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58章
作者:垚先生
沈黛蹲在窗户下面,用树枝戳蚂蚁玩。黑色的小点驮着食物残渣,成长长一条黑线。沈黛用树枝督促这些蚂蚁,但凡有落队的就毫不犹豫地碾死。
此时正值六月,烈阳艳艳,蝉在抽绿的桂花树上鸣叫不停,音浪一潮高过一潮。这些虫子旺盛的生命力是通过声音传递出来的。蛰伏十二载,蝉鸣一个夏。
窗户被从里边用棒子撑起来,苏大公子捅出棒子,砸在沈黛背上,“小混蛋,用杆子把蝉一个个黏下来,吵死了!”
“大哥,他不是我们家里的仆从。你不该这么和他说话。”
“你给我闭嘴!轮得到你教训我吗?你这个娼妓生的孽种。”
沈黛朝紧闭的窗户福一福身,“公子,我去黏蝉了。”
沈黛向管事要了黏蝉的杆子,卷起袖子,仰头,或蹦或踮脚,将一个个鸣噪的蝉黏下来。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公子们散了学,而地上落满了死去的蝉。沈黛跪在地上,将一个个死了的蝉捡起来,提起衣袍的摆,卷了满满一怀,小腹前起鼓起一个鼓鼓的包,有些滑稽。
沈黛抱着死蝉往屋外蹦,一头撞上一个人,把怀里的蝉都弄撒了。
沈黛跪在地上捡蝉,低头,看到一双靴子他曾见过的。
道盟的“大善人”
还留在这里有什么企图?
那人弯身,帮他一起捡蝉。
沈黛当作没认出他是谁。
温朔捡起最后一个蝉,翻转手指,对着阳光打量了一会儿又胖又圆的虫,“这个”
沈黛两手拉起衣袍,跪着抬头,笑意浅浅地看着他,“你没见过蝉?蝉就是藏在地下十二年,一朝飞上树梢,鸣叫一夏的卑贱之虫。”
温朔捏着蝉,“有什么用?”
“吃呗!”沈黛抢过温朔手里的蝉,“入药!卖钱!道盟的师兄是不知人间疾苦还是没有常识?”
温朔突然用手攀住沈黛的肩膀。沈黛乜斜那只书生的手,任由温朔带着他往旁边带了那么一下,跌跌撞撞往他身上靠。沈黛手指一麻,什么东西咬了他一下。沈黛甩手,摔下一只蝎子。温朔的手滑下来,沈黛安下心来。
原来是提醒他有蝎子啊。
血珠子从指尖钻出来。沈黛学沈夫人的样子,含住手指,好奇地睨着温朔。
温朔出剑,要刺蝎子。
沈黛有样学样,扯住温朔袖子,也带了他一下。蝉再次散落在地。蝎子一溜烟逃走了。沈黛嘬着手指,笑道:“你也嘴馋吗?烤蝎子是挺好吃的。”
温朔顿了良久,“没事吧?”
沈黛拿出手指,用血抹了抹唇,“啊?这个伤啊?死不了的。我百毒不侵的。你该担心那只蝎子,我的血可不是那么容易喝的。”
“温公子”
两人背后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苏二公子朝沈黛微微一笑,“温公子,你在这儿啊。我父亲备了雨前龙井在花厅等你。”
沈黛跪在地上,捡蝉。
两双靴子从沈黛眼前走过。一双他识得,另一双他也识得。
沈黛折跪膝盖,沉眸盯着那双后来的靴子如此细致整齐的针线,一枝小小的牡丹安静卧在上面,全竹林乡都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如此的绣工和不厌其烦的耐心。
沈黛抱着蝉回屋子。通向屋子的唯一一条小径上,有匠人正在钉木门,锤子“噔噔噔”响着,一次次将桩子深扎入泥土。这门很是奇怪,通向外面的那面按着插销分明是从外面才能打开的意思。这门要是关上了,他和沈夫人还有那三个工匠就不能出来了。
沈黛略过尚安了一半的门,钻入屋子。
沈夫人还是坐在老位子,对着灯绣衣裙。她眼角红红的,像是一朵被雨水打湿了的海棠花。
沈黛放下蝉,拉一拉沈夫人的衣摆,“为了外头的门哭?”
沈夫人想说什么,却只哽咽了一声,浓重的鼻音下,一句辩解也说不出口。
外头,女管事在外嚷嚷:“夫人吩咐了,以后,太阳一落山,这门就上锁。你听明白了吗?”
沈黛不问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为什么。
女管事更加大声道:“你脚别那么散。只管绣你的东西。别总在老爷面前丢人现眼。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不知道廉耻,你做的那些事,按我们乡里的规矩是要沉湖的。也就夫人心善,容你在这里放肆。”
“感恩戴德些才是!”
沈黛知道,前头的话是苏夫人说得没错,后面两句就是管事的借威作福。势利眼的仆从向来这样。沈黛知道自己在苏宅的日子不长了。
沈夫人叹了口气,眼睛更红了,手垂到膝盖上,趴在桌子上,用手臂遮着脸,身子剧烈抖动,抽泣。
沈黛摇一摇沈夫人的手臂,“阿娘,你别哭。儿子替你出头。反正我也饿了。你最讨厌他们哪一个?”他挂起一个微笑,“我给蝎子托个梦,让它咬死他。”
沈夫人语里有一丝丝柔情,“黛黛,傻孩子,我知道你想逗我开心。”
“阿娘阿娘,哪一个呀?快挑一个。苏大掌柜?苏夫人?苏大公子?外头的三个男人?女管事?还是
“苏二公子?”
“苏愈。”
第060章 四恶道:饿鬼(四)
沈黛看到沈夫人身体明显滞了一下,她原本紧贴的脸和手背掀开一条缝,却没有彻底抬起头。她就从那黑幽幽的缝隙里打量了沈黛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捏住沈黛耳朵上的金珠子,用手指轻轻地转,“谁都不要死。阿娘会听他们的话,管好我自己。”
“谁的话都不要听。只听儿子的。”沈黛像小猫一样把脸贴过去。沈夫人的手指刮了沈黛的脸一下,让他觉得痒痒的好舒服。
沈黛眨着眼睛,抬起脚晃动一下,语气平淡地道:“阿娘,我的鞋子破了,也该缝双新的了。我喜欢你昨天绣的那一双。你照着那个样子给我做一双一模一样吧。”
“那是大人穿的。”
“阿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直起身,从竹篓里抓起绣绷,头低得比往日里还低,脸颊浮起两团红,含糊地“嗯”了几声,似是答应了。她这样子倒像她是孩子,而他是父亲,孩子在向父亲认错。沈黛颇为哭笑不得。
那么
就是苏愈了。
要是大的那个就好了。
偏偏是老二最不可能有出息的老二。
沈黛洗手,坐回老位子,凳子有些高,他踢掉鞋子,勾起脚尖荡来荡去。他啃一口白馒头,默默嚼着。今日他回来得早,粥还是热的,他用筷子将最上面的一层凉粥拨到朝自己那边的碗边上,埋头,“呼噜噜”吸着粥水。
沈夫人微微皱眉,抬起头,略带责备地瞟一眼沈黛,“黛黛,别学外面的粗汉,吃饭要细嚼慢咽,别吃出声音来。”
沈黛咽下粥,说:“好的,阿娘。”
沈夫人又绣了两针,接着说:“还有,吃饭的时候别说话。有个特别有学问的老头说过,食不言,寝不语。”
又是他那个死去多时的老爹说过的吧。
阿娘,不会是你们睡觉的时候,我爹嫌你话多吧?
不敢问。
沈黛大口嚼着馒头,伸直脖子,咽下去。
沈夫人又抬眸,“听到了吗?”
沈黛叹一口气,“那阿娘说,我应该说话还是不说话嘛?”
沈夫人明白过来。
微弱闪烁的烛火下,母子俩相视一笑。
沈黛眯眼睨着自己的母亲。
沈夫人正当华年,瞳子乌黑,鼻子尖挺,笑起来眼角连一丝丝皱纹都没有。她惯低头,一来是绣娘本就低着头绣东西,她绣东西的时候多,自然低头多;二来她性子又软又韧,低头是因为臣服,然而,任凭他人辱骂不肯抬头也是因为她不肯认命。她永远给人一种柔柔的感觉,就像是雨中耷拉着脑袋的垂丝海棠,沉重的雨水冲刷而下,花萼却永远立在枝头。
苏大掌柜有三子一女。长子、三姐都是苏夫人所生。次子苏愈和幼子是妾室所生。幼子四岁夭折,也顺便带走了悲伤的母亲。
失恃的苏愈从不惹是生非,却也不出挑、不聪明。苏大掌柜供他吃饱喝暖读书就算对得起一个父亲的名头。苏夫人根本不拿正眼看他。连带着大公子和三小姐也对他呼来喝去。
其实沈黛不明白,都是儿子,都是喜欢的女人生的孩子,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一个偷拿家里的金子去滥赌,说两句好话,苏大掌柜就一笑了之,另一个失手打烂烛台,就罚他去跪祠堂。
或许,忍耐和平庸就是最大的错吧。
沈黛眼前浮现一条被烟雾遮住的前路,那路的尽头有人朝他摆着手,蛊惑他走上这座不知前路为何的独木桥。如果想要往上爬,就要不择手段。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可是走上这条路赌上的代价偏偏是他人生中唯一在乎的人。
不行。
苏愈么
喜欢到什么程度呐?
要试一试呐。
沈黛放下筷子,跳下凳子,趿着鞋子,抓起空碗和筷子,打着饱嗝脆生生道:“我去打井水洗碗。”
沈黛蹿到院子里,他听到“咔嚓”一声响,放开目光,看到院外小径上的木门已经安置好了,有人正在关上插销。
沈黛放下碗筷,挽袖子,打井水。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黛抬起手臂,把井水冲入木桶,头也不回道:“三位叔叔,别看了,只是洗碗,不是洗澡。”
沈黛把碗筷丢到水桶里,双臂折起抬到胸前,提着水桶踉踉跄跄从三个制糖的工匠面前走过,钻到院子后面的一间破屋子。那屋子里堆着储糖的大量石灰。
沈黛关上门,抬起铲子从里边卡住门。他没有撸下卷起的袖子,反倒脱了外袍,整齐叠好,放在脚边。他蹲在角落,熟练地扒拉石灰,像在米缸里摸藏起来的鸡蛋。
没一会儿,沈黛摸出长条形的一件东西,他看也不看,伸到井水里涮一涮,“嘭”一声,上面糖霜一样的白色粉末冒起泡,井水沸腾起来,一股热气直扑沈黛的脸。
每次都这样,石灰虽然能去尸臭,保持尸体的新鲜程度,但一沾水就冒烟,不洗他又嫌脏,病疮烂肉难以下咽。
沈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己总是饿。他的胃像是个无底洞,他的身体则是个无时无刻不需要血肉为柴鑫的火炉。一日三餐,他一顿不拉地吃,顿顿是主食加主食,时不时还吃个人打牙祭,但他还是罕能吃饱。就算偶尔运气好,吃得撑得弯不了身,过了一两个时辰,又饿得眼冒金星。
沈黛把一个人小腿靠近脚踝的骨头嗦进嘴里,“嘎嘣嘎嘣”咬个尽碎,吞咽下去。
沈黛从嘴里吐出一个锈掉的铃铛,铃铛的芯早就丢了,也就不会响。他看到这个铃铛才知道刚才吃的是哪一个。这个脚上系铃铛的乞丐青天白日地横在路中间抠脚趾。他看乞丐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觉得活得未免太过艰辛,就大发慈悲帮了他一把把他吃了。
当时吃了一半,就有人来传话说大少爷学里的炭没了,让他去送炭。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掰断关节,一条条、一截截、一块块胡乱塞进石灰里埋好。算起来已经是五六个月前的事情了。
呕
真恶心。
可不吃他就饿。他也没有按食用赏味期分门别类储藏的习惯,总是新尸体旧尸体、好肉烂肉混着吃,左右他没有味觉,凑合着对付吧。
沈黛吃了个半饱,站起来,歪头,展开双臂,伸直懒腰。
咔嗒
窗户极微掀开合上,“沙沙沙”,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屋顶,声音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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