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58章
作者:蜜月
“十年前,洛熙川勾结蚺教蛊星,夥同邪教妖人,残害中原百姓。如今你子承父业,还以肮脏的血蛊之术来犯我沧€€!”徐景修转眼,瞪着洛予念,“还不动手!诛杀蚺教妖孽!为你枉死的沈€€师兄报仇!”
“呵。”春昙被他大义凛然的语气逗得发笑,“谎言重复千遍,连自己都相信了?”
他伸出手指,接住肃杀夜风送来的一片“绿叶”,手指一拈,拈开透明薄翅,上头是一句简短的南夷文€€€€到了。
他松开手指,看着悠悠飘落的叶片,缓缓道:“阿念,你明明发现能证洛熙川青白的证据,他却不肯让你彻查,还恼羞成怒打伤你,你不是一直想不通吗?我来告诉你原因。”
他顿了顿,静静等待风停的瞬间。
“徐景修当年南下查找洛熙川夫妇踪迹时,巧遇来中原寻蛊星的蚺教人。他们一个想要除掉同门师弟,而另一个,则想带蛊星及圣器月孛回南夷,故二人一拍即合。但,合谋之事尚未动手,便被你的五师兄沈€€撞破,情急之下,他们只能杀人灭口,事后栽赃给了洛熙川!真正勾结南夷人的,正是他徐景修自己!”
万籁俱寂的刹那,他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
第66章 士可杀
春昙掷地有声,可他面对的,既不是他指正之人,也不是洛予念,而是黑暗中,山路的方向。
片刻后,一片哗然。
洛予念大惊,一跃而起。
下方盘山的石板路上,竟已无声无息站满了只着中衣的外门弟子。
如梦初醒一般,他们茫然地仰望着一片混乱的战局,阴影中,有什么东西从他们中衣下爬出,又迅速消失在草丛里,他们不曾注意,因为大家的全副注意力,都被那几条巨蟒,和春昙石破天惊的话语所吸引。
“蟒蛇!那边有蟒!”有人尖叫。
“那是谁?是,小春师弟?”有人疑惑。
“他方才说什么?是谁,杀了谁灭口?”有人求证。
“我没听错吧,他说徐长老他,他夥同南夷人,杀了沈€€师叔?”有人不可置信。
“你休要含血喷人!”混乱中,玉€€直取春昙面门,被乌金蟒一记甩尾击歪,又重回手中。李凝气得浑身发抖,复又仗剑袭来,“当年若不是我师尊及时发现洛熙川与南夷妖人勾结,后果不堪设想!他是仙门的英雄!”
他年轻气盛,竟置缠斗的三条赤铜蟒不顾,不惜露出浑身破绽也要取他性命,春昙忽而心生同情,轻摇手腕,放弃了这个可以偷袭他的机会。
乌金蟒没动,春昙也没有躲,却有另一个声音,自人群中乍响:“徐长老!十年不见,是否早忘了我这南夷蚺教的老朋友?”
玉€€急停,众弟子皆惊,纷纷向队尾回头。
佝偻的身躯挺直,一把扯掉身上白衣,露出一身南夷人特有的短装,繁复的银饰闪出细碎反光,像将破碎的月色披在身上。
“南,南夷人!是南夷人!南夷人杀上山来了!”
若不算十年前那场风波,两地之间,已平静六十年有余。
“南夷人”对于这些弟子,只是卷册中的符号,代表野蛮,阴毒和杀戮的符号。
他们惊惧跑开,一股脑涌向洛予念所站之处,银竹登时出鞘,冲那不速之客一剑斩下,只听叮的一声,那人仅有的一只手中,高举一把袖剑,生生格住光芒大盛的剑刃。
穷凶极恶的南夷人身后空空,“杀上山来”的,只一人,无所畏惧地抵着长剑,大步向战局靠拢,而那袖剑穗子里,晃着芙蓉石牌,正中雕刻一“修”字。
面对来人,洛予念与徐景修不约而同开口,却叫出了迥然不同的名字。
“阿虎……”
“劳罗!?”
洛予念一怔,茫然地回头,望向他的二师兄。
徐景修骇然瞠目,凸起的眼珠已爬满血丝,却不是红的,而是黑色:“你,你没死……”
“我又不是中原人,区区毒瘴奈我何!”劳罗哈哈大笑。
“可我……”徐景修双眼一觑,蓦地住了口。
“可你明明刺穿我的心脏?还将我抛尸赤沼?”劳罗将手中袖剑一亮,“徐景修,当初在蒲苏村山神庙外,我们明明说好各取所需,我将蝎蛊蛊母赠与你,让你去毒杀你的师弟洛熙川,而你,则要赠我符€€,助我顺利通过芊眠谷外所设洄水阵,带走蛊星。可你非但不守约,还算计我,利用我,请来了你的师尊!怕合谋之事败露,你私自杀我灭口,将我抛尸赤沼!”
他一把扯开褐色马甲,坦胸露背,前心的剑疤映射着后心的,赫然是一处贯穿伤,证明他所言非虚:“你们中原人,满口谎言!最是不可信!”
“一派胡言!沧€€上下,谁人不知我自幼便受师尊教诲,与你们南夷人不共戴天,怎会与你谈交易!何况当年洛熙川与妖女传言一出,第一个要拿他回来问罪的便是我!也只有我!”徐景修吃力地粗喘着,执起长剑颤颤巍巍指着他,凛然对众人道,“此人便是南夷蛊星的心腹!蚺教的妖人!当年他正与妖女暗通款曲,恰被师尊撞破,落荒而逃!我奉命追捕,从他身上截获凶器月孛,不想,他竟设计假死骗过了我,苟活至今!今日,还回来反咬我一口!”
劳罗哈哈大笑:“好一手颠倒黑白!你若要留我活口,何必下此杀招!可惜,我的心脏,天生长在右侧,否则,倒真要被你这两面三刀的小人得逞!”
洛予念一把接住他掷出的袖剑,垂眼扫视掌中的芙蓉石牌。
鲜艳致密,晶莹水润,全无杂质,这块芙蓉石出自灵津岛,上头的石刻更是师尊真迹,如假包换。
徐景修冷冷一瞥那所谓“证物”,不屑一顾,他挥袖一指琅霄峰顶的封印石洞:
“你们口口声声说洛熙川无辜,若他真无辜,妖女怎会将那害人无数的凶器送还给你们蚺教!这无疑是放虎归山!万幸师尊及时赶到,如若不然,真让邪物重新落入蚺教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哪来我中原这些年的太平!如今,妖孽之子夥同南夷的蚺教里应外合,一边在赤沼闹事,调虎离山,一边趁我沧€€空虚无人攻上山来,无非是想偷走那凶铃,顺带为他恶贯满盈的爹娘复仇!我等仙门正道,如何能容忍尔等无耻之徒妖言惑众!沧€€众弟子听令,给我拿下!”
“且慢。”洛予念攥紧那把袖剑,伸臂拦住要冲上前的李凝,转而道,“师兄,此事疑点众多,十年前,因没留活口,才悬而未决。如今这南夷人自己送上门来,理应生擒,再请师尊回来定夺……”
“你信他们!?”徐景修气急,蓦地捂住胸口,吃力地鸣喘几声,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亏师尊还对你寄予厚望!你简直是不分是非!咳,咳咳咳……”
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同门师长,一边,是来路不明的南夷人。
一边中了毒,一边操着蛊。
洛予念背后,议论声四起:
“呃,对了,这春昙,好像是洛小师叔亲自带上山来的吧?”
“是啊,他先前还装作是哑巴,他,为何要骗我们?”
“所以,小师叔是知情,还是也被他蒙在鼓里?”
“等等,你们看!那个南夷人的桃木腰牌,莫不是小庄你前几日丢的那块!春昙他……他当初还假惺惺地跟我们一起找,原来是被他给了南夷人!”
徐景修闻言眉毛一竖,绀紫的嘴唇颤抖起来,面容痛苦地扭曲着,好似比谁都痛心疾首:“好啊,你,洛予念,你好大的胆子!沧€€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步那叛徒后尘,对师门恩将仇……咳咳咳!”话没说完,他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倒在观雪怀中。
“师尊!”李凝怒发冲冠,玉€€仓啷出鞘,径直飞向春昙,却再次被洛予念硬生生拦下,一把握在手中。
碧绿的剑光在他掌中拚命挣动,李凝不可置信:“小师叔!他们明明是下毒放蛊无所不用其极的妖人,你却还维护他们,放任他空口白牙污我师尊青白!你可知,士可杀不可辱!”
“……小师叔他,他帮南夷人?为什么?”
“我听说,当年小师叔,正是被那个洛……送上山来的……”
“不会吧……”
洛予念身后,原本那些寻求庇护的身影,又慌不择路地逃离他,刹那间,他一句辩驳都来不及出口,便沦为众矢之的,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处。
那些莫须有的脏水像一支支无形的利箭,将他刺的遍体鳞伤,银竹却依旧岿然不动,自始至终横在巨蟒与沧€€弟子间,默默地将所有射箭之人护在其后。
早说了,他们不值得。
春昙轻轻一叹,蓦地向后掠去,退到崖边。
他解开血染的外袍,扯下腰间之物,握在手中,缓缓提起。
月华之下,他轻轻吹散其上星星点点的鹿子草花瓣。
古铜色铃铛呈曼陀罗花朵状,把手如一弯秀气的蛾眉月,却不知因何,缺失一角。
洛予念瞳仁骤然一缩。
观雪失声惊呼:“这,这不可能!”
他手中铜铃,与那镇压在琅霄峰密室中的“月孛”,别无二致。
“空口白牙……”春昙牵起一丝冰凉的笑,“徐景修,你还不知道吧?你所谓毋庸置疑的通敌证据,根本就是个€€品。”
说完,他轻轻一摇铃,刹那间,悠远的叮当声随山风传遍沧€€,久不停息。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徐景修都倏忽起身,死死盯住他手中锈迹斑驳的铜铃,忘记了呼吸。
“洛熙川早算准南夷人不会善罢甘休,故而,花数年时间,遍寻能工巧匠,好容易才制出那只可以假乱真的仿品。但蚺教人并不傻,一颗普通的铃铛,根本无法瞒天过海。所以,他在那€€品中融入了真品的碎片。”春昙轻轻摩挲着新月把手,用力一握,凹凸不平的缺角狠狠刺入皮肤上的一处划伤,“可圣器被层层咒术保护,哪怕我爹爹拼尽全力,也只能击碎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还为此被反噬,重伤久久不愈……否则,他又怎会那样轻易就殒命在清€€真人剑下,毫无抵抗之力……”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变得幽暗,看得李凝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说得对啊,李凝师兄,士可杀,不可辱。”春昙闭目,鲜血缓缓从他指缝流下,途径铃身,被血沾染的古老符文渐次亮起,发出诡异红光。
“别……”洛予念徒劳地张了张嘴,可一切,都太迟了。
山体微微震动片刻,天地间一片寂静。
洛予念浑身汗毛倒竖,这感觉似曾相识。
“六十年前,沧€€掌门清€€真人,曾在祠堂长跪十日不起,发誓此生要荡平南夷。”春昙幽幽道,“而洛熙川夫妇,为此愿景,多年来隐居赤沼旁,不惜冒性命危险,多次潜入蚺教所在的万万群山,绘制舆图,并将蚺教与悬息种种不可告人之机密一一核实,而后尽数译成中原文本,静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能穷当今仙门之力,一举剿灭妖邪,还两地百姓安乐。奈何壮志未成,便糟同门师兄徐景修栽赃陷害,枉死于掌门剑下!今日,我便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第67章 金鳞
阴诡的响铃声中,让人不禁联想到死亡的腥腐味迅速弥漫开来。
弟子们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倏忽间,嘶嘶尖啸声扯破天幕,如箭矢,铺天盖地无孔不入,他们不禁捂紧双耳,依旧被震得头痛欲裂,踉跄摇晃站不稳脚。
两团暗红自天边冉冉升起,好似两轮阴森的血月爬上山巅,庞然大物的阴影将他们笼罩,背后一双嶙峋的骨翅缓慢拍打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粘液成串低落,流经之处,生灵尽毁,冒出一股股山石树木被腐蚀的灰烟。
“悬……息……”观雪的声音悠悠落地,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弟子们惊惶万状,慌不择路。
春昙垂下手臂,轻轻一晃铜铃,悬息仰颈一跃而起飞至半空,遮天蔽日。
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陡然间狂风大作,浓云从八方聚积而来,皎白月光连同仙山上清新的松风一寸一寸被吞噬,眼前晦暗如暴风骤雨来临前那一刻,目不能远视,连呼吸都愈发困难。
蓦地,悬息啸鸣,翻身摆尾,轰隆声如滚滚落雷,半座泊雾峰猝然崩塌,巨大石块与粗壮老树纷纷砸下来。
惊叫四起重,洛予念率先腾空,舞出漫天剑气,将巨石纷纷击碎成粉。
“昙……”他回过头,骤而发觉,悬息已至。
凶兽如山般耸立面前,竖瞳凶光大盛,粗壮的身躯拍击地面,掀起一阵狂风。
洛予念好似一颗尘埃般被席卷,掀飞。后脊重重凿入山壁时,他气血一阵翻涌。
只一眨眼的功夫,半山的石室已被庞大的身躯碾成一片碎石废墟,响尾拍击下,平台与山路的青石板尽数碎裂成齑粉,连着周遭大片山石花木都被它周身包裹的剧毒粘液腐蚀成一大片黑褐色泥沼,再无落脚之处。
一众弟子东倒西歪叠摔在一处,修为不足者已不省人事倒在同修怀中,观雪拖着徐景修,嘴角沁出一丝鲜血,连维持治疗都吃力,方才为保护身后的弟子们,她硬生生被震伤。
洛予念心一沉,悬息这一尾,与当初在赤沼交手时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显然,那时是春昙故意留手,否则,他一介蓬莱修士,早已命丧兽口。
晃神的一瞬,月孛又是一响,他忙将自己硬生生从山壁中拔出来,可悬息却更迅一步,只消一眨眼,巨大身躯便游至观雪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