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93章
作者:西鹿丸
第104章 骨札
指腹传来的触感细腻得夸张,刀客抹掉作恶痕迹之后,更觉皮肤相触之间像是吞噬掉了指纹,滑得朦胧。
荷官转动手腕抽回手,“下注便下注好了,为何要动手呢?”
赌坊里有香炉的烟缭绕,将荷官的猫面变得很远,只能看清他大抵是轻笑了一下,脾气很好的样子,开口声音像哄又像劝,丝绒布料划过心尖,无关的话语却会让人自作多情他是在暗示,要人买他一回。
再一转眼,又会发现那只是他无心绪的外露,手一抹收起一串牌,又开始得体地陈述规则,“今日都戴着面具,也瞧不出熟悉还是陌生,以防万一,请各位容我再介绍一次这骨札的玩法。”
“先选择牌组,不同牌组代表不同阵营,在这棋盘上与对手作战,每局最后计算点数,多者获胜,三局两胜。”荷官道,“牌组分为五种,分别代表五个势力,各有其特点,分别是大漠机关师、雪山铁匠、谷底医者和临海商贾,以及白蚁。”
话音未落,他将一摞白色硬物置于桌上。
细看之下,形状各异,牌面都略微泛黄,上面镂刻着不同的图案。
他从最上面拿起一摞,轮廓边缘土褐油彩点染,“大漠机关师擅长利用轻质器械攻击,对敌方单体造成大量伤害,而且他们具备狂热信仰,虽说民风彪悍易于生事,但也可团结一心,快速召集大量狂热的突击新兵,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他将第一组牌置于最右侧,下一组是蓝色,被放在最左侧。
“雪山铁匠与之相对,善用重器械,针对敌方群体,除此之外,能够轻易地利用恶劣天气压制对手。”
第三组牌数量很少,被放下时厚度稀薄得可怜,轮廓是无色,即泛黄的白,“谷底医者可医可战,每一张牌都点数很高,有朝一日可再次将阵亡手牌从坟墓召唤回战场,只可惜人数稀少,易轻信他人也易遭遇陷阱,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满盘皆输。”
深绿色的牌看起来崭新得很体面,“第四,临海商贾,最为富有,善于利用外交手腕获得优势,更擅长依靠计策来扰乱敌人的战略,并让其自食其果。”
“需要注意的是,大漠机关师和雪山铁匠之间彼此交恶,敌对时两方攻击上升,而谷底医者和临海山谷之间彼此交好,也就是说,”荷官笑了一声,“他们之间能探知对手的手牌情况并加以利用。”
四组牌组介绍完毕,他手边还剩最后一摞,乌黑的边缘。
荷官将这一摞推至中间,对比立刻鲜明起来。这最后一摞黑牌的厚度,就算另外四组的厚度全部相加也比之不过。
“最后一方,白蚁,虽说个体弱小散碎不好组织,但可直接抽取三十张手牌。白蚁惯于成群结队袭击敌方,三局两胜中可吞噬敌方手牌来助长自己的点数,若是能够进行第三局,那么这最后一局里,白蚁也可以依靠吞噬自己的同类来获取强大的力量。点数翻倍再翻倍。”
围观人群有嗡嗡声,一人在其中朗声笑道:“为什么没有个杀手刺客之类的赏金势力?您这牌组也忒跟不上世事了。”
闻言,猫面下一双眼睛流转过去,乌黑透亮,偶尔眼底折射一丝幽蓝,一闪即逝难以察觉,“是挺可惜的,迄今为止还没有日沉阁的人丧命于此,自然也就没有他们的骨牌。”荷官笑道。
刀客正把玩着一张黑牌,闻言便开口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荷官伸手,指尖点在刀客手中的黑牌边缘上,“你手中的这张,生前是位还算有名的大盗,”掩去了眉眼,他小半张脸的笑依然很惹事,“只可惜那晚的赌运不太好,第三局我赢了他。”
桌旁那位异族王女手忽地一抖,青瓷茶盖磕在盏上,清脆地一声鸣响。
荷官缓慢抽回刀客手中那张黑牌,放回牌组里,“诸位是知道的,这无悔赌坊里有百样玩法,这一层不过是些花牌骰子之类,最精彩的在楼下呢,斗兽赛马,下一层应有尽有。”
“若是这骨札输了,便烦请您先在坊里的休息上三天,三天后赤手空拳去楼下的铁笼与那猛兽斗一斗,赢了便算是偿清了赌债,尽管离开便是。”
坊里的休息上三天。这话说得好听。老赌徒都知晓休息即为投入地牢,负债者扔进地牢弃之不顾,饿上三天两夜拉出来与兽相搏,要的便是人在精疲力竭下抵死却无力的狼狈模样。
“要是斗兽也输了,”荷官看向刀客,依然咬字温柔,“也没关系的。我们会在猛兽咬碎尸体之前把你拉出来,然后你的一生会凝结在你的头骨上,被镂刻得很精细,供他人把玩到泛黄。”
骨札,牌如其名,每一块人骨是一个故事,死人的价值留给活人品评,一生的喜怒哀乐凝成别人对赌的筹码,各异的人生丰富了这张宽大赌桌。
荷官静待一阵,问道:“还有人想要加入吗?”
暗红色的光里,牛鬼蛇神们狰狞着一张张脸,却噤若寒蝉。
妖怪们都像是退回了动物的淳朴,懵懂地沉默着。
“我可以退出吗?”那只来自异邦的棕鹿举起手,将临阵逃脱讲得典雅端庄。
荷官看了她一眼,“抱歉,殿下,这牌局是您开的,筹码已经加到殿下身上了,不可以反悔的。”
刀客忽地开口:“不知可否将殿下的筹码记到我身上。”
“凭借什么呢?”荷官道,“凭阁下有两条命,能做两张牌吗?”
“不必三局两胜了,两人的筹码,我们一局定输赢如何?”刀客道。
周遭人群起哄声骤起,为勇敢的赌徒赠上最低廉的鼓舞,众人的口哨声划出迂回的曲线,传到窗外渐浓的夜色中。
灯火通明的街市中,人们能听见无悔赌坊顶层声势躁动,引得楼外摊贩都向上望去。透过窗缝,恰好能看到今晚的骨札赌徒有半张丑得触目惊心的面具。
小厮从顶楼跑到地底传声,说骨札牌桌上有位刀客想打破规则,说那人看起来身手不错,若斗起兽该是精彩至极,能从观众钱袋里掏出更多银子。最后让赌坊老板通融规则的原因却是即将到来的蓝茄花宴,愿以一场屏住呼吸的赌局换得一晚喜庆热闹。
小厮将音讯带回,人群的沸腾再沸一度,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相对而坐的荷官与刀客身上,以至于那位白衣医者扶着王女一同离开赌桌时,有人看见却也没人在乎了。
王女与医者若无其事地穿梭过各类人群,好整以暇地东逛西逛,偶尔谈笑,偶尔玩闹似的下注输上一回,随意得滴水不漏。
她们刚刚踩上下楼的阶梯,便忽然听见一声惊呼,那声惊呼是太多人一起的意料之外,呼得整齐,所以声势浩大地贯穿了整层楼。
见状,王女与医者不动声色交换一个眼神,略微加快脚步向楼下走去。
骨札赌桌旁,围观人群正大声吵嚷。
“啊!什么啊!怎么可能?!”
“匪深这一年来输了几次?”
“加上这次,一共就两次。上次是高修明。”
“我靠便宜这小子了,这次可是一千两黄金!匪深这婊子他妈的是不是看上这人了,放水呢吧?”
“这么奇形怪状也能看上?你就算看不起,要诋毁声音也小点吧。再说这钱两三场斗兽就赚回来了,你在这替人家赌坊心疼什么?”
“我这是心疼吗?!是心疼!心疼自己!凭什么不是我走这大运?!”
直到银票被整齐地码上赌桌,吵闹声还是未能止息,几道目光往刀客挺直的背脊上打量,尽是寒凉刺骨的谋求。
而那给赌坊输了一大笔钱的“匪深”,只是托着腮坐在桌旁,百无聊赖毫不担忧的模样,叠着的腿在空中轻晃两下。
他托着腮的那只手,白袖口被重力下拽了半寸,银链牵连的尽头露出半幅银镯,同样是精美到繁复的花纹,花纹圈住的手腕上覆了一层香粉,与皮肤融合得很好,只是偶尔红光里的细闪会晃晕心神。
香粉与细闪,繁琐的蝴蝶手链。这可就俏丽得有些过分,风尘气遗漏一瞬。
他目光坦荡地扫视人群,好意地向那幸运赌徒叮嘱,“离开时要小心些了,好几双眼睛已经盯上您了。可千万别是为他人赢了钱财。”
一场李代桃僵的生死牌局,荷官根本就是敷衍了事。
匿在人群中始终锁定他的那双眼睛,那一道含蓄而细致的认真目光,才是重中之重。
刀客也像是早就察觉到了那道目光,荷官看着他浮动不定的情绪指标,丑陋面具后该是一张不怎么高兴的脸。
“今夜我要你跟我走。”刀客对荷官说。
一句突兀话语,众人听不出半点不对劲,因为太像侠客对风尘流莺的不屑,带点不经意的折辱。
“可以,给钱就可以。”荷官那一笑很风情,夹着丝软绵绵的轻蔑,“但这位少侠,我可是很贵的。”
“这些,”刀客将一沓银票往前一推,“够买你吗?”
作者有话说:
骨札的背景规则参考了巫师昆特牌(完全不可考的魔改
第105章 虚情
高修明原来是想来问匪深愿不愿意与他同去明日的蓝茄花宴,现在却只得匿在人群里看。
在他结束今日所有的忙碌,怀揣着一颗忐忑又期待的心踏入无悔赌坊时,发觉中央那张以生死求富贵的桌上喧嚣不止,一场牌局玩得热闹,匪深如以往一般毫不留情,却被那位陌生刀客轻易地击败。
新到手的银票,高修明看见那刀客向前一推,就要买他的匪深。
隐秘的怒火在上涌,匿在青面獠牙下的脸色阴沉,高修明站在原地,找不到一个应当的理由冲出人群打那刀客一拳。他的匪深,从来就不属于他。
无悔赌坊的荷官匪深,活在灰暗地带里的明艳人,无法被定义的人物。他操纵人命又玩弄人心,既做赌桌上谋财的伥鬼又当风情万种的婊子,倚栏听风时一个无心绪的眼神太耀眼,只是在一个午后无意间落在高修明身上。而人有时堕落并非因为风流本性,只是天生在条框里生长,见到那种肆意伸展的野生枝蔓时反而会被吸引。高修明费了大力气才跨过自己心里那道槛,得到匪深人时却轻而易举,匪深或许也是爱他的,像爱所有人一样爱他。可这和不爱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和世间千千万万人一样,和这赌桌旁的围观人群一样,寻不到一个落脚点,让这一瞬的怒气发得严谨体面。
所以在刀客推出那堆银票时,高修明就知道匪深会答应。
“可以,给钱就可以。”赌坊喧闹夜的中央,匪深的声音始终和烟雾一样缥缈。相似的话语也对他讲过。
倚在赌桌旁倾身衔一口酒,在起哄声中坐进刀客的怀中去。那样放荡的乖顺他也尝过。
那被银蝶手链点缀的手腕他也扣过,猫面下的下巴他也捏过。都比刀客现在的模样要温柔。人们愈发兴起,起哄声音充满耳朵,高修明匿在面具下冷笑,愈发妒火中烧。
刀客要荷官给他喂酒。
所以唇齿相接时,云灼闻到那甜软到劣质的香粉味道,乖顺送上的唇冰冷又腥,那殷红的颜色不是朱砂油脂,而是鲜血仓促点染。尝到的是一股锋利的甜。
那风尘气息里藏了个星临。
云灼一直知道,所以他吻接得呼吸不稳,无数道视线的窥伺下,隐秘的真情游走在他的血液里,覆在后颈的手心汗湿,要很克制才能不表现出爱意。
星临看他的时候,用的是从别人那里搬来的艳情眼神,可他又知道那实打实地是个冷冽内里。云灼反复地告诉自己这是星临卓越的模仿在作祟,可虚假的风情和真实的冰冷在一张猫面后交错,让他在一场戏里目眩。
他把星临抱到赌桌上,呼吸交缠时碰倒骨札牌堆,亡者尸骸零零散散地在他们身后铺着。
赌坊层层叠叠的烟雾里,两个虚假身份在众目睽睽里,层层叠叠地窃取真情。
云灼有古人的矜持,星临却连人类的耻感都没有。机器人吻得坦荡而心无旁骛,人类却想得很多,以至于星临那半口酒流过云灼的舌尖后带着热度奔腾至神经末梢时,云灼咽得太紧张,被轻呛了一下。
此时周遭的吵闹声像是隔了一层膜,忍不住的咳嗽和心动一起上窜,半张丑陋面具下,已经面红耳赤。
组件隐隐有要被激活的迹象,可星临有要达成目的的执拗,仍扶住云灼肩头一句潮湿的气声,“别停……他还在看。”
无悔赌坊今晚的所有事情走向都出人意料,浮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窗外探进来的风是热的,吹得高修明心生躁意,那阵风还不知轻重地扬起匪深的白色袍角,落下时,他看见今晚的匪深半投入半抽离的模样,游刃有余的意乱情迷。
一颗心和匪深的额前碎发一起乱了。他竟在匪深身上寻到了一点一丝称之为真情的东西,而不是对他。
人类在怒极气急的时候总是感性先行,他忍而再忍,终是一挥手,身后的侍卫便破门而入,腰间带刀的铿锵声惊动围观的鬼怪。
一张张表情凝固的脸向后望,热闹看了一半,突发状况,带刀侍卫不由分说地将那黑衣刀客摁住,强行中止了那动魄的暧昧流动,人们这才知道匪深的那位大人物又大驾光临了。
高修明在倏忽四散退开的人群里逆行,在赌桌旁扣住匪深,哀切得快要看不清那黑猫面具。
“拖出去,找地方埋了。”高修明对侍卫说着,对黑衣刀客投去冷冷目光。
与此同时,漠视手上匪深的挣动,麻木地将这让他贻笑大方的荷官一路拖行至尽头雅间。
不间断的挣动,黑衣刀客被绑出赌坊大门的身影在荷官的眼睛里,倒映着颠簸着,雅间的门“砰”地在面前摔上,将颠簸替换成窗格。
高修明放开了他,一把将自己的面具拽下,重重放在桌子上,步至在窗边几次深深吸气。
房间里静默蔓延,窗外灯火流丽,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那让人心烦的暖风里平复了几分心绪,才觉出自己方才行径的冲动出格,这是他第一次在匪深面前动用权势。
他回过眼,看见匪深还坐在地上,只是垂下了头。匪深总是这样,他愤怒时,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平静,静默着毫不回应,等他自己情绪熄灭。
他走到匪深身边,张嘴欲言又止,措辞在心里换了几种表达,终还是选了最先的一句,“你……你是不是对那位黑衣侠客很是欣赏?”
他喉头有点哽,视野里匪深抬起脸的动作都变得滞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