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97章
作者:西鹿丸
“喂!”
忽听不远处一声叫喊,星临顿住,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一位石像鬼守卫伸手指着他,臂上缠着一条蓝色袖带,上面绣着蓝茄花的图样,看上去兴许是位守卫长,他威严一喝:“喂!说你呢!不好好值岗干什么呢?!”
远远过去,只能看出是偌大一个铁甲守卫蹲在湖畔,捏着一朵可怜蓝茄正在铁手摧花。
“蓝茄花宴不是你偷懒耍滑的时候!立刻回到你的位置!”守卫长再次喝道,怒气冲冲往这边走来,“谁让你乱动这花丛的!这是为了宴会观赏特意修剪的!别用你这铁爪子碰它们!”
星临一上岸就被骂了狗血淋头,用一张石像鬼面木楞地看着侍卫长,被越骂越蜷缩,直到抱着双膝缩成一块蔫蔫的铁疙瘩。
“把花梗插回去,赶紧滚回去好好守岗!”守卫长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星临耳朵嗡嗡作响,“你聋啦?!站起来!”
星临忽地伸手入花丛,速度极快地薅了一大把蓝茄花,举在脸侧,抬脸直直看着守卫长,“哈哈!”
守卫长狠狠一怔,看看那团跟狗啃似的蓝茄花丛,又看看星临纹丝不动的石像鬼面,“……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你是哪个小队的?编号和姓名报上来。”
说着,他伸手便向星临面部,要将那千篇一律的石像鬼面具扯下来,想要看清这举止奇怪的守卫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星临看着面前袭来的手,倏地伸手抓住,向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拉。
守卫长不可自抑地向着星临倾倒过去,星临闪身躲过,同时流星镖顺着铁甲缝隙走了条不平滑的血线。
“一个。”
疼痛自锁骨而起,侍卫长听见一个压得很低的年轻声音在耳畔轻轻道。
噗通一声,铁甲带着沉重的惯性直接跌进了湖里,一阵气泡翻涌,归于沉寂。
树后的水花声激起几个石像鬼守卫的警觉,他们拔刀出鞘,一步一步试探地靠近那棵树,不出意外地成为几串沉底的气泡。
从外到里开始肃清,偶发的事件已经为星临做出了选择。湖心岛上守卫并不密集,他估计自己可以在云灼到来之前结束任务。他杀人如割草,毫不留情也不知疲倦,上一秒和敌人并肩作战一起巡逻,下一秒就把人拖进草丛了结性命来做草木肥料。
从外到里,从岛屿湖畔到楼阁院落,直到卸了铁甲摸上中央大殿的房梁,将上面布置的暗卫一一解决完毕,蓝茄花宴的布防已经无人生还,花宴宾客们也几乎落座完毕,星临在房梁上找了段舒适的横梁纵观全场——
他看见异族王女已经在宴席的边角处落座,医师换了身一尘不染的白袍侍立一旁,而高修明的位置始终空着,已然天色大亮,这位恪尽职守的花宴负责者却还没有露面,而砾城的两位城主也早已落座,主座位置恰好就在他挑选的这段横梁之下,以至于陆愈希和叶述安的交谈声他听得很是清楚。
“兄长,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一旦有了消息立刻会回来禀报。”叶述安对陆愈希说道,声音温和地一如往常。
以星临的角度,他能看见陆愈希戴的面具最上端伸出乌青色的狭窄两翅,面具上方绘同样颜色的半圆,大抵是个软翅纱帽的绘样,眼睛绘得是圆瞪,凛然正直的模样,最下方是络腮胡须的墨色点缀,大抵能判断出是个判官典型形象。
可叶述安在星临的正下方,他只能看到他一个头顶,以及有着精美暗纹的青衣肩头,却看不见闷住声音的面具长的是什么样子,他悄无声息地移动位置,调转角度,想要去看清叶述安的面具,同时凝神细听二人的交谈。
“我知道,可他到现在还音讯全无,怎么让我放心得下。”听起来陆愈希面具下该是个忧心忡忡的表情,“栖鸿大典已经过去七日了……”
“栖鸿的继任大典才过去七日!”
星临听见席间另一道刺耳声音。七日过去,栖鸿那场耸人听闻的继任大典还没被嚼到无味,口口相传着在蓝茄花宴上继续嚼出新的花样。
只听那刺耳的声音继续道:“今天正好寒决明的头七,你也不想想,寒老庄主能来赴这花宴吗?在祭典上被一个妓女刺得成筛子,啧啧,这死法!还能再憋屈再没面儿一点吗?”
“你说这日沉阁也真是的,从前就无法无天,在各个势力范围内随意挑起事端,以前小打小闹的,大可既往不咎,如今前有残沙城明鬼之宴,后有这栖鸿继任大典,日沉阁何时把咱们放在眼里过?都已经这样了,看样子陆城主还要袒护这样一群为非作歹之徒呢。”
陆愈希像是听到了那处的交谈内容,微微侧头望向那处。
那交谈的几人警觉异常,即刻噤声。
反而是坐席前列的一个人悠然开口了,“闻说此次的蓝茄花宴,陆城主也向日沉阁发请柬了。”
星临心中一顿,看这人身着赭色华服,面覆鹰面,心觉这人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他从繁杂的声音记忆里扒拉出这道声线。或许是时日已久,片刻后他才回溯起这人是谁:残沙城主危恒。明鬼宴上一面之缘,天翻地覆地混乱了一场,也没甩脱他派的狂热追兵。
陆愈希正襟危坐着,还是原来的转头角度,扬声道:“自然是发了。”
“砾城给日沉阁发请柬也发了六年了吧。”危恒一副认真的口吻。
陆愈希语气微冷,“危城主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不敢,只是听了在座各位的交谈便似有所感,砾城多年来始终在日沉阁背后帮持着,云灼他对我们这些人不屑一顾也就算了,砾城六年邀请,云灼他来过一次吗?对陆城主和叶二城主也不放在眼里,这般做派,属实想不通。”危恒感叹道。
陆愈希劝道:“想不通就别想了,危城主那颗脑袋不像是颗好用的。”
不知何时场上的嗡嗡交谈声已经静了不少,众人都在状似无意地竖起耳朵听着渐渐浮现的针锋相对。世间四大势力,云归谷隐没,栖鸿山庄新丧,此时砾城城主与残沙城城主又在蓝茄花宴上对呛,人间的热闹哪有看得完的时候。
“陆城主,危某并非挑拨离间,”挑拨离间的危恒语气冷静,“只是日沉阁越做越过分,云灼两场屠戮已是让人闻之胆寒,而日沉阁人人身负烈虹之力,现下他又将那蓝血妖邪收入麾下,甚至为救那怪物不惜血洗栖鸿祭典,诸位不觉这云归三公子已然与云归族训背道而驰,走上一条邪道了吗?我本想着陆城主为人正派,又与云灼有着世交之情,能好言相劝,拉上他一把。今日见着这花宴请柬又石沉大海,深觉这世上已经没人能入云阁主的法眼了,些许感叹罢了。”
“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凡是凭借烈虹而功成名就者,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陆愈希道,“而且云灼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他十分了解,若非形势逼迫,他决计不会动手杀人,危城主此番装模作样,句句意有所指,无非是鹿渊一战的旧账未能清算,心生怨怼罢了。”
危恒道:“那与那蓝血妖邪为伍这又何解?”
陆愈希道:“蓝血妖邪一说的起源何处?有人能说得清吗?分明是无处可证的流言,怎能贸然将星临打成妖邪?”
危恒笑了,“那陆城主的意思是,就算已知那位名叫星临的杀手是湛蓝血液,是银白骨架,明摆着非我族类,您也愿与之为伍,是吗?”
话音刚落,席间的目光无数道,有意无意地向同一个方向投放,仿佛有累积的无形重量,一齐压在陆愈希身上。
第110章 尘嚣
主席之上,陆愈希静默不言。
横梁之上,星临在阴影里敛住呼吸,他与陆愈希的接触属实不多,预测不出他接下来会如何作答。
落寒城巅被一箭射穿时,云灼他们能不顾一切地救下他,对星临来说已然是天大的惊喜,他也不奢求有更多人能认可他的存在。
而危恒此言一出,无非是要逼着陆愈希在众人面前表态,现下蓝血妖邪已经与烈虹疫病等同,若是陆愈希当众袒护星临,即使众人碍于陆愈希的身份地位而不当面攻讦,背后也必然指指点点。砾城作为烈虹发源地,后又做蓝茄花汁的贸易供给偃人,六年来的所作所为在暗地里多少有所争议,无非是由于砾城势力渐盛,隐而不发罢了。
陆愈希作为一城之主,此刻的回答若是有失偏颇,更是在明面上将砾城的立场推向不义之地。危恒其祸心昭昭。
七日前落寒城巅,星临被一箭溅射蓝血,七日后蓝茄花宴,陆愈希被迫面对两难处境。
叶述安坐在主位一侧,心里已是焦灼,在陆愈希与危恒几句交锋之间,他已经连续换了几次坐姿,他深知以陆愈希的脾性,今日这场花宴将会很难收场。
他思虑再三,放下了茶盏,声音仍是自若得滴水不漏,“危城主,既然是来参与花宴的,本该是件高兴事,又何必再提蓝血妖邪,落寒城巅一幕,至今大家仍是惊魂未定,不如今日就将此事暂且搁置一旁。”
危恒从善如流,“原来叶二城主也被那蓝血妖邪震住,也惊魂未定吗?”
叶述安眉头一跳,心觉此人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想着陆愈希全然不信蓝血妖邪这一说法,自己便决不能说出与之相悖的答语。
“述安,不必与他枉费心思。”陆愈希伸手按住叶述安肩头。
陆愈希根本不屑于与危恒虚与委蛇,烈虹肆虐后的世间已经与以往不同,他身上却还遗留旧日武者的快意决绝。
“既然危城主问了。”陆愈希起身,他本就身量极高,此刻立于阶梯之上,透过面具上一双圆瞪的判官眼睛看危恒,更添居高临下的审视之感,“在我看来,蓝血妖邪实为无稽之谈,为这种流言而大肆屠杀偃人是笑话,借由此事将一个少年奉为邪神更是匪夷所思。”
陆愈希的话语掷地有声,字字毫无转圜余地。
梁上,星临为之一怔,他不由得转头看向房梁上一具具尸体,砾城暗卫死在暗影里,流星镖深划时也不留半寸生息,一种极为陌生的复杂情绪涌上他的心间。
陆愈希为之慷慨陈词的蓝血怪物,已经杀死了砾城花宴的所有守卫,而伴随他身侧的亲者,就是蓝血谣言的始作俑者。
“叶二城主也是这样想?”危恒察觉到叶述安沉默得不同寻常。
叶述安起身,缓缓行至陆愈希身侧站定,向危恒一颔首。星临听见他闷在面具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自是与兄长想法相同。”
此刻叶述安偏离了他本身的位置,角度的调转,星临终于将他的面具全貌尽收眼底——
那张面具是灰白的底色,殷红血线勾勒崎岖的面部轮廓,嘴部牙齿裸露,仿若两排嶙峋可怖的尖刺。
那是个骷髅面具。
却不是人的骷髅,而是猫的骷髅,传说猫死去之后,会像人一样化作鬼。
叶述安戴了一张猫鬼面具。看清楚的那一瞬间,星临胸腔中翻覆起一阵难以遏制的不适感,他发觉自己的手隔着衣料捏住了怀中那张黑猫面具,已经无意中捏碎了一角。
而大殿之内,陆愈希的语调已经越发强势冷硬,“砾城之内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出了砾城范围之外我也无暇顾及,不像危城主,一颗心管尽天下事。”
“陆城主也不必这般动怒,是我多言了。”苍鹰覆面,危恒的神情被掩去,只能看见他将酒杯攥得死紧,他背后,此前几位暗地议论的人已经偃旗息鼓。
“那我的态度,危城主可试探清楚了?”陆愈希的判官面具像是在帮他怒目,他的爱憎分明也写在声音语气里,“这毕竟是我砾城的花宴,若是危城主心里不痛快,不必委屈自己呆在这里,殿门大开着,想走就走,没人拦着。”
话音结束,举掌朝向殿门方向,竟是个颇为愤然的送客之意。
殿内一阵异样的静默,事已至此,场面很是难看。众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庆幸蓝茄花宴的面具风俗,可以使各异的面色被掩在五花六样的假面之下。
危恒也万万没有想到陆愈希对日沉阁回护地这样彻底,一句客套话也不讲,半分情面也不留,鹰面下脸孔时红时白,难堪至极,一双狭长眼睛恼羞成怒地眯起。
危恒正待发作,忽然,一位宴会侍女急匆匆地小跑进来,抬头一看,见陆城主怒气丛生的模样,只得退求其次附在叶二城主耳边小声禀明。
侍女的声音细弱轻微,短短几句钻入叶述安的耳道,如同虫蚁一般啃食他的神智。他在脑内幻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到来,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恐惧,会手脚冰凉而全身僵硬,然而当它真正来临之际,心里只一片麻木的钝痛。
蓝茄花宴面目全非的第六年,叶述安于主席之侧抬起头,目之所及是满室鬼怪,他视线越过形色各异的沉默,看向大殿门外。
“兄长,”他轻声念道,“云灼来了。”
大殿之外便是肆意盛开的蓝茄花田,方正大门框住的是接天连地的蓝,晨风带着凉意,将双生一般的花朵轻轻摇曳,宽阔石阶上有一道修长的黑衣身影渐近,衣角也被轻拂。
那黑衣人迈进殿中,他没有戴任何面具,赤裸脸孔的昳丽,踩着一室的鸦雀无声在前行,任由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是一道冷彻骨髓的大好风景。
恍惚间,叶述安仿佛在颜色错位的云归花田里,迎来了颜色颠倒的云灼,陌生也熟悉。
云灼在主位的台阶之下站定,陆愈希又惊又喜,他看不清暗地里涌动的物是人非,只欣慰于云灼的到来,“阿灼。”
“陆城主。”云灼的神态很是疏离。
陆愈希一愣,纵使他知道云灼这样的清冷气质与生俱来,却仍隐隐觉得不对。
云灼是那种令人一眼便印象深刻的人物,即使他此刻不是惯常的一袭白衣,殿内还是有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上一刻还活在他人言语中的日沉阁主,竟现身于此,危恒此前的难堪愤怒也一扫而光,与众人一同诧异。
叶述安一脸麻木掩在面具之下,声音还是雷打不动的温和,若无其事地重念着往日的熟络,“你今年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幸好一直为你留着位置,快落座吧。”
云灼敛着眉眼,“落座就不必了。我此番前来,是有几件事想要向叶二城主求证。”
“叶二城主。”叶述安咀嚼一遍,轻轻笑着,“你以前从不这样叫我。”
“发生了何事?”陆愈希凝眉道。
云灼与叶述安一同沉默,当事人与围观者同样不发一言,偌大的殿内,落针可闻,一场花宴静默成哀悼仪式,席间人人眼神交换,掺杂手势,成就一幕神鬼参演的大型默剧。
“云阁主,请恕老夫直言,”席间传来一道苍老声音,“方才陆城主还为日沉阁竭力回护,你现在这样登门,兴师问罪一般,未免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那道声音隐在一众面具之下,是一次看不清面目的仗义执言,说出在场太多人的心声,附和之声纷纷,破除静默。
“是啊是啊,何必这样驳去两位城主的面子。”
“云灼果然如传闻里所说那般目中无人。”
云灼长身玉立,对周遭言语置若罔闻。
星临在房梁之上看云灼的背影,言语如同重重尘嚣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早已习惯这无形的重量。他发觉自从他认识云灼的那一刻起,云灼便已是这样。
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未覆面具之人,面具却比在场任何一人要牢固。表面漠然沉静,内里却在翻覆不止。
陆愈希摘了那浓墨重彩的判官面具,露出的一张俊朗面容上满是担忧,他走下阶梯来,到近处问云灼,“阿灼,你不必管他们说什么,你与述安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什么事,说清楚便是。”
“云阁主与叶二城主之间有何误会,我等不知晓,只是众人与云阁主之间实在误会颇多,借此契机,望能解答一二,不知云阁主可否赏脸?”又不知是哪个鬼怪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
陆愈希心知必然会有陈词滥调的质问开始重复,横眉怒言道:“无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