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24章
作者:蜜月
微醺醉眼像被施了法,看什么都多三分缱绻,此起彼伏的烟火升空,那人衣袍上的波纹也随之一亮一熄,像极了夜里的潮涌,而潮涌最中心,是一搜温柔的小船,摇摇晃晃。
想要什么……
春昙看着他,生出一种错觉,彷佛他只要开口,哪怕是星星月亮,那人也会想方设法兑现。
他忽然心里一酸,不论是真,还是错觉,他都不想再看这样的眼,于是伸手去遮。
“怎么了?”洛予念头一偏,捉住他的手。
春昙浅浅一叹,摇头,抖抖腕挣脱他,起身,举手扶住他的冠,小心翼翼抽簪卸下。
“拿着。”他在他耳边说。
洛予念便听话地接住,被他按在美人靠前,与他一站,一坐。
见他掏出那三根发绳,洛予念一愣,仰头问:“这不是给小孩子祈……”
春昙不由分说,向前逼近一步,膝盖顶着膝盖,洛予念自然分开腿让他站更近,春昙扶住他的脑袋,端正回原位,以指代篦,从前向后,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发,弯腰道:“人人都要戴的,给你补上。”
那人颈项一绷,微微垂下头,乖乖给他摆弄。
指尖滑过柔顺的发丝,他动作轻缓,边梳边无声念叨:“紫发运,金聚财,玉长生,福泽来……”他短暂陷入了回忆,父亲替他编发时总是很沉默,每每都是母亲开口,她说,这么些人在求神,你不开口,神仙怎么听得到。
三色线绳一圈一圈,将马尾高高束起,打结,簪被重新戴起,将福禄寿藏进温润的玉发冠。
他松开手,刚要退,忽而被洛予按住后腰,没退成。
那人抬起头,目光灼灼,又问了一次:“想要什么?”
春昙笑了,笑他扫兴,贺礼是惊喜,哪有要人家主动开口的……想必是从没过过生辰。这十年来,他的掌门师尊闭关不出,他定是没能得到应有的照拂。
春昙摇头,刚要说没什么想要,那人蓦地站起身来,环着他原地转了半个圈,伸臂护他脑袋。只听羽翅拍打扑通扑通几声,伴随一股疾风袭来,什么东西撞在那条手臂上,又咚得摔在一边。
春昙懵了懵,从他臂弯里露脸一看,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只大鸟,腹灰背蓝,就那么平躺在地上,臂展足有三尺多宽。鸟儿一声脆鸣,扑腾着跃起,巨翅扇出的风里一根蓝羽徐徐打转落下。
“这是青鹞,传信用,日行千里,就是……有些夜盲。”洛予念放开他。
青鹞转落在美人靠的横栏上,细长跗跖上绑着一只竹筒,春昙好奇伸手,那鸟便作势要啄他,又被洛予念一个眼神吓退,没下嘴,只放下翅膀遮住信筒。
“它认生。”洛予念转身回去屋里,夹了块肉在茶水中涮掉油,往外头一抛。青鹞闪电般腾起又落下,喙中夹着肉砸吧砸吧,仰头吞下,它满意后才舍得重新露出信筒。
洛予念展开信笺,阅后微微一愣。
出事了?春昙问。
“不算,但我需得去一趟碧梧。”洛予念收起信笺,“先送你们回莞€€岭?”
他没说所为何事,春昙自然也不多嘴,只是摇摇头,往门里看了一眼。
晴河靠在弦歌怀中昏昏欲睡,春昙告诉他,今夜不走。
洛予念立刻会意,母女二人难得团聚,必然要多温存一夜:“那,明日傍晚,我来接你们。”
春昙点头,看他腰间飞出一道亮光,洛予念伸臂,青鹞翅膀一拍,落到他肩上偷懒,仙君纵身跃上长剑,在一城灯火的掩映下越飞越高,高到让人分不清那是一把剑,还是一颗星。
淡蓝光芒滑过天际,流星一般导入夜幕,春昙缓缓收回目光,敲了敲心口,也不知那人他是忘了,还是压根没想将这宝贝收回去……
难得今日无有乡不开张,姑娘们不必取悦他人,想玩什么便玩什么,几个凑在一起,醉醺醺咬耳朵,他悄然穿过厢房,弦歌见状将睡着的晴河托付给厨子许妈抱着,也跟在他身后离了席。
今夜月明无云,弦歌从怀中掏出那片油绿的“叶子”递给他。
春昙以拇指抚了抚叶脉,叶片竟在他掌中抖了抖。
此为一叶蜩,幼虫地下蛰伏十年,一朝破土,蜕皮羽化,便能一飞冲天,却只有七日之寿。这只俨然已是奄奄一息。
它用最后的力量,将叶翅最大限度向两侧伸展开,近乎透明的左翅上,写着两行小字。
第一行写:碧梧弟子已放。
看到第二行,春昙不禁皱眉。
“怎么了?”弦歌看不懂南夷文。
他无声咬出三个字。
姑娘倒抽一口凉气:“封……他……他也来了?那怎么办?”
春昙倒是没料想到玉沙会这么快就来趟这摊浑水,莫不是怕被沧€€独占了风头。
他安慰她:不必害怕,如今可是在露州,该怕的,不是我们。
他蹲到花下,将弥留的一叶蜩埋入落英,待明年,它便是花泥了。
弦歌缓过神,也跟过来,神色有些复杂:“可,一切尚未准备妥当,贸然动手会不会……”
他摇摇头,这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之策,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哪里来的妥当,铤而走险才是常态,失败就失败,死就死。
春昙仰头告诉她,碧梧派求助各大宗派,这封怀昭既代表玉沙宗出面,行事也不能太过荒唐,未必会到这里来。明日我先带晴河回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谁知竟被他一语成谶,赶不上的变化真就来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他们人却没走成。
无有乡每日傍晚申时迎门,通宵到丑时打烊,故姑娘们通常午后才开始梳妆,厨房备菜备的也只是晚餐与夜宵。
今日难得晴河与春昙在,大家一齐用过午饭,见时候还早,春昙被她们临时起意,拖到二楼小厢房里,教她们几个姑娘打五色香篆。
弦歌替她们打点好香材用具后悄悄退出,独自带晴河在花园中扑蝴蝶,放纸鸢,难能享天伦之乐。
谁知纸鸢才飞起没多久,无有乡厚重的大门嗵的一声,猛然就被踢开。
两个护院麻袋似的飞进来,结结实实摔在草地上,其中一人当即就吐了血,昏死过去。
另一个指着门外,咳得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弦歌抬头,脸色登时就白了。
紫衣黑靴,玉簪金冠,七宝蹀躞,满眼孟浪,不是封怀昭又会是谁,他竟多一日都懒得装,这就从碧梧来了。
“哟,这不是有人么。”封怀昭抬腿,拍打自己绣着九色莲的黑靴。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与他穿戴相仿的少年,弦歌记得他们,都是玉沙宗弟子,曾在照月楼有过一面之缘,名义上是师弟,可看着更像少爷的仆从,须得时刻屈意奉承,溜须拍马。
“那个……那个谁,”封怀昭盯了她有一会子,经身后之人提醒才终于想起她的名字,笑道,“弦歌啊。你们无有乡如今就是这样待客的?把人拦在外头不让进?”
第28章 魇
封怀昭迈过地上两个被他踢伤的护院,踱到呆住的弦歌面前,斥道:“说话。”
他伸手捏住弦歌的下巴,痛得她当即就清醒过来,硬生生压下心底的颤抖,她屈膝作了个揖:“封公子,许久不见。并非无有乡有意怠慢,实是因为我们申时才迎客,大家都还在准备……”
“那是别的客。”封怀昭见她恭敬,大发慈悲地松了手,但并不听她辩解,迳自向前走,边走边抬头看那三层楼阁,“你们妈妈呢,姓什么来着?不会到这个时辰还没起吧?”
有护院们的前车之鉴,小厮与侍女也不敢拦他,弦歌只能独自跟在他身边:“您是说赵妈妈?她两年前就不做了,将无有乡交于我掌事。且,她失踪有一阵子了,封公子没听说么?”她侧脸悄悄冲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带走晴河。
“啊?哦,对了,好像是有这么个事。说附近有个老妇被蟒给吃了,原来是她啊。”封怀昭一笑,不以为然。
“还不确定是吃了,没找到尸身,听她的邻居说,那日深夜,大概是子时一刻,有奇怪的声……”
“行了行了。”封怀昭不耐烦,“我今日来不为这个,到你们无有乡,自然是找乐子。”他剜她一眼,问道,“如今,楼里多少姑娘啊?都叫来我挑一……”他扭头时一愣,旋即捏着弦歌的肩膀往旁边一拨,喝道,“等等。”
他几步便追上侍女,转到晴河面前,“哟,这么小就被卖到这楼里了?”
弦歌一惊:“不是!她不是楼里的……”
“你叫什么呀?”封怀昭纡尊降贵蹲下,拂开晴河挡在面前的纸鸢,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还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看着他那副昭然若揭的嘴脸,弦歌登时毛骨悚然。
她冲过去,将女儿往身后拉了拉:“……封公子……”
封怀昭眉头一拧,抬眼瞟她:“你紧张什么,该不会是你闺女吧?啧,连女儿都有了,你自己还挂什么牌子,当什么花魁啊?”
“不是的!”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又觉失态,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声道,“她是别人家的孩子,来玩一玩罢了,这就要给人家送回去的。”
封怀昭将信将疑,转而问晴河:“说啊,你叫什么,为何跑到这种地方玩?”
晴河不知他是谁,却看得出他不是好人,不请自入,出手伤人,还让弦歌这样害怕。
她想起公子的话,若坏人发问,她不要怕,更不要答,只需将问题原封不动丢了回去就行了。
于是,她嘿嘿一笑,学他轻佻的语气:“你叫什么呀?为何跑到这种地方玩?”
封怀昭眉毛一挑,不可置信。
园中顿时鸦雀无声,谁能想到小丫头竟有这胆色,一颗颗心都跟着提到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弦歌更是心一横,缩手到袖中,那里藏着春昙给她防身的毒针,大不了就是一死,她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这个畜生对晴河下手。
谁知封怀昭非但没有发作,竟还咧嘴笑了,对晴河出乎意料的宽容:“哈,哈哈,有趣,这丫头真是有趣。”他细细打量着半人高的小姑娘,“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你了?”迅雷不及掩耳,他随手往晴河头顶一拍。
小丫头眨眨眼,双手捂住头顶摸了摸,发觉不痛不痒:“什么?”
“仙术啊。”
见她不信,封怀昭亮了亮腰间佩剑,墨玉一般质地上光芒一闪,晴河看直了眼。
他得意洋洋笑了:“天下第一的仙门玉沙宗听说过吗?我可是玉沙宗未来的宗主,会很多仙术的。今日呢,仙君我看你颇有眼缘,想学吗?跟我走,我可以都教你。”
晴河想了想,摇摇头:“不想。”
“那半夜里,偷偷跳进你家窗子,掳你走!怕不怕?”他又佯装一副凶相恐吓她。
这话晴河听了没什么反应,可听在弦歌耳中,却不亚于一声雷劈下来。
她太清楚这个衣冠禽兽了,换做别人,这兴许就是个逗小孩的玩笑,可封怀昭不同,他必然是真动了这份心思。
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消息最是灵通,她在无有乡这些年,玉沙宗里的腌€€事没少听,如今这宗主的长孙愈发恶劣,甚至开始将面貌姣好的童子自小养在身边,方便下手做那些见不得人,伤天害理的勾当。
六年多了,她还时常梦魇,梦到那人狰狞的面目,骇人的笑声,挣脱不能的束缚,与令人作呕的气味……
“阿姐,阿姐。”
她懵然回过神,晴河仰着忧心忡忡的小脸,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她的手指晃了晃:“阿姐怎么了?”
不行,如今她不能慌,更不能怕。把人稳住,没什么是一把“€€雨”解决不了的。
她摇摇头:“没事,先跟小陶姐回去吧。”她将小丫头的手塞到侍女手中,接着,忍着恶心换了副谄媚的笑脸,转身面对封怀昭,“封公子别站在院子里了,我带您上去,您不是说要看看姑娘们么。”
封怀昭若有所思地看着晴河离去的背影,也不应弦歌的话,跟在她身后默默走,不知是作何打算。直到被一股香气吸引,他回过神:“什么味道?”
弦歌本要引他去三楼厢房,再去安排表演与菜肴,可封怀昭却擅自停下,抽抽鼻子,倒退着往回走:“好香啊。”
小厢房里静可闻针落,姑娘们好似在私塾学堂,背对屋门,跪坐在蒲团上。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条桌,置笔墨,书册,与整套香器。装着香粉的瓷碟压着新抄的香方,纸张墨迹还未干,便被外头吵闹声打断。
每个人都听到了停在身后不远的脚步声,可“先生”不动,她们便也没动,香事,讲的就是一个“平心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