑且可笑。
今日正午,数不清的人头在这山顶上簇拥。
有绑着彩带头巾的人列队击鼓,号角长吹,祭祀的前奏准备。
声势浩大,响彻天地,雪都在击鼓声浪中沸腾起来,致使人们不得不扯着嗓子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