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 一衿香 第76章
作者:蜜月
第86章 分明是他!
天黑透前,洛予念他们遇到了折返的封怀€€,不想她竟不是独自一人。
沈佑从她身后一把拎起阿杞:“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四肢乱踢,脱口而出一句南夷话。
“他说我们救了她娘,要报答我们,硬要跟来当向导。还说若我不答应,他会自己想办法回来的。”封怀€€无奈笑道,“我怕留他在那里会惹乱子,这一路,他确实帮了不少忙,便带上了。”
“算你有良心!”沈佑又伸手揉他头顶,立刻被他嫌弃地拨开。
洛予念瞄了一眼他身后与体型极不相配的竹萝。
“都是吃的。干粮,点心,果脯。”封怀€€笑道,“晴河心太细,听说这边又热又潮,给他备的都是不易腐坏的食物。哦还有这个,也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她往背囊里掏,掏出个巴掌大的麻布袋递给洛予念,是南夷人身上常见的草药包,扎染的青蓝色麻布,里头包的都是磨碎的驱虫药草。
南夷没什么精湛的纺织技术,东西略显粗制滥造,可这好歹是晴河的心意,洛予念欣然接过,指尖却不防备一沉,药包险些脱了手,他一愣,这可不是花花草草的份量。
他隔着麻布与一层填充棉絮,捏到了藏在内里的硬质白玉,柱型,雕花€€€€是他的香囊。
“晴河见那几个南夷人身上,都挂着这样的草药包,想起你换衣裳的时候,拿这香囊戴也不是留也不舍,便给你缝到这麻布袋里了。”封怀€€眼神落在他手上,羡慕之色一闪而过。
气氛略显尴尬,沈佑干咳了一声,贴近他抽了抽鼻息,玩笑道:“嗯,好香。春昙的手艺还真是不一般,这么久了,香气都不见散。我看,小师叔你也不必担心他的去处,有这能耐,不管在哪里都能……”他话音一顿,耳尖动了动。
几人几乎同时矮身藏进树丛。
猫叫似的,微弱的婴儿哭声逐渐接近,与之相伴的,还有吃力的气喘,踉跄的脚步。
来人背光,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女人瘦骨嶙峋的剪影。
她双脚几乎不能离地,缓慢地,在地面拖出沙€€€€沙€€€€的声响。
洛予念听不懂她口中在叨念什么,但猜也知道,定是在哄怀里的婴儿,蹲在身边的方平意忽而浑身一震,不待他阻拦便蹭得一下子窜出去。
跟她同时冲上去的,还有挣脱了沈佑的阿杞。
那女人明明站都站不稳,却依旧在第一时间拔出腰间的短刀,口中发出怪异的呵斥声,像野兽遇袭时向对手发出恫吓。
方平意轻而易举便躲过她有气无力的挥砍,试图以南夷话安抚她。
可女人却充耳不闻,一手怀抱婴儿,一手乱舞短刀,几次险些伤到阿杞,她甚至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将婴儿勒得太紧,以至于那本就微弱的哭声完全消失了。
洛予念见状不好,刚要起身,就听方平意一句:“你们别动!”
阿杞被她一推,一屁股坐到地上,躲开了女人的一刀,而她自己,竟就那么空门大开地抱了上去,连同婴儿和年轻的母亲,一并拥入怀里。
那刀尖便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后肩。
兴许是她的怀抱足够温柔,兴许是力气耗尽,女人终于安静下来,方平意伸手在她口鼻前晃了晃,她卧刀的手便软绵绵垂下去,方平意顺势接住她和她的孩子,瘫坐到地上,那柄弯刀就那么留在了她肩上。
“好了。”药修松一口气,语气很是缓和。
洛予念等人这才敢动,纷纷围过去。
封怀€€一把按住她肩头,果断拔了刀,噗呲一声,被溅了一脸血。
她随手一揩,一边以灵力替方平意止血,一边细细查看那刀刃:“应该没淬毒。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服一颗解毒丹。”
“嗯。”方平意草草应声,注意力却完全放在女人和那婴儿的身上,封怀€€直接替她掏了颗药,喂到她嘴巴里去,又抱过婴儿,顺势交给一旁插不上手的洛予念,转回头,继续替兢兢业业的她处理后肩的外伤。
洛予念反应过来时,臂间已经多了个会动的小家夥。他擎着手臂一哆嗦,端着婴儿大气都不敢出,他还从未抱过这样年幼的孩子,软得好似没骨头,呼吸像蠕动。
他求救似的看了沈佑一眼,对方抿着嘴,伸手来帮忙,却与他一般僵硬,两人比划了半天,也没能顺利交接。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轻而易举将孩子接过去,圈在臂弯,熟稔地摇晃,拍打。
洛予念与沈佑双双瞠目。
“笨死了。”阿杞嫌弃道。
“把孩子抱过来。”方平意忽而开口。
阿杞立刻蹲到她身侧,问:“怎么样?她中毒了?生病了?”
她摇摇头:“身子太虚,这孩子应该才出生没几日,她……还在下红……”说着,她打开了婴儿的棉布襁褓,众人齐齐一怔,沈佑脸都白了,空气迅速凝滞,半晌没人说话
€€€€那婴儿的双腿竟天生黏合在一起,到脚踝处才分开,就像一条鱼尾。
“……”阿杞皱起眉,口吻笃定,“她是逃出来的。”
洛予念旋即想起,阿杞和家人也是为了躲避修习血蛊术而出逃,可这个女人才刚刚生产完,身体如此虚弱,而这样天生变残疾的孩子,入不入教又有什么区别,能不能活下去都未定……
“这,这不是才出生么,就算要逃跑,是不是也太早了?至少,也要等养好身体再动身吧?路上她要是有个三场两短,孩子也活不成啊……还担心入教做什么……”显然,沈佑与他想到一起去了。
“你说的,那是普通的小孩。”阿杞将目光从婴儿那双腿上移开,小心翼翼替他将襁褓包了回去,声音放得极轻,“若是被长老们发现,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怪物,他立刻就会被抱走的。”
众人立刻便猜到后续,毕竟,中原灾荒之年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贫瘠的南夷,这样一个不足以成为劳力,更不能成为战力的孩子,没有活着的意义。
“抱走……是……直接被抱去杀掉么?”沈佑叹了口气。
阿杞摇头:“大巫说,生来就有病的孩子是神的诅咒。不过,女娲娘娘不会无缘无故让他们出生的,他们有自己的使命。”
“……什么……使命……”
阿杞不知是想起什么,眼圈红了,良久才开口:“大巫会亲自送他们去弥瓦渊。那里沉睡着许多我们的祖先,他们的血肉会成为圣兽悬息的一部分,永远守护我们。”
他声音很轻,可落在众人耳中,却惊雷一般€€€€这不就是活祭品么?
一瞬间,洛予念回忆起弥瓦渊那凄厉无比的鬼哭和异常阴邪的风,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他腾的一下子站起身,顿时醒悟,悬息之阵,之所以被黛初称作“血阵”,正是因为它承载了无数活人的血肉与怨恨……
女人并未昏睡太久,补气血的药入口不到一炷香便挣扎着醒过来,怕她受惊,洛予念、沈佑和封怀€€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把守在洞口,只留方平意和阿杞坐在她身边。
发现孩子在阿杞怀中,女人果然没有过度惊慌,只是警惕地将他抢了回去。
方平意说了句南夷话,而后将竹萝推到她面前,女人看着满满一箩筐的食物呆住了,口水几乎是一瞬间涌到嘴角,不受控地,低落成一条银线,可她却久久不敢动,直到阿杞捧起一块绿豆酥,在她眼前掰开来,自己吃给她看。
酥皮渣掉了她一身,油香豆香扑鼻,女人双唇颤了颤,用力咽着口水,她终于忍不住,一把抓过阿杞的手,将那半块酥囫囵塞到嘴里去。阿杞忙又给她递别的,牛舌饼,杏仁酥,芝麻糖,桃脯,她不看,不问,一边狼狈地咀嚼吞咽,一边掉着眼泪,嘴里嘟囔着什么。
方平意闻言别开了眼,起身走到洞口,轻声道:“她在说,阿娘吃了饭,便有奶了……”
夜深人静,母子俩都得了救治,女人终于卸下防备。方平意问一句,她便答一句,眼睛始终不离睡熟的孩子。他被裹在襁褓中,看上去,与普通的婴儿并无区别。又或者,在阿娘的眼里,孩子就是孩子,只要活着,都一样。
女人名叫辛波,生下孩子的第二天,便从雅桑湖畔的村落出走。
之所以一刻都不能再等,全因今年的新生祝礼即将到来,地点就在她在的村落。届时,蛊星亲临,所有不满周岁的孩子,都要一一接受蛊星祝福,这残缺的孩子便避无可避了……
“这是她第二胎……前头那个,没有鼻骨,口唇裂开,出生没几日,便被抢走,填进了弥瓦渊……”方平意不忍赘述,“这次,她便在事情传出去之前,私自逃了出来。”她叹了口气,往洞里瞄了一眼,“她方才还跟我说对不起,一开始,她以为我是蚺教派来抓她回去的人,才不得不伤我。”
“我不是说过么。”阿杞垂着头,把玩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桫椤叶,“逃跑被抓回去,她自己也会被丢进弥瓦渊的。”
“……祝礼是吧,蛊星是吧……”沈佑听得咬牙切齿,“我倒真想去会会她。”
洛予念叹了口气,没说话。
沈佑是气昏头了,忘了蛊星不过是蚺教的工具,从召唤出悬息的那一刻,便开始忍受无穷尽的痛苦,她甚至活不到可以有孩子的年纪,便会毒发身亡,尸骨无存,连残损的魂魄都无法入轮回,永远被锁在那以尸山血海铸就的古阵中……
“沈佑。”洛予念将装有暗河水的水囊和姜黄色药粉,以及方平意身上那只半死不活的蛛一并塞过去,“你和封师姐,还是要跑一趟芊眠谷。将这些都交给傅真人,顺便告诉他,弥瓦渊的路径与位置都已确认。别忘了让她看一看你手上的伤。另外,这对母子也一起带回去吧。”
“你呢?”
“我和方师姐,会想法子混入雪山腹地的村落。”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阿杞,“我们需要知道,那里有多少人是跟辛波、阿杞一样想要离开,又有多少人,还在拥护他们那所谓‘圣教’,到时动起手来,平民须得提前安顿。”
沈佑一听自己又要被甩下,登时不干了:“我也一起去!”
“生面孔两张足矣。再多,便要引起怀疑了。若不是我不擅南夷话,其实连方师姐都不必冒这个险……”
“不见得。”封怀€€忽而开口,“你们可以扮做夫妻,平儿说话,你装哑巴,这样比你一个人看上去更可信。”
沈佑一愣,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最优选择。
“既然目的是踩点,那无论遇到什么事,决不可出头,否则前功尽弃。”封怀€€一路都没做声,到这会忽然反客为主,交代洛予念,“你和平儿只需考虑自身安全,我回去自会与傅真人商议下一步行动,若有决断,也会设法与你们联系。”说着,她掏出一枚紫色勾玉交给方平意,“他它若发热,便是我在附近。我们夜里避开人碰头。”
“好。”
*
折雅雪山腹地,是南夷人的胜地,有干净的水源,和大片平坦的草场。
雪山下的布桑湖呈长而狭窄的带状,自然将腹地分为分南北两畔,宽广的南岸,尽头是神山折雅,女娲神殿就坐落在山脚,非蚺教徒不可接近,故而大部分南夷平民聚居南岸。
虽说已融合多年,但人们还是自然而然以原先部族为基础,分成大大小小几十个村落,小到百人,大到几千不等,村长便是过去的族长。
方平意的南夷话是跟一对逃去莞€€岭的岩恰族夫妇所学,那一族人口本就稀少,散落各地,也并未卷入当年蚺教一统南夷的争斗中去,故而她与洛予念两人便自称是一路逃难来的岩恰人,在小部族混合而成的村里落了脚,并未引起怀疑。
据他们这几日的观察,只要不分走村民的食粮,根本没人在意他们打哪里来,到哪里去。
更出人意料的是,蚺教如此重压,本以为新蛊星定不得民心,可事实居然正相反,虽不乏人私下对圣教怨声载道,可蛊星却另当别论。
祝日前夕,他们行至举办祝日的村落外围,村子里欢歌笑语,每个人,尤其是孩子们,都盼望着见“她”,且由衷相信这个女娲娘娘在人间的使者,能为他们带来好运。
“蛊星会飞!”
“蛊星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蛊星的蟒蛇会发光!”
“蛊星会变出很多好吃的!”
“蛊星会治病!”
黎明尚未降临,所有人都无心睡眠,挤在布桑湖边等待蛊星的降临。
黑压压的人群像争抢地盘的兽群,相互推搡谩骂,只为了能站到更前排去,早一眼看到他们的神明。
人太多了,也分不清是谁挑头,两个部族竟动起手来,湖畔登时乱了套,拥挤,躲避,哭喊,蜂蚁肆虐。洛予念置身其中,死死扶住身旁半大的孩子不敢松手,这种时候一旦倒下,便会被流动的人群踩死。
不能出声,不能用灵力,更不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寸步难行,处处掣肘。
然而,就在这令他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的关头,喊声,骂声,求救声,竟不约而同消失,倏忽间,人群像一瞬间被冰冻,鸦雀无声。
令人烦躁的蜂鸣渐渐远去,洛予念诧异地顺着人们仰望的方向回过头,登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
红裙自对岸翩然而至,她一探身,顺势捞起尚在水中挣扎的人,串串明晃晃的银丝在她漆黑的发间摇摆,光斑闪烁,像湖面的水花浮动。
扑通扑通,岸边人群成片跪倒,五体投地,虔诚朝拜,方平意拚命向下拉扯着他,他却连眼珠子都不能动。
所有人都跪着,只他一个站着便格外显眼,蛊星不得不转过头。
朝阳在此刻跃出山巅,蜜糖色的眼眸被映照得更浅淡了些,注视他的目光顿了一顿,即刻滑走,好似并不在意他是谁,也不怪罪他的莽撞无礼。
洛予念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几乎要开口,却猛地被方平意一针落在脚腕,刺痛让他冷静下来。
他腿一软,也不得不拜服在蛊星的脚下。
人潮追逐着那抹赤红色从他身边退去,将他留在原地,方平意这才松一口气,轻声喝到:“你方才是怎么回事!”
洛予念呆呆望着她:“她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