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81章
作者:垚先生
沈黛曾有一个隐藏在心里的小小心愿。
没想到,今日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误打误撞达成了。
这样的阵势,沈黛在竹贤乡苏宅所在的那条巷口见过几次。往往是在日落后,晚饭前,他无所事事地靠在墙上,慢慢转头找人吃。有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闹闹哄哄抬着“孩子王”,在他眼前游来游去,像地里到处乱窜的蛇一样。
沈黛总是盯着那个被抬起来的孩子,想象被人簇拥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发现,被抬的孩子总是那一个。他问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做永远被抬的那一个。但他只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想一下,因为这群孩子从来不曾邀他一起玩。当然,他也不屑和他们玩。
人凳子一点都不颠,反而出乎人意的稳。
沈黛想,这个凳子肯定比那个稳。
一定。
跟着在身旁小猫一般的刘斗耳朵尖,早就听到了沈黛刚才对于“换衣服”的疑惑,背着人小声解释:“少主的身量魁梧,肯定容易出汗。半个时辰换一件衣衫是最正常不过的。”
原来不是因为要见老师才换衣服,单纯只是因为出了汗。也是,有钱人有数不清的绫罗绸缎做成的衣衫,根本不用盘算有几件春夏秋冬衣袍,跟不会考虑到防损坏交替着穿。
魁梧
真就往脸上贴金。
明明是胖,胖得他都挪不开腿。
回到刘斗居所,沈黛才发现不仅要换衣服,还要沐浴。仆妇调整好浴桶里的水温,一排四个静悄悄地立在一旁,那样子分明要伺候他沐浴。
沈黛抬起手臂,伸出一手指指向屋门,“出去。”他又戳向刘斗,“你留下。”仆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有疑惑,但还是顺从地一个个走出屋子。
屋外响起焦二的询问,问她们为什么出来。
仆妇回答:“少主要那个小公子服侍。”
屋外陷入一片静谧。
刘斗靴子也不脱,别别扭扭地歪到一张美人榻上,双臂撑住上半身,眨着水光盈盈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沈黛看。
沈黛艰难地坐到一张椅子上。
刘斗问:“你不洗?水要凉了。你现在操控的是我的身体,我最了解我。我一沾凉水就一片片长红疹子。”
“不急,先把该说的话说清楚。等人是下人的专长,他们也不会催我们。”沈黛顿一顿,理清思绪,才又开口,“接下来的日子,我是你,你是我。我们两个需要各自告诉对方一些事,以防露馅。我先来问你。外面的这些人都叫什么?他们在你身边是做什么的?”
刘斗道:“那个把胡子扎成一绺的叫焦二。你只需要记住这一个。其他的,只管吩咐她们做事,不用记名字。这些人里,焦二使唤起来麻烦些,你稍微留点心。”
沈黛道:“为什么留心他?怎么留心他?你都没有说清楚。我第一次见你,他就围在你身边。这个焦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刘斗道:“那个不是焦二。”
见沈黛露出不太明白的表情,刘斗说,“我是说,你第一次在孤石宫的石亭内见到的不是焦二,是焦大。不熟悉他们的人经常会弄错他们两个。他们是孪生兄弟。哥哥这样绑胡子”刘斗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做了个编麻花的动作,做完接着说,“焦二那样绑胡子”他立刻又反着绑麻花,手一摊,“你明白了吗?”
明白个鬼!
怎么绑胡子根本不是重点。
他是想知道到底要小心焦二什么!
刘斗要沈黛留心着使唤焦二,就证明焦二肯定有他的特别之处,最起码有别于其他仆从。本来么,一个老仆佩口阔刀,敢于直闯主子的寝卧就足够让人忌惮和怀疑。
沈黛要扮演一段时间的刘斗,这件事是他占了白帝城少主的大便宜。只是少主人色迷心窍,一根筋要无私奉献,扮演富贵人家的痴情种。沈黛只是顺着水流驰舟,只想事情顺利,平平安安度过这几个月。最好不要在焦二身上出纰漏,否则他只能做徘徊于书院的孤魂野鬼了。
沈黛清脆叩六个字:“来历。性格。用处。”
刘斗道:“他们两兄弟本来都是马夫。有一次,我母亲到城外大青山观星。焦大是其中一个驾马车的。行到一处悬崖,拉銮驾的四匹马全都发了疯,一个劲往崖下冲。”
“我也是后来听焦大吹嘘,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他说当时马灯全都灭了,车轼裂成一块块,受惊的马乱踏乱踩,留下的车辙足有成年人的小腿深。除了焦大,其他马夫都选择弃车保命,其中一个马夫更是当场被乱蹄踩踏致死,肠子肝脏和着血水漏了一地。”
“只有焦大牢牢牵住了辔头。那辆四驾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轮子一半卡在悬崖内,一半卡在悬崖外。母亲活了下来,自此以后,她对焦大另眼相看。几年水袖善舞下来,焦大已经是孤石宫的大总管。焦二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被母亲派在我身边,主管我出门的事。”
刘斗滔滔不绝地说着。
沈黛察觉到,刘斗将焦氏兄弟经历叙述出来的时候,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生动、鲜亮和活泼,就像是茶寮里的说书先生演说志怪传奇,他完全沉浸在其中,自得其乐。
刘斗把焦氏兄弟当成一段有趣的故事说出来。可见这个腼腆、好色、脑瓜子不太灵光的白帝城少主平日里的生活有多枯燥无味却又顺风顺水。这样的事和人就是他能遇上的最不平凡、最坎坷的那些人和事。
虽然,这位白帝城的少主人仍然不知道何为重点,在远在孤石宫中的焦大身上绕了一大圈后,只在最后提了一嘴沈黛迫于想了解的焦二,但沈黛还是选择耐着性子,用手指扣了扣桌案,轻轻说一句:“继续。”
“焦大”
沈黛用眼刀鲜淋淋刮一眼刘斗,逼着他把话咽回去。
刘斗还算机灵地一个大喘气说:“焦二空有一身蛮力,是个死脑筋。他那柄刀本来是用来斩马的,十分爱惜,每日必用马油擦拭。他的脾气说好听了是耿直,说不好听了是虎莽。也是因为这些年焦大得势,越发纵得他嚣张跋扈。他这人一点都看不来眼色,和焦大比,差那么一大截。”
刘斗坐直身体,抬起双臂,比画了总有三尺远的距离,试图让沈黛了解焦大和焦二之间的差距。到末了,还是不死心地提焦大。或许在刘斗心里,他或多或少把焦大认成一个出身卑贱在看不上和崇敬之间徘徊的大英雄。
刘斗道:“表面上,是我管着焦二。其实,焦二是母亲放在我身上的一双眼睛。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稍有逾矩,不出半日,斥责酒劈头盖脸落下来。罚我少睡觉,多背书。罚我不吃荤腥,只吃青菜。你和焦二相处,只有一个要义可以骂,但不可以违背。好了,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是不是该轮到我提问了?”
“哦?”沈黛扬起声调,又闲闲沉下去,“都交代了吗?你昨天在床榻上干的事情怎么说?那一个我也不需要知道名字?她闹起来,我该如何是好?”
刘斗眉头蹙紧,“你不要理她们。不用记她们的名字。我自己也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你有事吩咐,直接喊出名目,她们自己会领事。”
“她们?”沈黛嘴角一勾,“少主原来不挑食。她们所有人都是少主的床伴吗?一脚踹一个下床也踹不过来。我晚上要怎么睡觉?”
刘斗对沈黛的嘲讽充耳不闻,垂下头,拨弄细长的手指。
沈黛道:“我说少主,地上到底有什么好东西?你就不能抬起头来好好说话吗?”
刘斗的头不抬反低,良久,才幽幽吐出一句:“你小心她们就是了。”
小心她们
你刚才不是说只要注意焦二,其他人任凭使唤。
怎么现在又要小心原本不需要小心的人。
或者说
要在那种事上小心仆妇?
阿斗啊阿斗,你小心掩盖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沈黛心思转着,一边想问清楚这件事的始末,一边又想起床笫之私时,刘斗没有半点欢愉反而痛苦异常的表情,觉得人不会对才见了几面的人袒露心底最阴暗的秘密,问了肯定也是白问。
这个时候,刘斗明显急于企图摆脱刚才的话题,抬高嗓子道:“该轮到我了。”
沈黛用手撑住桌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手指绕上衣带往下抽,任凭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褪到脚边。整个过程,刘斗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沈黛也不怕他看,反正看来看去,都是在看他自己的身体。
刘斗问:“你是要自己洗澡吗?”
沈黛道:“下人都是喜欢听壁脚。我很能明白他们的心思。谁让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呐。没有水声,外边的人会起疑心的。”
刘斗道:“你心思九曲十八弯,像是有颗七窍玲珑心。真厉害。”
沈黛:……
不得不说别管是真夸假夸,好听的话真得听不腻。
沈黛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刘斗道:“你为什么同意暂时寄居我的身体。你都那样打我巴掌了,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就没有更合适的问题了吗?
偏偏揪着这种甚至连放债的和欠债的位置都搞错的问题追着问。
明明身居高位,姿态却低到尘埃里,抵脸舔地上的土地很爽吧。
沈黛走到木盆边,抽下精织的松江布,沾了点水,“哗啦啦”水声起,用棉布缓慢擦拭身体。
沈黛边擦边说:“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少主身份尊贵,和我是一个天一个地。而且,单凭我的事,曹先生未必上心。把少主牵扯进来,曹先生一定日赶夜赶,把我的事当成头等大事操办。所以,我不讨厌少主。反而要谢谢少主。”
刘斗“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样子。”
沈黛暗嗤了一声,心想的确非常好糊弄。
刘斗问:“我要假装你。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沈黛干干脆脆道:“今日是你第一次见老师和同窗。我也是第一次见老师和同窗。除了曹先生和你,了了书院里不会有其他人认识我。根本没人了解我的过去。我想,也没有人会试着去了解。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所有人的印象取决于你怎么做。他们只会觉得,沈黛就是那个样子的。我孤身一人,很便宜。”
刘斗抓抓头,“如果道盟的那个家伙来了怎么办?你知道的,他答应我母亲每月来考核我的课业。他是认识你的。他可是道盟第一人的摇光星君。我肯定骗不过他。他要是来了,干脆和他说好不好?反正你都和曹先生说了。他们是一伙儿的。”
“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沈黛停下手里擦拭的动作,察觉自己显得太过激动,用手拧干棉布,水珠子滴答滴答在雾蒙蒙的水面弹跳,清脆的声音令他找回一丝理智。
沈黛继续擦拭身体,“不许告诉他。他自己发现不了说明他这个道盟第一人虚有其表。在他面前,不准模仿我的习性习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做你自己。他要是多嘴,用一副师长故人的姿态告诫你你不该这个样子,应该那个样子。你一定要骨头硬起来,和他反着干。他不爽,就说明他从头至尾彻底想错了我。”
刘斗低声道:“你又开始生气了。”
沈黛死死咬住:“我没有。”
刘斗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要问你了。日后想到,再问你。反正,我们已经是同窗,日子还长。”
两人陷入沉默。
沈黛擦拭好身体,正欲自己穿衣服。
刘斗出声道:“别自己穿,这些袍子难穿着呐。让她们进来。”
沈黛抬头盯着刘斗,就那样赤身裸体毫不避讳地面对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身体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我要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怎么和外面的人解释我们的关系?”
刘斗道:“同窗不够吗?”
沈黛道:“那东西是保命的,我必须随取随用。同窗再要好,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在一起,吃一块儿,住一块儿。同窗远远不够。连外面这些人都应付不了。”
刘斗眼睛一亮,明显想到了什么,但随之又迅速黯淡下去,不作声,仿佛羞于说想到的事情。
沈黛把话挑明:“和那些女人一样。床伴?嗯?”
刘斗露出惊异和惊奇之色,张开嘴,欲言又止。
沈黛神色淡淡道:“有缝的蛋被最大的苍蝇叮着,可以省下许多事。对我这种卑贱的人来说,名声一文不值。我反倒很期待,一些人知道我上了你的床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发狂施暴,气得来斩来杀我这个不知廉耻的故人。”
见刘斗还是一副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沈黛直截了当说:“我当你答应了。”
“好。”刘斗嘶哑着嗓子说,“只是床伴这个词略显粗鄙。入帏之臣恐怕好些。尽我所能,替你遮风挡雨。”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但沈黛还是把话听完整了。
这是当真了?
对一个才见了几面的人,到底能有多喜欢,就心甘情愿做这么多事啊?
见刘斗如此认真考虑这件事的细节和意义,仿佛当成了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沈黛不得不敲打他一下。
沈黛转过身来,盯着刘斗清澈如水的眼睛,“你记住,只是名义上的,我不陪你睡觉。而且,你那方面的功能明显有问题,肯定没办法让我舒服。你有钱有势有闲工夫,找我,不如找个大夫看一下。”
刘斗脸色一白,动作一滞,重新缩回美人榻,“这阵子,你需要我用你的身份做些什么?”
听刘斗这么说,沈黛的心弦突然被触动,还真有一件事刘斗能做。
沈黛道:“是有一件事。”
刘斗问:“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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