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50章
作者:垚先生
王元姬缓步走出屋子,一手捏拳放在腹前,一手藏在腰后,她葡萄一样又圆又黑的眼睛在月下莹莹发亮,“世人都传,你被蛾眉月所杀。我还以为是真的。”
鬼将军冷笑,“你自然是盼着吾灰飞烟灭。”
谢渊的手握住枪头,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拔出来。鬼将军一枪挺近,枪头就又往下扎下几寸,黏稠的血滴滴答答淌在地上,淌成一条小河,“小鬼,别这么急着找死。死可不好受。”
谢渊哼哼:“你怎么知道死不好受?你死过啊?”
“呵呵,小鬼话多,找死!”鬼将军旋转握枪的手腕,扎入血躯的枪头也转起来,钻骨削肉,把肉都戳烂了,筋都挑出来,“其实仔细看,你长得不错。如今鬼门大闭,无人入得轮回。你信不信,你死后化鬼,还落在吾手心里?被吾玩烂了?”
谢渊慢吞吞道:“你没这个命,让本世子给你玩!”
“嘴真硬啊。看来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怕。吾来告诉你,做鬼是什么感受”鬼将军再旋枪柄,谢渊终于疼得叫出声,鬼将军露出满意的笑容,“做鬼,喝最烈的酒也不知其辛。珍馐美馔入口,也品不出其味。最美的女人躺在床上,也不浇不灭□□……”
谢渊幽幽“哦”一声,“明白了,这叫欲求不满。”
鬼将军道:“吾还没说完。鬼也可以再死一次的。被人打得魂魄都碎。日头一起,魂魄就碎成一片片,到处飘散,子时三刻后才能凝形。但凡阳气炽盛些,魂也会碎。亲近不了男人,更沾不得女人。那滋味确实只有死两次的人才知道。”
“谢小世子!”王元姬咤了一声,藏在腰后的手击出,飞出几丈的白练,缠上鬼将军的银枪。她的手臂转圈,白练吃上劲道,一圈圈缠上手臂,她快速往后退,身子一侧,用力将银枪往后拉。
“还是只会用这招,无用的女人!”司马将军扎马步,将银枪抡起来,白练顷刻间尽碎,他像是抖掉脏东西一样将谢渊抖下枪杆子,横枪一挑,将谢渊甩到王元姬的脚边。
“你修为怎么这么差?”王元姬手抓向谢渊的衣襟,将他拉了起来,晃了晃,“死了没有?没死,我求你滚吧,这招魂幡你护不住!”
谢渊本因失血而脸色惨白,又被王元姬摇得头晕眼花。
司马将军横枪,冷眉冷眼地甩去枪头上的鲜血,“你就躲在这里偷人吧!堂堂晋国王太后偷人!你儿子泉下有知,还会认你这个母亲吗?”
“死鬼”王元姬身子像片树叶一样掠起来,鬼爪伸向司马将军,“去死!”
“我们夫妻有年头没打架了。”司马将军挑起一个玩味地笑,银枪直挺,迎上王元姬的白练,“玩玩儿也可以。”
半刻后,缁夜起风,银月挂血。
谢渊再也凝不出灵箭,他失了许多血,手脚都软了。但就算他能化出灵箭也没用,因为,他方才化出的箭都被司马将军的银枪轻而易举地击个粉碎。再来多来几次,结局恐怕还是一样。
司马将军手掌抓着妻子的头发,将她往院子外拖,“你真把自己当王太后?你的地位、财富和子孙都是吾给的。吾认你为妻,你才算个贵人。吾不认,你算什么东西?”
王元姬原本的发髻柔顺华美,此刻却一绺绺挂在鹅蛋脸前,发丝间有汗水也有血水,“来啊!也把我的魂魄击碎。我不怕你。活着的时候,不怕。死了,更不怕。”
司马将军顿住身子,躬身,贴近王元姬的耳朵,“你知道吾为何厌弃于你?就是因为你面上的乖静,一副高门贵女的做派,骨子里却是一股子疯劲儿。你一辈子都在忤逆吾。活着的时候,让我不忍这忍那,吾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你都要劝我慎重。死后,赐你白绫。你怎么不来?”
司马将军继续拖拽,“便是你这样的女人教出的儿子也是一味忤逆,当了王翅膀就硬了,把赐死你的遗诏藏起来。你享了一辈子清福,死后,也没有来北邙山侍奉。你就想见你的夫君当一只孤魂野鬼!”
王元姬满是伤口的脸颊清亮亮一片,她好像在低声呜咽。
谢渊从未见过王元姬这个样子像是跌落泥里的皎月。
谢渊按住胸口的血窟窿,摇摇晃晃站直身子,对任凭摆布的王元姬道:“夫人,您快喊人来帮忙啊!”
王元姬一味咬住唇,不出作声。
司马将军大笑,“小鬼,你还是不了解这个女人。她这一辈子夫妻恩义、尊卑礼教看得都轻。唯有子孙放不下。”他拉起蓬头的王元姬,“吾和那群猫猫狗狗派来的酒囊饭袋不一样。吾是很是了解夫人的命门。你快喊啊,把孩子们都喊来。吾在你面前,一个个把他们都杀了才痛快。”
王元姬声音颤抖道:“你要招魂幡,我给你。别伤害他们”
“夫人不可以!他们要招魂幡是为复活厄运星君。”谢渊咬牙跃到两人身前,“虽然我知道,那并不可能。可我也怕有个万一。怕有朝一日,我要眼睁睁看着我所相识的那个人消失,变成那个我不曾说过一句话的狐狸。我不想这样的事发生!我不会让他带走招魂幡。我答应朔朔的,我一定要做到。”
“复活蛾眉月?”司马将军冷冷地笑,鬼眼珠子盯着谢渊,“那只死狐狸就是将我魂魄击碎之人。他害得吾不能行走于日光下,他害得我生不如死。吾与他有仇,吾为何要复活他?”
王元姬喃喃:“你是要对自己的魂魄缚魂……”
司马将军哼了一声,“你说稀奇不稀奇。你这样恨吾。天底下,却唯有你懂吾。吾只是想把发生在魏王之女身上的事再在吾身上重演一次。吾亲眼见着她白骨生肉啊!再活一次,有何不可?不必再做日头底下的碎魂,不必再做无滋无味的鬼魂。”
谢渊身子晃一下,“所以从来没有什么复活蛾眉月?”
司马将军道:“一个蛊惑猫和狗的局而已。吾不这样说,他们肯如此卖命?如今这个局还少一环,还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现在你知道了。小鬼,你真的找死啊!”
司马将军冷傲地盯着谢渊,拖着王元姬疾行如风,单臂握枪,再次一招贯穿谢渊的胸口,他没有取走银枪。谢渊的身体倒下来,枪撑住他血淋淋的身体。
司马将军道:“废物谢家的废物。”
司马将军走远后,银枪闪了一下,从谢渊身体里消失,回到司马将军的手中。谢渊缓缓地倒了下来,眼中已经没有了光。
司马将军面无表情道:“夫人,等吾长出新的身体。吾要招来蛾眉月之魂,亲眼看着温二得而复失。吾要见魏王之女穿上嫁衣,由你牵着她入我司马家的门。”
“司马家一贯如此,隐忍,诡谋,狠毒。”王元姬闭眼,长睫毛间抖落一颗泪珠,凝结在圆滚滚的下巴。
泪缓缓滴落
一滴汗珠子滴下来,钻进温朔已经被汗濡湿的衣襟。
方乾之松手,把桃木剑留在了温羲起伏的胸膛。温羲的身体软趴趴地滑下来,躺在地上,不规律地喘息。
“你说好不好笑?我被温氏压了一辈子,最后终结温氏辉煌的却是我这个最没用的人?我是一个外人啊!可你信不信,我现在走出去,他们信我,却不会信你。”方乾之血红的手掌在衣襟上擦来擦去,微笑着看向温朔,“二公子,你离开洛阳十七年,温氏族中已无任何亲信。你如今修为已散,纵使杀得过我一人,这门外有千千万万的龙门军将士,凭你一柄剑,杀得过来吗?”
温羲枯木一般的手抬起来,“朔儿,走”
温朔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方乾之要做什么。
都是老把戏了
方乾之像个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往外挪步,反手开屋门,跨过门槛,朝着屋外喊:“二公子疯了!二公子杀了老家主。”他是倒退着出去的,背着人,阴恻恻对着温朔笑。
温朔没有去阻止方乾之,因为此时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温朔跪倒在温羲身边,握住温羲的手,将他的手按回胸膛,一句“父亲”他叫不出口,只是死死用父亲的手按住汩汩往外淌血的伤口,默默期盼血能够流得慢一些。
温羲的手挣脱出来,反过来拉住温朔的手,握上桃木剑的剑柄,“我儿不是要桃木剑?死在你手里,总好过死在窝囊废手里。”
温羲的另一只手也打上来,双手包住温朔的手掌,握住剑柄,一寸寸将桃木剑从心脏里拔出来。
剑正在一点点带走人的性命。
温朔想说“不”“停”,可他的喉咙涩涩的,发不出声响。
剑身离开胸膛的一刻,血像是泉水一样从窟窿里涌出来,随着一浪一浪的血涌,温羲的身体也随之抽搐。
温朔不知道,父亲的身躯明明如此干瘪,却为什么能涌出这么多温热鲜艳的血?
他曾想过要父亲死。
可父亲真的死了,他却觉得自己的血也冷了。
“朔儿朔儿”温羲一遍遍地喊着,温朔都没有应,温羲的手掌无力地落地,死时,连眼睛也没有合上。
温朔低呜一声,他自始至终没有再和父亲说一句话,双膝跪地,低垂着头,散落的发遮着脸,淌下不知是血还是泪的热流。温朔握着桃木剑的手在颤抖,连带着残破的剑也开始抖。
温朔觉得,这柄剑好像是个诅咒,它好像永远喝不够温氏子孙的鲜血,或许是惩罚?
回去吧
回到山野,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龙门军将屋子团团围住,为老家主报仇雪恨的声音络绎响起。
温朔握紧桃木剑,抓起剑尊,持双剑走过屋内古老蒙尘的屏风,他越走越快,由走变跑,眸中的幽兰已经烧起来,冲向了他的族人。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天上挂上一轮月,月上仿佛被泼洒上一道道血。
温氏大宅里,拥有鬼瞳的少年杀得天昏地暗,四百年前的剑在四百年后割破一个个活人的脖子,喷出鲜血,在一切人和物淋在血雨中。连那个鬼少年的眼睛也淌下两道血痕。
儒雅的文士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眼眸勾着浑身浴血的少年,慢吞吞走进古老的屋子,他抬臂,推翻屏风。
屏风后面,坐着一个被用铁链锁着的美貌女人。
文士难掩笑意,“我给你准备的这场戏可还尽兴?”
女人不言语,脸上只有呆愣和麻木的表情,早已没了往日的高傲神采。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败在这样一个男人手上?
如果男人知道她此刻的想法,会抓住她的肩膀,一次次提醒他,他出身士族,在被称为某人的夫婿前,亦有名有姓。温氏凭什么,在让他遭受奇耻大辱后,又轻易葬送了他儿子的性命?
可女人和男人之间横隔着一堵墙。
好的时候,他们尚且没多少话。
如今你死我活,就更不会去想对方在想些什么。
方乾之问:“想活吗?”
温望的清眸从凌乱的发丝露出来,仍然是木的,没什么浓烈的情绪。
方乾之说:“想活,就写下一封誓书。说温二公子乃是父女乱/伦之物。此子杀父,大不敬,不堪温氏大任。然后,将此书传观臣子百姓,让天下人尽知。”
方乾之跨前一步,纤细的手掌扳住温望的下巴抬起来,躬身,凝着妻子的眼睛,吻上她的唇,狠狠地咬上一口,咬出血,舔进嘴里,微笑道:“吾妻放心,我舍不得杀你们母子。我要毁了你们。”
方乾之转头,屋外血月横空,满院子的尸体,却已不见了鬼少年的身影。
他想,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到令人觉得腻。
第053章 四件事
腻了
谢渊去极乐坊前送来的糕点只剩下这一块。那本是三角形乳黄色的小小一块酥饼。桃萌收到糕点的时候,最想尝的就是那一块,可心里越是喜欢,越舍不得吃,捂在衣襟里好多日子,眼见着酥饼颜色一日深过一日,最后成了烈日烤炙的黄土般裂开一条条缝,他轻轻用手一掰,就会碎下稀稀落落的渣子。
桃萌终于下定决心咬下最后一口,却发现酥饼坏了,苦了,腻了。一点都不好吃。可即使不好吃,桃萌还是嚼碎了,拼命吞咽口水过下去,还用手指把嘴角的碎渣刮进嘴里,慢慢品味那苦味里丝丝缕缕的甜。
远方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回来,好也只剩下这些糕点了。
如今
却是连最后一块也没了。
桃萌吃着糕点,就想起从前时光里的某个片段。
那个时候,温氏给温二公子过生日,从杭州请来的厨娘的手仿佛有魔力,她们藏在蒸笼的烟雾后面,一个个麻利又有趣,明明是那样小巧柔软的手,随便一捏面团,就捏出一条鼓眼睛的金鱼,又随便用剪子一剪,就剪出一只白玉兔子。玲珑晶莹的糕点装了整整十匣,十个侍女各捧一匣站在温二的书房前候着。
可温二只读书,不吃东西。他偶尔抬眸看一眼栖于房梁上馋嘴的狐狸,过了很久,手一抬,让侍女打开食匣捧于头顶,在屋子里转圈。狐狸眼睛每亮一下,温二的手指就戳一下,侍女会把那碟点心挑出来,垒在书案上。
狐狸狼吞虎咽地吃了十碟子,噎得不行,抢过本握在温二手里一直在转圈的茶杯,那茶汤已经凉透了,正好解噎。狐狸“咕嘟嘟”灌下茶水,随手把茶杯在桌案一扣,打起一个饱嗝,想压住却压不住,发出蟋蟀一样的清脆一声叫,他撸着圆起来的肚子,把爪子尖试探性地沾上第十一个碟子的边。
温二的头从书里露出来,瞥一眼狐狸,说:“别吃了。明日再让厨房做。”
狐狸捧宝贝一样捧着碟子,折起前爪,挡住点心,“我特地留在最后的,这一碟是我最想吃的。”
温二把淡淡的目光沉下,又专注于书册,“你已经吃饱了,即使吃到最爱的食物,也只能得到一半的欢愉。下一次,记得先吃最喜欢的那一盘。”
狐狸干干脆脆说:“不要。如果上来就把最喜欢的吃了,我就不会再期待下一块的滋味了。下一次,我还是会从最不喜欢的开始吃。”
“固执。”温二顿了顿,又轻轻说,“还有点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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