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31章
作者:蜜月
那人不吭声,身体却蓦地倾过来,两人之间的空隙一点一点消失。春昙总穿得很单薄,像不知冷暖的孩子似的,温热透过衣料,挨贴住他,一只手顺势搭上他的右腿。
他呼吸不由屏住,顿时心好似也不敢跳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对方即将碰到他的嘴唇……而那受了伤,生了病,缺少几分血色的唇忽而微微一勾。
猝不及防,洛予念腿上一痛。
“嘶……”
回过神,对方已将手从他伤处挪开,反问他:伤还没好就练剑,不痛么?
洛予念哑然,怪不得深夜里忽然弹琴,原来是借琴声叫他回来。
“……我,不一样的。”他解释道。
“哪里不一样。”这句似乎不是询问,春昙也不等他答,自顾自抱箜篌起身,仔细护住琴颈,往竹梯下去。
“我是修士。”洛予念悻悻,跟着他进了茶室,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春昙将琴放置在药柜前,挑一支线香引燃,拈灭明火,刚要插进香炉,动作却顿了顿,盯着铜炉叹了口气,屋内没有风声,洛予念能听到他脱口而出的悄悄话:“忘记了……”
看着他随手摩挲香炉的动作,洛予念忽也想起他新收的生辰贺礼,那朵玲珑瓷莲花香插。
他们离开得太过狼狈,除此之外,还有那只装香品的木提盒没拎回来,还有自己换下来的被袖剑戳破的中裤,也不知是不是被弦歌或者春昙扔掉了。
他正盘算着何时去取,春昙就不声不响挪到身边来了,干净的纱布与创伤药被搁到手边矮几上,春昙挽起衣袖,要替他换药。
他摇摇头,挡住春昙的手:“我不用……”
“修士也是人。”春昙定定看他。
原来听到了……
两人无声对峙了片刻,见他坚持,洛予念只得放开手,遵照他的意思,乖乖蜷起另一条腿,给他让出地方。
春昙及时抿住一个笑,沉浸在胜利的小小喜悦中,语重心长道:“习武之人,最忌留下旧伤。日后不一定何时,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向来安静又识趣,从不多话,遑论得寸进尺,训导别人了。
洛予念静静看着他,不觉€€嗦,心里反倒软绵绵的,兴许昨夜过后,许多东西都变了,春昙在他面前也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等日后他们回到沧€€,禀明师尊,他也不必再纠结让春昙拜在谁门下,他就亲自教他,不以师徒的名义。
他脑中忽然浮现许多画面,他和他一同在峭壁边打坐,一起在竹林中练剑,一起下山历练。春昙喜欢养动物,他们可以一同寻一只灵宠长久地养在身边,到了可以收徒的年纪,就去外门,或者路边捡个天赋异禀的小娃娃栽培……
道侣。
蓦地想到这个词,洛予念心头一阵悸动。
春昙还不知他此刻所想,正认认真真处理伤口。
裤腿小心翼翼卷起,他扯开兔耳,轻轻揭下一圈一圈米白棉纱,伤口很深,可里外里不过一日多,便已不再继续流血,微微外翻的皮肉也在努力自动粘合,就像洛予念自己说的那样,修士的确与常人不一样,无需如此悉心的呵护。
可春昙却依旧不肯偷懒,拿温湿的帕子替他擦净,吹干,上药时不忘提醒:“会痛,你忍一忍。”
他的手法极其轻柔,几乎没有痛感,但痒,伤口周遭,粟皮乍起一大片,倏就蔓到腿根,还跃跃欲试,要蹿升到更高的地方。
洛予念又察觉到灵力流转的异常,丹田滞涩,连同经脉一到微微发热的感觉,与昨夜有些雷同,包扎时,春昙的指腹不免碰到他的皮肤,每碰一次,他的心便要跟着抖一次。
怕不是残余的药力未消……他不敢随意理气,更不能继续注视眼前的人,忙望向别处。
抬头便是药柜,于是他从最高一层开始,依次在心里默念抽匣上标贴的药名,白芷,丁香,薏仁,甘草……念经一般逐层念过去,那奇异的,勾人心痒的热也随之按捺下去。
他默默松一口气,目光最终停留在药柜前的琴上。
箜篌不多见,他平生只见过两把,弦歌那把小巧些,琴头雕凤首,琴颈宛如优雅的鹤颈,可完全环抱于怀中。
而这一把却大不少,木座宽而平,立在身侧,像一段弯曲老树,沉静温厚,虽挪动不便,可琴声却更悠远。
琴颈上浮雕不知名藤蔓,繁茂花叶描了金,因岁月磨砺变得斑驳,灯火映照下,泛出的光断断续续,像撒入一把星子,它看上去,要远比春昙的年岁更长。
“这琴,是你家人留下的?”他随口问。
春昙手一顿,点点头,依旧童心未泯地留了个双耳结在他腿上。
拉下裤脚,收起药罐,那人洗过手才蹲到箜篌面前,手指轻轻扫过一排弦,余波荡漾,他说:是我父亲的。
“是他教你弹琴?”洛予念走过去,蹲到他身边。
“对,小时候,他手柄手教我的。”春昙盯着琴弦的震动,视线微微涣散,无意识弹出了几句旋律,正是当初在雪阳弹奏的那曲《回澜引》。
可此曲指法纷繁,似是不小心牵动伤处,春昙手一抖,一缩,视线又重新凝聚。
洛予念一惊,旋即拽过他的手,拆开纱布,掌心竟又渗出血来。
春昙却浑然不在意,眼一弯,笑出几分落寞:“但我不及他万一。倒是弦歌,她勤勉些,算得了我父亲几分真传。在雪阳,你听过的。”
洛予念一怔,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嗯……”
原来,弦歌的琴,也是他父亲所授,所以,她与他,竟是青梅竹马么,难怪,所有人都称他一句公子,唯独弦歌可以叫他的小字……不止如此,她甚至将女儿托付给他教养。
“阿念。”春昙歪歪头,“在想什么?”
“没什么。”洛予念凝神,低头,以灵力拢住春昙的手,这伤明明不很深,白日里已经止了血,上了药,哪怕是凡人,也不至于动一动就破溃……想到这些都是自己间接造成的,洛予念尤其懊恼,为春昙的病和伤,更是为自己竟如此与弦歌斤斤计较,乱了心思,实属不该。
“去睡吧,热才退,不要掉以轻心。”
春昙眨了眨眼,没说什么,乖乖趿上鞋,一步三回头往卧房走,确信他有跟上。
爬上床,洛予念帮他拉起被子,忽而被他抓住袖口:“要回去了?”
洛予念笑了笑,坐到榻边,将他两只手都掌心向上塞进被子里去:“不走,我在这里陪你。”
榻前整洁,他席地而坐,双手结子午诀,合了眼皮,三息入静。
然而床榻上的人却迟迟不睡,入静后,感官更敏锐,他听到那人不均匀的呼吸声,听到悄悄翻身的€€€€€€€€,甚至听到睫毛眨动的微响。
一睁眼,那人果然侧躺着,正目不转睛看他。
洛予念叹了口气:“怎么不睡?”
“睡不着。”春昙满脸无辜,“吵到你了?那,我不动。”
“没有。”洛予念摇头,也默默看着他。
“所以,你每天都要这样……”他停下想了想,“炼气吗?”
“对。”
“要练多久?”
“不一定。”
春昙忽然向后挪了挪,拍了拍空出的半个枕头。
洛予念迟疑了片刻才爬上去,和衣侧躺,两只手规规矩矩抱在身前。
“那,除了炼气,还要做什么?”春昙问。
洛予念被他问住:“其实,也没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修炼。师兄们偶尔有事外出,我也会代他们去外门,监督弟子们练剑。”
“你有很多师兄吗?”
洛予念摇摇头:“还活着的,只有两个师兄和一个师姐。”
“那原本呢?”春昙凑近了些,好像对他乏善可陈的过往很有兴趣,于是洛予念也挖空心思,将这些讲的生动一些。
“原本,还有两个。一个是四师兄洛熙川,你知道的,还有另一个,是沈佑的堂哥,叫沈€€。其实当年,正是沈师兄从外门发现了我颇具资质,我差一点就变成他的徒弟,可带我去禀明掌门的时候,我却被掌门一眼相中,师尊原本已经不收徒了,硬是破了例,将我收进门去……那之后没多久,四师兄就出事了,沈师兄也……师尊因此闭关。虽然行过拜过礼,也叫她一句师尊,但我与她其实没见过几次,尤其是那件事发生后,每每见到我,她都会忍不住唉声叹气……大师兄说,是因为我总让他想起四师兄……”
“那,你为何总是一个人,不跟你的大师兄二师兄一起修炼?”
“跟过大师兄一年,但掌门闭关后,他要代理门内琐事,自己有两个亲传弟子不说,还要给外门弟子授业,实在分身乏术。”洛予念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二师兄他,不怎么喜欢我。”
春昙眼睛缓缓瞪圆,眉毛也挑起来,彷佛这世上不该有人不喜欢他似的问:“为什么?”
洛予念叹了口气,伸手覆住他的眼皮,向下一捋,边说,边学他哄晴河睡觉时那样,轻轻缓缓,有节奏地拍他的肩膀:“说不清为什么,许是因为旧伤缠身吧。”
这些话,像是讲给春昙,又像是在开他解自己:“十年前,二师兄与南夷人动手时中了厉害的毒,却没能立刻拿到解药,因此烙下了病根,修行很难再有进境不说,每逢庚申日,更是虚弱到连常人不如……所以,他性情乖戾些,也是人之常情。”
第36章 惊变
淅沥雨声中,洛予念自然醒转,乌云蔽日,看不出天色,但神思清爽,约莫到了他惯常练剑的时候。
昨夜,春昙迟迟不肯入睡,洛予念将沧€€过往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立派之时也没能把他哄困,反倒越讲越精神,几峰几殿,谁人居住,秉性如何,他都充满好奇,彷佛是在提前熟悉日后要生活之处,尤其是提到剑冢。
“御龙?”春昙好不容易闭起的双眼又重新睁开,炯炯盯着他,“所以,除了你的银竹,还有掌门的青冥,沧€€另有一把有灵之剑还没有找到主人?”
“是,御龙是开派祖师沧澜真人亲手打造的神兵,以神兽苍龙的一段脊骨为材,有引雷御风之力,因剑内栖有龙魂,故杀戾气重,非寻常修士可驾驭。沧澜真人后,能被御龙承认的,不过三位剑主,无一不是天纵奇才,近五百年来,也只有一个洛熙川试剑成功。”
“那,你破境入蓬莱后,没有试一试它吗?”春昙好奇。
“……没有。”洛予念叹了口气,伸手覆上他的眼皮,轻柔向下一捋,说话声音也放轻再放轻,几乎跟春昙一样只用气,“四师兄死后,御龙便被二师兄挂在剑冢石碑下,说是用以警醒所有沧€€弟子,端身正行,所以,他自然也不会轻易让其他人试剑。”
“可你们掌门……哦对,她闭关了……”春昙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们修士在闭关之时,不论外头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被打断是么?”
“不一定。闭关并不会全程将五感闭锁隔离,只不过,为了专心,非必要不与外界接触罢了。”
“也就是说,若沧€€需要,例如你们遇到什么危险,也可以去请她出关的?”
“大抵是这样,除非到了突破境界的关窍……不过,她已在玉虚境,与地仙不过一步之遥,若真要突破,那方圆百里都能看到天象之变,我们自然也不会在那种节骨眼去打扰她。”
“原来是这样……”
临近三更,外头下起雨来,水打竹檐的声响最是催眠,春昙终于不再开口,懒懒拱近他怀中,室内静默,怀里的人终于没了知觉。只是,他睡着后的呼吸轻且浅,还不时停顿,洛予念低头看了许久,愣是不敢将被他枕住的手臂抽出来,生怕再惊醒他,只得陪他一同入梦。
好在沉眠中,春昙有蜷缩身子的习惯,洛予念这会醒过来,身边的人已经不在枕上,而是侧蜷成一团,抱着肩,睡在他腹前,像只野猫。
洛予念总算能安心起身,穿戴整齐。
他去茶室,从昨日晴河带回的点心里选了一块栗子糕装盘放到桌上,以防小丫头睡醒饿肚子,这才御剑往露州飞。
倒不只是为了取那只莲花香插。
昨日他们的离去太匆忙,他着实该去过问一下,封怀昭有没有因为他而迁怒无有乡的其他人,也顺带给弦歌报个平安,免得她记挂。
不想老远就看到无有乡门前黑压压一片,明明不是开门迎客的时间,门却大敞着。
人头攒动,附近百姓正往里探头探脑。
洛予念心下诧异,加快脚步,走近才看清那门根本就不是大敞,足一丈高的门框赫然变成个空荡荡的大洞,两扇厚重木门不翼而飞。
他心下一惊,原地一跃,越过人群,低头时心中一沉。
院中一地碎木,边缘不规则,显然是被剑气劈得这样四分五裂……有修士在此动过手!
顾不得礼数,他径直冲进楼门去,上上下下三层,瞬间被他跑了个遍。连带着露台,所有屋室内都遭贼一般,门窗大敞,桌椅掀翻,花器瓷器碎一地,连柜子都被掏了个底朝天,却不见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