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我自蓬莱 第66章

作者:郁都 标签: 玄幻灵异

  谢苏若有所思,轻声道:“所以如果我执意要调转船头,向着我以为的那个对岸驶去,就注定会离真正的对岸越来越远。”

  元徵脸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温声道:“生老病死,本是世间规律。世人以为修道一途,炼神返虚,延年益寿,是以人力撼动天道,这便大错特错。”

  他垂下目光,手中不紧不慢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奁之中。

  “所谓修炼,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棋子碰撞之间,声音甚为清越,加之元徵说话慢条斯理,嗓音轻柔,便如清风拂面。

  “想要通过这试炼,其实也很简单。若是你在河上,见到水流转向,不慌不乱,任由流水将你带去,便可直接到达对岸。除此以外,你越是要逆着水流而行,就越是迷了心智,错了方向。只是修炼之途艰苦,有所成者无不是心志坚定之人,很知道自强的道理,却忘了修炼本就应该顺势而为。”

  不多时,棋盘之上的黑白二子已经尽数被元徵拾起放好,他将膝上狐裘理了一理,带着淡笑望向谢苏,那目光之中大有鼓励期许之意。

  谢苏忽道:“那么师尊过天门而不入,是顺势而为还是逆了天道?”

  这一问,却令元徵微微失神。

  然而也只是片刻,元徵又恢复到谢苏熟悉的样子,温文尔雅,和煦道:“你师尊为什么过天门而不入,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天下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轻轻偏过脸去,平淡之间,似乎就能捕捉到极遥远处的气息。

  “恰好他回来了,不如你直接去问他。”

  明无应回到镜湖小筑,谢苏身为他的徒弟,不假思索站起身来,就要前去相迎。只是元徵还在这里,他虽然跟明无应很是熟悉,但依旧是蓬莱的客人。

  元徵却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去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

  谢苏一颔首,携着承影剑沿游廊而去。

  缃色帷幔之间,游廊曲折回环,谢苏脚步轻捷,数息之间,已经走到水边。

  他极目远眺,还看不见辽阔镜湖上小船的影子。

  倒是暮色更加浓郁几分,天边红云层层叠叠,金芒从其后射下,霞影之间,流云亦带上道道金边。

  水天相接处竟是一色,丝毫看不出分界。

  谢苏回想着元徵的话,忽然听到廊下一声极小的吟叫。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只小白狐缩在树丛之间,只是藏起头露出尾,一条毛色雪白的大尾巴颤颤巍巍露在了外面。

  小白狐哼哼唧唧吟叫几声,似是见谢苏注意到自己,想要朝他奔来,又不肯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地,只是拿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谢苏。

  谢苏回首望去,镜湖水平无波,仍不见小船之影。

  他向着小白狐走近几步,它又往树丛之中藏得深了几分,蓬松皮毛擦着草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谢苏不由得轻笑出声:“你躲什么?过来。”

  小白狐极有灵性,是能听懂谢苏在说什么的,闻言在草丛中调转身子,用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对着谢苏,气哼哼的,不动了。

  谢苏走到草丛之前,伸手在小白狐的尾巴上摸了一下,只觉得那蓬松的尾巴在手心刷刷扫过,极是温暖柔顺。

  小白狐被摸得眯起了眼睛,终于又调转过身子,伸出一只前爪搭在谢苏臂上,似乎是在示意他手下别停,刚摸到了舒服的地方。

  “是沉湘让你来找我的吗?她此刻也在蓬莱?”

  谢苏随口一问,忽然想到方才元徵说过,他们两个人是不能相见的。

  倘若只是元徵一个人这样说,那么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相见,总是要两个人都有这样的默契,才能一直避而不见。

  谢苏轻声道:“是沉湘无法前来,所以让你来找我,是不是?”

  小白狐抱着他的手,漆黑的眼睛眯了起来,如听懂了问话应答一般,尾巴尖微微地摇动。

  片刻之后,小白狐从他手下站起,前腿一跛一跛的,只是这次瘸的是右边,上次却是左边,谢苏便知道沉湘说得不错,这只小白狐脚上并没有伤,只是喜欢装成一只瘸了腿的小狐狸。

  蓬松皮毛移开,谢苏才看到树丛之后掩着几个酒坛,小白狐上前,用前爪扒着坛口泥封,醇厚酒香顿时逸满谢苏身周。

  这酒必定是沉湘送来的,谢苏低头,只见离他最近的那只酒坛下面,压着一张花笺。

  笺上拓印了一枚合欢花,亦带着浅浅一痕合欢香气,染在谢苏指尖。

  他将花笺翻过来,上面两行小字,倒像是附着什么术法,在他刚刚将字看清楚的时候,沉湘那促狭又得意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却又给人感觉很是遥远。

  “上次说的依然作数,你若是肯喝我的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秘密……”

  谢苏见沉湘以小白狐引自己过来,还以为花笺之上写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句。

  他轻轻一抿唇,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嗓音低沉好听,却是在谢苏耳后响起,气息极近。

  谢苏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僵,仿佛做坏事被抓到一般,瞬间将那张花笺揉在手心紧紧攥着,生怕被明无应看到。

  “我……”

  他刚要开口,却发现那只小白狐精乖异常,早就踪迹全无。

  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神情似笑非笑,目光先是落在树丛间那泥封打开一半的酒坛子上,又回转过来,看着谢苏。

  “原来是一个人藏在这里,偷偷地喝酒。”

  谢苏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轻声道:“我没有。”

  明无应故意道:“连人带酒都被我抓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

  谢苏将那张花笺攥在掌心,明知明无应看不到,却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只见明无应单手提起酒坛,将那泥封完全拍开,凑近坛口闻了一下,笑道:“好酒!”

  “这酒很好喝吗?”

  明无应的眼底似乎有幽微光芒,看着谢苏,“沉湘酿的酒,你上次不是已经喝过了,难道已经忘了什么味道?”

  他忽而正色道:“那日是谁醉得连人都认不出来?”

  谢苏耳朵发红,想起那一次自己被沉湘哄骗着喝酒,明明听到师尊的声音近在耳边,偏偏就是看不清他在哪里,周遭事物一时像是很近,一时又像是很远,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

  那日他只觉得花香甜蜜,将酒的辛辣全数盖在下面,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已经醉了,到了最后是如何回到半月小湖,自己竟然半点也想不起来。

  他这副微微气恼,又因为心虚不肯多说的样子,似乎很能够取悦明无应。

  谢苏开口道:“我以后绝不再喝酒了。”

  明无应挑眉一笑:“那倒不必,今天你可以喝。”

  他手提酒坛,转身便走。

  谢苏跟在明无应身后,眼前只有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明无应头也不回,声音之中却藏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因为今天,你是跟我在一起。”

  作话:

  “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所以异于水者,可见与不可见耳,其澹澹也。然则人之居天地之间,其犹鱼之离水,一也。其无间若气而淖于水。水之比于气也,若泥之比于水也。是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常渐是澹澹之中,而以治乱之气,与之流通相殽也。故人气调和,而天地之化美,殽于恶而味败,此易之物也。”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第62章 霓为衣兮(四)

  谢苏随着明无应返回庭院的时候,元徵已经将石桌上的棋盘收了起来,他自己手捧着一杯烟气袅袅的清茶,却在桌上留下两只酒杯。

  仿佛元徵一早就知道他们会带着酒回来。

  谢苏心知,以元徵这样的见微知著,沉湘令小白狐前来送酒,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是元徵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笑容,目光再明无应提着的酒坛上一触即收,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明无应与元徵相对而坐,随口道:“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元徵微笑道:“那柄承影剑很有意思,我心中好奇,不知不觉就看到了现在。”

  “嗯,”明无应向谢苏伸手,“给我看看。”

  谢苏一手握着剑柄,一手轻轻托着剑刃,向明无应递了过去。

  这柄剑的剑刃极薄,若是身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从剑刃的方向看过去,几乎只是一痕细细的深影。

  剑身则寒如秋水,带着一股凛冽之意,仿佛寂寥霜天。

  明无应握着承影剑,屈指在剑身上轻弹,便有清越剑鸣。

  他又随手向石桌切削下去,未见得用了多少力气,但剑刃接上坚硬石板,却是毫无异声,只是轻快地一划。

  片刻之后,石桌一角齐齐被切断,直接掉在了地上。

  那石板断处光滑无比,而承影剑的剑锋上闪烁着点点寒芒。

  如此轻薄的一柄剑,却又如此的锋锐。

  明无应又以左手捏住剑脊,试了试此剑的柔性,倒提着剑柄交还到谢苏手里。

  “这剑是你从山洞里抽出来的?”

  谢苏接过承影剑,答道:“是,初进洞时,我就看到洞中岩壁上有一柄剑的影子,但却没有剑。后来水魈现身,接连折断了我两把长剑,剑影再度浮现,我就从那道剑影里将剑抽了出来。”

  明无应摸着下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这柄剑抽出来的。”

  元徵微微一笑,向谢苏道:“神兵都会认主,你既然能把这柄剑抽出来,就代表它已经承认了你是它的主人。”

  人挑选剑,有的时候,剑也在挑选人。

  谢苏垂目看向承影剑,只觉剑光柔和,那剑柄握在指间莫名有种暖意,不似初遇,倒像是重逢。

  明无应忽然笑了一下,看向谢苏:“还好把那个秘境给拆了,要不然杨观那个老匹夫知道你得了剑,怕是会来要账的。”

  他称学宫祭酒杨观为老匹夫,元徵就不便接话了,只是笑着微微摇头,似是无可奈何。

  谢苏却问道:“这柄剑很珍贵吗?”

  他望向明无应时,明无应也在看着他。谢苏是认真,明无应却是漫不经心。

  “他们欠我的东西多了,拿他一柄剑,说是利息也不够,不算什么。”明无应道,“何况是承影剑自己选中了你,否则待在学宫那个秘境里,以后还不锈成了一条废铁?”

  承影剑在谢苏手中,忽然灵气激发,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明无应顿时笑了:“你这柄剑脾气还挺大。”

  明无应这话说得散漫,又提起酒坛向杯中倒酒,显然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但谢苏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又想到清晨在学宫的校场上,明无应曾说让郑道年将学宫迁回去,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当年昆仑将学宫拱手相送,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