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我自蓬莱 第146章

作者:郁都 标签: 玄幻灵异

  在那片漆黑的水边,明无应原本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谢苏尚在思索,就见明无应眉峰一动,似笑非笑的。他脸上这种神情谢苏见得多了,心里立刻警觉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你是蓬莱的逆徒了?”

  谢苏微微一顿,语气有些着恼:“师尊偷听别人说话,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明无应神完气足地看着他:“不觉得。”

  谢苏微微抿唇,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关上门,却在原地站了片刻,似是有所察觉,伸手从头发上摘下来一片桃花花瓣。

  翌日有天清观的弟子前来,称观中举办清谈会,地点就在坐忘台,他们若有兴趣,尽可自行前往。

  这位国师行事很会给人留余地,他吩咐一个品阶不高的弟子来邀请,并不是慢待的意思。

  若是他或者知昼亲自来请,为着礼数,就有一种不得不去的意思在。

  那弟子眼观鼻鼻观心,把话带到,恭敬地一行礼,便转身离去了。

  其实国师也知道他们留在观中是别有所图,只不过前一日在坐忘台上,国师以谈论道法为由,将他们留了一留,谢苏也应承下来,那么今日的清谈会,去去原是不妨。

  丛靖雪温声道:“我同你一道。”

  谢苏转向明无应,问道:“师尊是不打算去的吧?”

  明无应笑道:“不去。”

  谢苏顺他目光一望,见春掌柜和温缇正向此处走来。

  见着明无应,春掌柜十分谦卑地说道:“此来不仅为了将温姑娘送到,更是替楼主邀请您出城一见。”

  明无应毫不惊讶:“你们楼主也到这金陵城来了?”

  春掌柜道:“逐花楼的货船就泊在城外运河的码头。”

  谢苏向丛靖雪倾了倾身子,低声道:“你先去坐忘台等我。”

  丛靖雪点点头,并未多问,向坐忘台的方向行去,路过温缇身边时,结结巴巴地邀请她同去。温缇无可无不可,跟着丛靖雪走了。

  春掌柜是个人精,一早看出谢苏和明无应二人之间有话要说,便离开院子,一直走到了远处去,以示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谢苏握着承影剑的手紧了紧,问道:“逐花楼主是来请师尊兑现诺言的吗?”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大概吧。”

  商人无利不起早,何况这鬼面具的事情原本跟逐花楼也没有什么关系,那位楼主又是千方百计找到了温缇,将她请来天清观,又是自己亲来金陵,只能是为了明无应在逐花楼中的那万金一诺。

  “那……师尊要怎么做?”谢苏斟酌道。

  见他神色认真,明无应却笑了:“去听听他想要什么,能给的就给,不能给的……”

  谢苏问道:“如何?”

  明无应面无表情道:“那也只好把他给杀了。正好他在运河上,杀了他再往水里一丢,轻省得很。”

  谢苏明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仍不免偏过脸去,轻轻一笑。

  明无应扬眉道:“你笑什么?债多难偿,干脆杀人灭口,也不是到我这里才开天辟地头一桩。”

  谢苏收敛神色,手指拨弄着剑柄。

  明无应一望即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不点破,只故意道:“你担心我啊?”

  谢苏低声道:“师尊答允他一个承诺,是为了帮我取回承影剑,我……”

  明无应打断了他的话:“你觉得无论逐花楼主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做到,所以担心我因为这个承诺为人所制,是不是?”

  “是。”

  “那我教你一个法子。”明无应笑了笑。

  “什么法子?”

  明无应心情甚好:“你也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至于做什么呢,当然是我来定,这不就扯平了吗?”

  这一套说辞分明就是强词夺理,被他说出来,竟还十分流畅。

  谢苏还没说什么,明无应已经威胁道:“你答不答应?”

  “我——”谢苏蹙眉,“不论逐花楼主要你做什么,你要先告诉我,我才肯答应。”

  “长进了,”明无应点点头,“学会跟我讨价还价了。”

  迎着谢苏不闪不避的目光,明无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

  谢苏稍稍放心,见春掌柜已经等候许久,轻声道:“那我走了。”

  “慢着。”

  谢苏刚听到这含着笑意的两个字,就发觉明无应已经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明无应手指修长,将谢苏的手腕握在掌心,还有余裕。

  他缓缓摩挲着谢苏腕上那串白玉玲铛:“我不在城中,国师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做什么,但这个还给你,可不是当个摆设用的,记住了?”

  明无应掌心灼热,握得软玉生温,指腹压在一颗白玉玲铛上面拨弄着。

  他们相靠极近,明无应身上气息却并无迫人之意,谢苏恍惚之间,觉得明无应不像是在摩挲玉玲铛,倒像是在摩挲着他的手腕。

  “……知道了。”

  明无应深深看他一眼,这才收回手,笑道:“嗯,走了。”

  谢苏定了定神,这才向坐忘台的方向行去。

  他估量时间向来很准,可是只要跟明无应在一起,就好像时间流逝很快,而心里的体会很慢,往往后知后觉。

  譬如此刻,谢苏觉得他与明无应说话并没有耽搁太久,可是一路行来,都没看到丛靖雪和温缇。

  到了坐忘台上,见二人坐在相邻的两张桌案之下,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谢苏这才晓得自己拖延。

  丛靖雪坐姿挺拔端方,见谢苏坐到了自己身后的位置上,略略向后靠过来,轻声道:“温姑娘说,关于那面具,她有些别的想法……”

  谢苏也将声音压低,应了一声:“嗯,别在这里说。”

  他的目光扫过台上诸人,已经知道今天的清谈会是为何而办。

  国师坐在正中,并不说话,而是由知昼主持,另一边坐着的全是经由长公主引荐给国师的修士,此刻脸上神情各异,有沉着不语气定神闲的,也有一脸期待跃跃欲试的。

  名为清谈会,其实是要考校这些人。

  明无应和谢苏自然不在其列,那些修士见同来的人里面少了两个,谁也没有说什么,这可是能进入天清观的机会,能够少两个人竞争岂不是更好?

  谢苏坐在最后面,身前还有许多旁听的天清观弟子挡着,倒也不用费心思敛去身上气息,免得被那些修士们认出来。

  倒是国师看到他,微微一笑。

  谢苏颔首致意,国师也点了点头。

  开场便切入正题,知昼环顾台上诸人,朗声道:“圣贤曾言道: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变故,世世异宜,惟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

  台上修士们皆屏息凝神聆听。

  知昼又道:“今有一问,所谓‘无心而不自用者’,应作何解?请诸君畅所欲言。”

  说是清谈,有时场面激烈,甚于辩论。立刻有修士率先发言,即刻又有人驳斥他。

  天清观的弟子各个端坐,神色肃穆,想来也在心中想这一问的回答,只求有所了悟,也能对自身修为有些助益。

  只有温缇完全没有听,她修习的是蛊术,与这玄之又玄的道法全不相干,此刻正放出两只小小蛊虫在坐席边缘,伸出一指逗引它们。

  谢苏在后面看到,不觉微微一笑。

  抬起眼帘时,却不期然与国师的目光对上。

  在国师身后是那面山河璧,只是无甚光彩,好似蒙尘一般。

  国师慈和的声音仿佛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一问,你可有自己的答案吗?”

  谢苏眨了眨眼睛,忽觉周围的人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坐席仿佛迎风而起,载着他飘向了坐忘台下的无边荷塘。

  他悬坐半空,只觉清风和畅,柔嫩碧绿的荷叶被清风扰动,缓缓摇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整个人油然生出一股自在之意。

  国师亦悬坐于半空,与他相对,脸上笑意玄妙。

  谢苏抬眼望了望坐忘台上的人,只觉得他们离自己十分遥远,复又转头看向国师,笑道:“久闻国师道法精深,还请为我开示解惑。”

  他忽然被国师带离坐忘台,却并不惊慌,知道此刻自己与国师恰如处在神游之中,因此身轻如风,意如流水。

  国师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谢苏也很想听一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国师神色平和:“物我两忘,是为无心。”

  谢苏平静道:“既已忘我,便是无我?”

  国师颇为赞许地一笑:“无我忘我,无心忘情,方知至乐天乐。”

  “何为天乐?”

  “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谢苏反问道:“若我不与天和,又当如何?”

  国师微笑道:“自然是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国师所言,听起来不像忘情,倒像是无情。”

  “此言差矣,忘情不从无情而来,是从有情而来。澹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若非先有情,怎能忘情?如可心境两忘,一念不生,便得心灯朗照,法身长存。”

  谢苏听得“心灯”二字,不觉想到自己内景之中的聚魂灯,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国师所言好像句句都有所指。

  他笑了一下,又道:“如国师所言,所谓大道无情,生育天地,此处的无情也非无情,而是忘情了?”

  国师颔首一笑:“世人以为成仙成圣就是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寿,可知至高至明日月,而这天地正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翻云覆雨,沧海桑田?”

  最后一个字落下,长风乍起,谢苏忽而失去了平衡,陷入无尽的下落之中。

  耳边喧嚣人声再起,眼前一黑再一亮,谢苏睁开眼睛,见那些修士们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片刻不休,自己却是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他抬眸望去,国师正偏着头与知昼说话,并未看过来。

  谢苏蹙眉,难道方才真的只是一个梦?梦中国师所言似乎句句都大有深意,可是他凝神思索,竟然无处可辨。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清谈会方才结束,国师择了四人进入天清观,其余的人无不灰心丧气,眉头紧锁。

  国师却并未多留,向知昼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坐忘台。

  丛靖雪方才起身说道:“我们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