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2章
作者:垚先生
轰隆一声
一道天雷劈了下来。
掩住了尖利的、凄厉的一长声狐嗥。
在惊雷中,在哀鸣中,枯灵芝震颤,化为一摊齑粉,随风而扬,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狐狸洞。
老人参精被雷劈中,飞弹到一边,单臂环膝,蜷缩着,颤抖着,周身裹满黏稠的白色浆汁。
蛾眉月蹿过去,不断薅头顶的毛,喂给老人参精吃,“多吃些,熬过去你就飞升了。”
老人参精满嘴白毛,脸色越来越亮。
蛾眉月问:“告诉我,是谁害了他?”
老人参精吐纳出一口浊气,“不值得,为杀一个畜生,毁了你四百多年的修为。听我的,别去寻仇!”
蛾眉月上下颌几百颗尖牙相互摩挲,“狐狸本来就是吃人心肝的。”
老人参精高声大喊:“糊涂啊!弱肉强食,天道本就如此。那枝用来挑酒的小柳儿从何而来?难道它生来就是为你行方便?你吞了我一条羊腿,也是杀人父母,又怎么说?有些人你能杀得,他们就不能?还是说精怪未开灵智,是不知道疼的?”
峨眉月怒吼:“我不管,我就要他们偿命!是谁?我肯定会知道。死也要知道。”
老人参精抱着头,哽咽:“他们挖人灵根就如在自家田里拔个萝卜,北邙山本就是这些人的。你斗不过他们的!”
老人精周身笼罩在金光中,神魂如蝉蜕一般从肉身剥离上浮,一瞬间,他的衣袍变得异洁净常,宽袖如流云飘扬,越飞越高,直冲九霄。
在这一刻,什么功名金银,什么娇妻儿孙,都忘了。他成了人外人,仙外仙,往后几万年寿数,皆只在宁静、祥和、快乐中度过。
与天同寿,万古长存。
老参飞升矣。
峨眉月还陷在恍惚间,它的身体被黑暗彻底吞没。
云头飘来老参缥缈的声音:“你若真想知道,来九重天找我。”
是啊,只要再等一二月,他就能飞升成仙。
是啊,他成了仙,亦可下凡,为所欲为。
可是啊,这是他欠好友的。
不报仇,不成仙。
春雨淅淅沥沥钻入山林。
峨眉月在雨幕中疾行,朝着远处,山下,四四方方灯火通明的洛阳城而去。
他要去找小参,问清楚始末。
他要行恶之人,血债血偿。
第002章 客所欲为何?
狐狸进洛阳城,这并不稀奇。
以姚黄魏紫闻名天下的花冠之都挤满了化形的精怪。凡人视之为平常,但眼见着以兽形穿梭于熙攘街巷中的纤细白狐,人们仍频频对其指点。
化了人形,就存有人性。
存人性之精怪不能是异兽。
想要融入世俗,就要认同其体系,分出个三六九等。
蛾眉月刻苦修炼四百年,就是修不出人身。
这固然有兽族化神易,化形难,草木族化形易,化神难的缘故,但他不敢承认,是桃元这颗至宝不肯在其体内生根。
湿润的黑鼻子嗅过布庄,嗅过肉庄,嗅进一家药材铺,从几百种药材香里辨出参香。
蛾眉月蹲在门槛上,观察掌柜拉出一只只檀木抽屉,抓几把草木尸体,秤斤两,随后包入油纸,又捆了一把山参交到来客手里。
小参不在这里。
“哪来的畜生!滚!”掌柜冲出柜台,抄起墙边的木扫帚就要往蛾眉月头上招呼。
蛾眉月钻入旁边的小窄巷,跳过巷转角的书画摊,摊边站一个书生,身后依次挂“邙山八景”图,他认出其中一轴落英缤纷的大桃树下背立一白狐。
药材铺掌柜追出十多丈就转身回去。
蛾眉月一心想那画轴,跳回去,却见一群身着暗紫长袍的人围住那个书画摊,有男有女,气势汹汹,为首男子的大手抓上“桃树与狐”,粗暴地撕扯下来,捏成一团,砸到摊主的脸上。
“活腻味了?你难道不知道天下禁桃?堂而皇之将桃花置之闹事,是想为灭天道者歌功颂德?”
“爷,这些画我都不要了,您饶了我……”
噼里啪啦
乒乒乓乓
紫袍男女对摊主拳脚交加。
蛾眉月恨得龇牙咧嘴,压低脑袋,想直接扑上去撕咬。
他看到了紫袍胸前的姚黄牡丹族徽。
龙门军?
邙山温氏?
晦气!
蛾眉月尾巴一摇,趁乱钻入窄巷更深处。巷旁的门“吱吖”一声被推开。蛾眉月身子弹躲开。从门里走出一个少年。
十七八岁,白发高束飞扬,浑身散发浓烈的参味,不是小参是谁?
“小参!”蛾眉月喊了一声。
白发少年只穿了一件中衣,手里抓着药罐子,转过身,愣住,随即松开表情,大喊:“哥!”他跑过来,边跑边跪下膝盖,扑住蛾眉月,用脸蹭他的毛脸,“回来多久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参味和药渣子的残香瞬间将蛾眉月吞没。
蛾眉月磕磕绊绊问:“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我”
门内跟出来一个妇人,三十多岁,簪牡丹,腹部高高隆起,手上抓着绣绷和旧衣,谨慎地瞟一眼蛾眉月,盯住小参,“参郎,他是谁?”
“怎么不披件衣服再出来。”小参站起来,丢开药罐子,揽过妇人的肩膀,微笑对蛾眉月说,“哥,这是我媳妇。”他轻拍妇人的肚子,“还有我家老二。”他蹑手蹑脚将簪花妇人往门内推,“别着凉,我说几句就来陪你。”
簪花妇人慢吞吞跨过门槛,人进去了,门却半掩着。
蛾眉月高扬起头,“夫人身上不止参味,家里是开药材铺的?”
小参蹲下身,垂手一抛,熟练地将药渣倒到路中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怕你看不起我。”
蛾眉月说:“没什么不好,安身立命。”
小参盯着蛾眉月好会儿,问:“哥,你来洛阳做什么?”
蛾眉月说:“找你。”
“参郎,我腰酸。”妇人的声音从半掩的门扉里传来。
“哎,来了。”小参抓了抓头,“哥,你在哪里落脚?得空了,我带你逛逛洛阳城。”
蛾眉月一字一顿说:“你和我长大的地方,狐狸窝,残桩处。”
小参快步走过去,把门关好,背对蛾眉月,顿了许久,转过身,有气无力靠在门上,“爷爷还好吗?等我媳妇平安生产,我们进山去看他。”
“昨夜,老参飞升了。”
小参“啊”了一声,表情木木的,并没有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哥,你知道爷爷化了什么神吗?”
蛾眉月说:“不知。”
小参的脸更惨兮兮,“没名没号,就不能给他设灵位、上香、供牺牲(注1),大丫头的病,老二的安危,家里的生意,我的差事,都指望他照顾呐。”
门内传来妇人的声音:“请客人到屋内来说话。不能陪了这个,晾着那个,两边都照顾不周。”
“知道了。我哥这就走!”小参高声回应,清澈的双眸满是期盼地看着蛾眉月,“哥,担待些,改日我请你喝酒,咱们聊个够。现在我家里有要客。”
眼瞅着小参就要往门内钻。
蛾眉月朗声道:“你对老参说,当年我们一起远游,是我把你弃在洛阳城。”
小参低下头,嚅喏:“不是人人都像你,有勇气往外头闯,更有勇气不回头。我从小不就是这样吗?羡慕别人强,想要自己跟着强,又发现自己害怕,每每后悔,做什么事都是虎头蛇尾。”
蛾眉月晶亮的眼珠子敛成一线,“你很好,至少不会害人。谁都有失去勇气的时候。你有不愿承认的事实,我也有。趋利避害,害人利己,是你我这等凡夫的本性。”
小参不言语。
蛾眉月说:“你已经被俗世所接纳,我不该拉你出来。但桃树对我很重要。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如实答了,我以后离你远远的。”
小参哑然说:“好。”
蛾眉月问:“桃树、灵芝和你爷爷的一条手臂都是被同一些人害的?”
“嗯。”
蛾眉月烦躁地踱步绕圈,咧嘴,嘶吼,又问:“你告诉我,邙山是谁家的菜园子?”
“邙山,洛阳,它到什么时候,都姓温!”门被“哐”一声踹裂而飞,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传来。
蛾眉月“哇”一声叫起来,弓背,炸起毛。
紫袍男女冲出来,将峨眉月团团围住,拔剑,剑尖寒光凛凛,一再收紧圈口,眼见就要刺入。
簪花妇人惊呼:“参郎!”她笨拙地跑出来,将补好的紫袍披到小参身上,胸口正是邙山温氏的族徽金线绣出的姚黄牡丹。
下一刻,小参怒吼一声,朝蛾眉月扑过来,扼住他脖子,死死将他压在地上,逼得他喘不上气。
“大胆妖孽,竟敢冒犯温氏!我龙门军替天行道,绝不姑息此等恶人!”
蛾眉月乌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他没有看紫袍男女,只盯着双眼通红、莹莹有泪的小参。
这是曾经永远跟在他身后,“哥啊哥”叫个不停的小参。
小参整个身子都压在蛾眉月身上,“束手就擒,谁都不用死。”
蛾眉月不再挣扎。
紫袍男一脚踹开小参,“你算老几?你说不杀就不杀?天下所有的妖孽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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