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51章
作者:蜜月
# “重溟”
第58章 哥哥
绿松卿乖巧地绕在春昙腕间,不过四五寸的身长,头尾相交刚好缠住一圈,好似带了一只镯,青蓝渐变,淡淡的晨曦落在鳞片上,反射出炫目的光晕来。
春昙低头一扫,形容是有些狼狈的。
腰间虽煞有介事系着€€带,可他睡觉不够老实,蜷缩成团时搅乱了衣衫。
但乱归乱,却干净整洁。
转过头,那人就盘膝趺坐在一旁,呼吸轻细几不可查,正入静调息。
仙君此刻已束发戴冠,衣着得体,松弛地闭起双目,眉眼温和似含笑,像一尊被供奉在山中的神像,纤尘不染。受灵力波及,他膝前的一片花苞均蠢蠢欲动地裂了口,竟是随时要绽开的模样。
春昙翻了个身,趴在衣上支起脑袋,想看看仙君究竟能否让昙花在晨曦里盛放,谁知那人却倏忽睁了眼,侧目看过来:“醒了?”
对视时,他看到洛予念的嘴角微微翘起,笑得从容,忽而就好奇了。
他撑起身,向前爬行两步,而后,侧躺在那人膝头,挑着眉探进那柔和的双眸。
洛予念一愣,伸手拉扯他衣衫,遮他光裸的肩头,面上浮现出一丝紧张来,不由垂头凑近了些:“哪里不舒服?”
怎么会不舒服,只是,太舒服了。
他抓住洛予念的右手,举在眼前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却不突兀,平日里总是带着丝绸手套,故而即使常年练剑,掌中生的茧依旧很薄,触感难以言喻,轻柔又恰到好处。恍惚中,他隐约看到那串豆蔻花在晃动,手背的汗水更为它添几分婀娜。
……明明先前还很生疏的……遥想上一次在无有乡,洛予念那手忙脚乱,急躁不知所措,最终又被自己安抚下来的样子,春昙撇撇嘴,略有些不甘心:“你怎么会这些,跟谁学的?”
洛予念眨了眨眼,缓缓道:“《黄帝内经》、《房中术要诀》,《双修丹道》……”他犹豫了一会儿,神色有些无辜,问得很是虚心,“是,我哪里领会得不妥?”
春昙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忍俊不禁,捧腹笑了一会儿,才揪着他的前襟将人拽下来,一字一顿答:“洛仙君不世奇才,一点就通,哪有不妥。”
*
回到无有乡,卯时未至,整座院落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那一角飘起一束炊烟。
春昙最后又抚一把立在床头的琴盒,笑了笑,只背起随身行囊,便拖着洛予念翻墙而出。
时候太早,沿街走了许久才找到一处早点摊子。
包子是纯荤,米粉汤底辛辣,他挑不出什么爱吃的。可在山谷里折腾了大半宿,他早已饥肠辘辘,便凑合点了两碗芋头糊,聊以果腹。
他捧着碗,有一口没一口,吃得兴致恹恹。
洛予念放下勺子,不解道:“既饿了,怎么非要偷偷走,厨房里备了好些吃的,在楼里吃完就是。何况,她们都以为还有机会与你道别……”
春昙舔了舔唇上甜腻的汤汁,摇摇头,道:算了。
泪眼婆娑,依依不舍,道别这种事,徒增伤心。
卯正一到,街上蓦地开始热闹。
露天的小桌,身边人络绎不绝,目光愈发密集,洛予念藏了剑也无用。
春昙没带幂篱,被看得烦了,干脆起身去找摊主付钱,不想锅台边空无一人。
他放眼,半天才从一群卖蔬果的阿婆中间发现摊主,正啃着包子听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听说了吗,陈家大公子,先前病了,昏迷不醒七八天,咱们露州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前些日子,莫名其妙醒过来,结果,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票号那个陈公子?”
“对,就是他。原本吊儿郎当天天在街上乱晃,如今也不跟那群纨€€喝酒作乐了,安安心心在铺子里学着当个像模像样的少东家,谁叫都不出去。他家老夫人高兴,跑去慈航殿一连烧了七日香,还开始每日往里头送五奉,香、花、灯、水、果。这果啊,就是我家送的,一个月,给五两银子呢!”
“哎哟,这不比你日日摆摊子强啊!”
“可不嘛,我也得烧柱香,谢谢神明菩萨,让陈公子改邪归正。”
差点将这一茬给忘了。
“菩萨”心下好笑,暗自答了句不谢不谢。
上巳那日,他恐陈家公子在洛予念手下吃瘪,事后伺机报复无有乡,遂趁其不备,在纨€€发间下了魇蛊最爱的香,以绝后患。
魇蛊又叫噩梦蛾,会徘徊目标之人床前,吸食汗液。它们羽翅上落下的磷粉会致人噩梦缠身,醒来便会失掉一部分记忆。
不想纨€€身子骨这般柔弱,竟还出了问题,好在有惊无险。
转了性,也算是意外收获吧。
“笑什么?”洛予念半天等不到他回去,也找过来。
春昙没做声,往摊主面前递了几个铜板,而后拽着人离开。
*
洛予念的内伤没好全,但有灵药加持,歇了这两三日,御剑其实不是问题。
可春昙却执意要他休息,每日飞一会儿便叫停。
想到春昙凡人之躯,且大病未愈,在剑上一站动辄一个多时辰不能动,洛予念原也怕他勉强,遂顺水推舟与他走走歇歇,第三日傍晚才飞到€€波镇附近。
蓦地,洛予念肩头一轻,原本靠着他昏昏欲睡的春昙忽而站直了身体。
洛予念微微转头,看到他用力揉开惺忪睡眼,怔怔看着远方的一片蔚蓝,半晌才动了动嘴唇:是海……
本打算随意找一处歇脚,个把时辰之后继续赶路,便能在天黑前到赶回沧€€,可看这情形,洛予念自然改了主意。
虽说沧€€也毗邻海岸,可派内毕竟规矩重重,难保他尽兴。
于是,银竹稍稍调转方向,径直往东,向蜿蜒的海岸飞去。
午后,细沙被晒得温热,春昙蹲下捧起一把沙,微松指缝,细腻的沙砾便漏成一束砂瀑,被扑面而来的海风吹得歪歪斜斜。
近海无人,无垠的蓝远远接到天上去,洛予念犹记自己第一次见到海时的震撼心情,遂也不作声,远远跟着他,看他提着鞋袜,赤脚走在干沙与湿沙的那条分界线。
那人望着远处良久,席地而坐,回过头对洛予念道:不一样啊。
“什么不一样?”洛予念走到他身边,与他并排坐望浪涌从远处一波一波推到岸边来,变成一层洁白的泡沫。
“小时候爹爹说,风过竹林的声音像海浪。”春昙眯着眼,神似被晒舒服的猫,额际柔软幼发在海风里抖动,他顺势一歪,靠在洛予念肩上,笑道,“这样一比,竹林的声音,实在单薄。”
其实站在崖上听,更加磅礴。
洛予念微微侧头,盯着他在光下泛金的发丝,轻声道:“沧€€的藏书阁便叫听澜阁,平日从早到晚都有人站在阁中,不为读经,只是听着海潮声发呆。明日,我带你去。”
春昙似乎是累了,脸颊蹭着他右肩点了点头,眼皮也跟着合上。于是洛予念保持上半身不动,默默盘膝,调息入定。
直到日落时分,一阵嘈杂笑声入耳,他才睁开眼。
面前是折放整齐的淡青直裰与鞋袜。
他周身被洁白的贝壳围了个圈,抬眼,潮水回落,眼前已变作大片滩涂,一群渔家的孩子拎着网兜和小木桶,或蹲地,搜罗遗留在湿沙中的虾蟹,或手持工具,敲击裸露出的礁石,撬下螺贝。
而将自己圈在原地的始作俑者,就混迹其中。
裤脚挽至膝上,铃铛晃动出清泠雨滴声,发辫似是被沾湿,垂在一侧胸前,头上不知被哪个孩子,带上一圈彩贝串成的冠。
青空无云,落日熔金,他被孩子们追着,跑动时,滩涂溅起繁星般的水花。
洛予念看着看着,蓦地舒了口气。
原先他还在忐忑,春昙远离故土,会否不舍难过,眼下看来,毕竟是少年心性。
彷佛感知到他的目光,春昙的身形忽而一顿,回眸。
发辫被他甩到身后,发梢扬起一片水珠,溅到后头的孩子,他们抱怨着将他围起来,弹指将手上的水尽数归还。
春昙一惊,也不说抱歉,将捞网往脚下一丢,突破重围嬉笑着往岸上逃,一溜烟便躲到洛予念身后,凑在他耳边笑道:“阿念救我。”继而耀武扬威地盯着那群追上来的孩童。
谁知,孩子们却是有眼不识泰山,蜂拥将两人一同推倒在沙滩上。
洛予念怔住,先前他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如此接近凡间孩童,尤其是在沧€€附近,那一身流光溢彩的内门弟子服无人不识,人们当他是山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自然而然敬而远之。
可今日,他身着春昙的衣衫,银鱼白色圆领袍,朴素的府绸,将银竹藏起,便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仙门弟子,只当他与春昙是一对普通的好友或兄弟一同出游……
忽听一声急喘,洛予念猛地回头,只见那人被几个孩子按住双臂,在肋间搔痒,怕伤了孩子们,他不敢全力反抗,此刻眉头紧锁,笑得极其痛苦,眼角不自觉蓄泪求饶。
春昙最怕痒,尤其是腰际。
洛予念赶忙起身,一手一个小朋友,将他们轻轻拎起,丢开。
可玩到忘乎所以的小孩子,最是难缠,前仆后继。
春昙一着急,拉起洛予念一只手往心口一按。
感应到灵力,执明境唰得亮起。
孩子们纷纷被吓住,一时间呆呆傻傻看着,半晌才回过神,大惊失色,默默跪了一地,不敢抬头,也不敢乱动。
春昙一愣,这并不是他本意,于是,他走上前,对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耳语一番。
洛予念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说了半天悄悄话,女孩不可置信:“真的可以吗?”
春昙点点头,环顾四周,而后指了指不远处干燥的沙滩。
女孩是这群孩子的头,她一吩咐,孩子们便散开,一半去拾柴,一半去端来了清水,剥虾肉剜螺贝,洗出一盘洁白鲜嫩的海货来。
“仙人哥哥。”蹲在一旁的孩子们有些扭捏,“漂亮哥哥说,你会用宝剑削木签。”
洛予念一怔,望向春昙。
可那人嘴角噙着笑,刻意不理他,正自顾自从随身行囊里变戏法似的,往外掏出几包花花绿绿的粉末,洒在洗净的虾肉螺肉上。
洛予念无奈,接过孩子递来的木棍,在惊叹的目光中,多此一举地抽出银竹,将其一剑劈成一把均匀细签。
“哇!”孩子们欢呼起来,“仙人哥哥好厉害!”
“哥哥,你的剑我可以摸一摸吗?”
“哥哥,我长大一点,也可以去沧€€学剑法吗!”
“哥哥,哥哥……”
洛予念被他们叫得头大,一时间不知该应谁,求救似的看向心安理得坐在篝火边,那个满脸狡黠的人。
晚霞燃烧殆尽,€€晨出海的渔船纷纷归家,远方唱起悠长的船号。
而春昙好似终于看够了他的窘迫,拿袖子扇了扇面前的火堆,小火炙烤的香气飘过来,勾起了孩子们的食欲。
他招招手,他们便争先恐后跑过去。
春昙挑了一只最漂亮的虾子,走到他面前,俯身递过来,仿着孩子们的语气:“哥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