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74章

作者:垚先生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正剧 玄幻灵异

  沈黛尝试追寻这份受用的感觉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地仰头,去凝视凌厉成刀锋的温朔的侧脸,不自觉握紧了温朔的手心。他知道这些人跪的不是他。他暗自想,会不会有一天,他行到哪一处,哪一处的人也会自愿跪他?

  他希望会。

  温朔察觉沈黛在看他,黑眸闪了闪,仿佛在思考什么,随后道:“他们是在星算。蜀人擅占星,大小事前,必计算星轨以预测祸福。”

  沈黛茫然眨了眨眼睛,转念一想,明白温朔误会了。他以为他看他,是在向他求问这些人在干什么。其实他只是在享受别人的跪拜,并渴望他们一直跪下去。但事实真相并不需要告诉温朔。温朔要怎么想,就随便他去。免得被温朔知道,笑他不自量力。

  再往里边走几步,一件庞然巨物突然出现在沈黛面前。它有一层楼高,样子很奇怪,方形的底座上由四条飞腾的龙托起许多大小不一交叠的圈,勉强组成一个粗犷的圆球。

  这件奇怪巨物下面站着个负手而立戴方冠的清瘦之人。他背对着沈黛他们,正仰头打量那件庞然巨物。

  温朔微低头,“阴阳家说,天圆地方。这是浑天仪。”

  “不够准确。这是一架黄道铜仪。西汉武帝的观星师就是依靠它制定了《太初历》。当然,自那以后,它被历代大观星师不断调规,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安乐公转过身,对温朔微笑,眼角挤出金鱼尾巴一样的纹路,“早就听说温二公子博闻多识。我久居陋室,只能通过一些传闻了解外面的人和事。上次匆匆一见,并未留下多少印象。看来传闻果然是真的。”

  “安乐公是女的?”沈黛愣愣地说。

  一身男装却在眉心点了朱砂的安乐公说:“星象所指,我为天命,则安然受之。这里不是古都洛阳,在继承家业之事上,没有那么多呆板的旧制要循。女子亦可承袭爵位。女子亦可光宗耀祖。”安乐公的目光似有所指地点过温朔,又朝谢渊点了点头,“谢王爷,久候。来人,奉茶。”

  谢渊走到安乐公身边,只有侍剑的仕女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谢渊抬头,同安乐公一起欣赏起纯铜打造的浑天仪。

  安乐公问:“谢王爷也懂观星?”

  谢渊道:“不懂,单纯看个热闹。”

  安乐公道:“看来谢王爷是个很坦诚的人。”

  谢渊道:“别这么快下结论。见了第一面的人,连话也没说几句,怎么就见得要把真心话告诉你?刘公这么客气,接下来,本王都硬不下心肠和师兄合伙来坑你了。”

  安乐公转过头对温朔道:“温二公子,虺妖之事多谢。”

  温朔微微点头,“虺妖是在巫山中的竹贤乡伏诛。并不是我一个人出力。是他杀了雄虺。”

  安乐公把目光投在沈黛脸上,她眼角的皱纹再次出现,“小公子仪表不凡。叫什么名字?”

  安乐公的目光看似柔淡,却透出一种逼人的威严。沈黛觉得被她这样看着,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住肩膀,他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低头,嚅喏半天,喉咙里像是塞了颗果核般根本发不出声。这个时候,沈黛多想温朔能够替他回答。可温朔偏偏不作声。

  这个人真是

  他想的他都不做,他不想的逼迫他做。

  沈黛深吸一口气,回答:“沈黛。”

  “沈黛”两字在空荡荡的殿室回荡。

  沈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真名,被那样一双眼睛盯住,脑海里仿佛就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荡:不准说沈远山,不准说谎,我盯着你呐。

  温朔奇怪地望了沈黛一眼。被他一望,沈黛脸红了。

  安乐公问:“沈小公子是温二公子的什么人?”

  沈黛忍不住抬起头。

  谢渊道:“刘公,你还是执意要用温二称呼师兄?这样看来,刘公希望师兄的立场是站在洛阳那边,而不是站在金陵的道盟。我姑且把刘公的话当成是一种试探。更甚,难道是袒露心迹的推托之言?刘公是想后悔,选择洛阳吧?”

  安乐公道:“是我失言了。摇光星君,沈小公子是你什么人?”

  沈黛把头别扭地转向另一边。

  温朔道:“故人。”

  谢渊立刻接下去:“之子。”

  沈黛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他怕温朔告诉安乐公,自己是温朔的“囚徒”,可回味过来他们说的仅仅是“故人之子”后,心里又浮起莫名的失落。真是很奇怪。知道彼此间粘连不够深,他失落难过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真就相信他们说的什么“自己人”?他也会如此天真,多新鲜。

  安乐公脸上一肃,抬起手臂,朗声道:“如果仅仅只是故人之子,不算亲近。还请沈小公子到外面稍候。等我们的事情谈完了,我会好好招待沈小公子,以还他杀虺妖之情。”

  要我出去?

  安乐公的意思是他不够资格听接下来的话?

  沈黛以一种冷淡的、讨厌的、挑衅的目光死死瞪视安乐公。

  温朔道:“我照看于他,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身侧。”这最后的几个字说得令人觉得分外累赘,仿佛是说完前面的字恍然意识到不妥,匆忙间进行的不太高明的润色,或是说掩饰。

  谢渊恼怒自己儿子不争气般叹了口气,用手抵着脑袋,道:“师兄,你就直接说,你们很亲近不就成了?刘公,谨慎是好事,可太过谨慎就显得小家子气了。我们能带沈黛来,就表明他是自己人。什么话都可以当着他面说。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小孩子的胆可没那么容易被吓破。”

  安乐公沉默了下去,清澈而又锐利的眸子穿过沈黛的脸庞,落在他们一行人的后方。她的目光就悬在那里,以一种睥睨的神态看着来人。先前那个胖少年走上前来,手背贴手心,朝安乐公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母亲,儿来了。”

  安乐公严厉道:“半个时辰前就已传你。客人到了,你还没到。你是不记得先生教授你的礼数,还是根本懒得去做?”

  好嘛

  活脱脱一只母老虎。

  这个时候,沈黛离胖少年最近,他真真切切听少年近乎无声地嘟囔,“我也想走得快一点。他们不让啊。吩咐他们小心伺候的是你,嫌我慢的也是你。反正最后错的都是我。”他说完这些,用袖子擦了擦油亮的眉角,高声道,“母亲,我错了。我向客人道歉。”

  胖少年笨拙地转身,依次向温朔、谢渊和沈黛福身,又连说了三次:“客人,对不起。”说完最后一次,他正对沈黛,缓缓站直身子,抬头,撞进沈黛探究的目光,又像上次一样逃也似地将目光错开。

  殿内之人都听闻安乐公浅浅叹了口气,她的嗓音疲软不少,抬手指向胖少年,“犬子刘斗。”

  “你可以叫我阿斗。”刘斗极快地抬头,忐忑地瞟一眼沈黛,吐字含糊地说了一句后,又开始埋手剥指甲,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黛不搭理这个代理带起的阿斗公子。

  安乐公脸上的郁闷之色愈加浓烈,如晦暗的雾气一般罩着她,模糊了她与生俱来的凌厉和高不可攀。阿斗公子就像是一根从地上长出来的血淋淋的脐带,牢牢系住安乐公,将她拖往满是泥泞的尘世。

  安乐公重复谢渊的话:“是啊,我也希望,小孩子的胆没那么容易被吓破。”

  三个仆人上前,给三人奉茶。

  谢渊浅呷一口就将茶盅往空中一抛,仆人手忙脚乱去接。

  温朔直接朝仆人摇了摇头。

  沈黛抽出手,小心捧过茶盅。沈黛又发现阿斗在暗中偷看他。沈黛还记着安乐公刚才轻视他这件事,实在压抑不住想要糗阿斗报复安乐公的念头。沈黛把茶碗往前一推,大声并且阴阳怪气地道:“别盯着我看了。你要是想喝我手里的茶,我给你就是了。”

  阿斗胖滚滚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白花花的肉抖了起来。

  沈黛眯起眼,向前跨了几步,想抓起阿斗的手,把茶盅塞进他手里。一个黑影冒了出来,是那个把胡子束成整齐一把式的老仆。老仆抬起一只手臂,将沈黛拦下。

  老仆说:“少主接触的所有东西都需要经过仔细查验。不干净的东西不能接。望贵客见谅。往后退几步。”

  沈黛冷冷睨一眼始终低头的阿斗,他声调扬起,“哦,我的东西不干净?记住,这是你们家的茶!不干净也是你们的事。不干净的话,我帮你们砸了好了。”

  “”一声

  沈黛将茶盅狠狠砸在地上,茶盅粉碎,碎片弹了几下,其中一片弹到阿斗少主的脚边。阿斗悄悄用靴子压住碎片,把它藏了起来。

  阿斗没有抬头,却又是害怕又是惊奇把目光从发间塞了过来。沈黛朝阿斗挤鼻子,不解恨,用手翻下右眼的下眼皮,朝阿斗做了个鬼脸。阿斗竟然又痴又呆地笑了。

  沈黛想,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亲口告诉这个白帝城的少主人:他沈黛可怜他。白帝城的孤石宫再大再华丽,也只是关他的狗笼子。他身边的人把他和外界彻底隔绝了。他比他沈黛好可怜得多。

  砸了杯子,又在心里骂过狗儿子,沈黛顿时觉得气顺了不少。他不准备再搭理白帝城的少主。阿斗慢慢走到浑天仪后面,把身子藏在巨大浑天仪后面,露出身体的边边角角,装作自己不在这里。

  安乐公冷脸看着沈黛道:“真是个少教的孩子。”

  谢渊笑道:“是啊,在的小孩子太淘气,稍不加以管束,就得罪了客人。刘公和我师兄都是操心晚辈的命。结盟以后,大事上要商议,这种家事上也可以相互交流。”谢渊手指一指,吩咐侍女,“帮沈小公子把脏了的衣袍收拾一下。杯子就不用捡了。”

  一个侍女跪在沈黛面前,捏着帕子将挂在沈黛衣袍上的茶叶青秆一片片捻下来,攥在手心。

  谢渊道:“热闹看得差不多了,也该谈正事了。刘公,你考虑得如何了?在说长篇大论前,先明确告诉我两个字洛阳还是金陵?这是个干脆利落的法子,也免得我们各自浪费时间。”

  殿室内,无数双眼睛都盯在安乐公身上。

  “给你两个字”安乐公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说,“天命。”

第074章 四恶道:畜生(四)

  “天命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玄乎。”谢渊有意扫一眼温朔,两个人对视,流露出只有对方才能理解的那种拉丝眼神,“对师兄也是一样。我们只是俗人两个,不信我命由天,只信事在人为。”

  温朔的黑眸扫过黄道铜仪,转向后方埋头计算星轨的文士身上,“在我们进来之前,刘公已经派人算过我们此行的结果?虽然我们不信这些,但刘公可以告诉我们,你所信的星命告诉你什么。”

  “星运昭示,蜀地现在是一块鲜美多汁的肥肉,将会引来无数垂涎的野兽。”安乐公的声音高亢清脆,犹如乐人敲击最高规格的玉磬,“去岁,洛阳送来合婚帖,希望孤石刘氏与山阴方家结成秦晋之好。他们找了位据说品貌十分不错的公子,求娶我唯一的女儿。”

  听到安乐公后面这句话,谢渊的脸色“唰”地一白,他如此牙尖嘴利一个人,有失身份地打断安乐公说话不算,嘴里还像是含了一口水般含糊问:“那个‘据说品貌十分不错的公子”叫方什么?”

  安乐公不明所以地望向谢渊一眼,脸上隐隐有怒色,“此为私事,事关我女儿的清誉,恕我不能告诉谢王爷。”

  知进退、懂礼貌、有君子之风的谢渊却不依不饶:“他是不是叫方有缺?或者方珏?难不成还叫温珏吧?”

  安乐公盯着谢渊好一会儿,脸色越发难看,一字一顿道:“不是。”

  直到听到“不是”这两个字,谢渊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吃了定心丸般又变成一尊道心坚定的不动佛,仿佛刚才的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是有条小狗翘起后腿给佛爷的底座松了松土。

  安乐公斟酌着道:“而且据我所知,温珏已经死在道盟某位修士的手中。摇光星君因此还与温氏有了些小摩擦。难道是我的人弄错了?”

  “刘公,欲界之中,恐怕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吧?你的消息真是四通八达。”谢渊整个人松弛成原来的样子,抬起右手一次次摸眉骨,“越扯越远了。我们还是说回正事。”

  沈黛看出来了,谢渊心里明显藏着事!他的异样沈黛看出来了,安乐公看出来了,就连躲在浑天仪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小胖子少主也看出来了。这间殿室里唯有温朔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那副装模作样令沈黛觉得窝火。

  安乐公道:“我这个女儿和阿斗很不一样。她喜欢江湖胜过后宅。她和我们所有蜀地的儿女一样,是清啼山林的一只野鹤,是翱翔天空的一只鹰隼。洛阳只会给她的脚戴上镣铐,困住她,把她变成一个只会在家里苦苦等夫君回来的可怜女人。”

  谢渊微笑迷人:“看出来了,安乐公很爱护子女。”

  安乐公道:“洛阳的使臣入蜀后,我让星象师预感婚事是否可行。得到的启示是两方命格不合。所以,我拒绝了洛阳方面的亲事。”

  “我很欣赏刘公的干脆和魄力。”谢渊顿一顿,问,“该轮到我们了吧?天上那群操闲心的星君们是怎么看我们之间的结盟的?”

  安乐公轻提眼角微笑,试图让笑纹没那么明显,“蜀地最厉害的大星象师告诉我,欲界即将一统。此年此月此日此时此刻,王者定当造访白帝城孤石宫,站到我面前。他的话才说完,你们就到了。不是天命所指,又是什么?”

  谢渊挑起一边眉毛,“你的意思,我们中有你所说的一统欲界的霸主?”

  安乐公的目光打量了温朔一番,极快地掠过沈黛,盯住谢渊,“不是我的意思,是星运,是天命。天命选中我,让我成为神使,借我之口,说出欲界即将发生的一些重大变故,使我的子民应命而变。”

  虽然沈黛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安乐公口里的“王者”,可被她这么直接无视,还是令他生出不甘和愤怒。更可恶的是,做母亲的如此轻视他,做儿子的却一个劲躲在后面偷看他。真是气死人!

  谢渊道:“没有人见过你所谓的大星相师,更没有人听过他的豪言壮语。我能看到听到的是,你愿为之事,可以是星运所指;你不愿为之事,就是星运所阻。时势、星运还是个人意愿,都是你安乐公一句话的事。你这个当家人比我当得聪明,底下的人可能不怕你,却绝对不敢忤逆你收下这些舌头被牵着丝线的‘星相师’!”

  安乐公侧身,举目仰望黄道铜仪,嘴角上翘,“欲界之中,大小世家不下百千,往前数几百年,全都做过司马家的狗,我们的祖辈全都见识过什么叫做真正的权术。我们这类人,包括你,包括温二抱歉,是摇光星君,包括洛阳的方乾之,手上没有些手段,一不留神,早就被拉入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了。”

  “要么借由宗教,要么借由玄法,总要手中握有权柄,光明正大推行自己理念,制定适宜生存的法度。正是因为正神神圣唯一,像是虺妖降神这种鬼把戏才绝对不能在蜀地存在。它们只会亵渎真正的神灵降下旨意,拨乱我的计划。”

  谢渊道:“你这些话倒是实话。”

  安乐公一甩袖子,爽飒地握拳在后腰,“谢王爷,你刚才提醒我不要长篇大论。我是为了向你解释我们蜀人敬畏群星才不得不提女儿的婚事。后来,是你自己扯出别的事。我们难道还要围绕‘蜀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顺从星象’这个话题再做深入探讨吗?”

  沈黛看着两人有来有往,有种老江湖的谢渊也被安乐公这头母虎压了一头的快感。沈黛幸灾乐祸地盯着略显尴尬的谢渊。沈黛又察觉一道鬼祟的目光打在他脸上。

  是那个小胖子白帝城少主!

  这间房子里那么多人,他就偏偏喜欢盯着他沈黛看。

  沈黛用目光把阿斗少主从浑天仪间隙里揪出来,不带任何感情地恹恹盯着他。阿斗少主用手指翻下左眼皮明显是在学沈黛刚才扮鬼的样子,可一来他的眼睛小得和绿豆一样,翻开来了也只有小小一颗看不清楚,二来,他正对沈黛就像照镜子一样,把右眼翻成了左眼,可见他是个榆木脑袋,有样学样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