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满天星 野狗满天星 第44章
作者:羊角折露
“你不喜欢这个题材?那我换一个?”孟舟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哎小胖,《笑傲江湖》怎么样?我最喜欢这部了!”
江星野轰然倒下,他败了。最后他不死心地垂死挣扎,提出一个要求:“能长话短说吗?”
“可以可以。”孟舟拍着胸膛打包票。
“能别叫我小胖了吗?”他忍了好久,“我有名字。”
孟舟苦恼地皱起眉:“啊,你叫什么来着?”
江星野两眼一闭,拿刀来,他想砍死这个人。
第61章 海的颜色
江星野放弃挣扎,小胖就小胖吧,他和孟舟本来连交集都不会有,这人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也正常,他也不打算和对方有什么深入交流,逼人记住自己名字属实没有必要。
李医生的软凳惨遭孟舟征用,被搬到病床边,凳子很舒服,麦色皮肤的少年却跟坐老虎凳似的不安分,手掌撑着凳子两侧,修长的小腿晃来晃去。
他很擅长讲故事,表情丰富,用词浅显又恰到好处,情节大起大落的时候,少年的眉毛也跟着起起伏伏,演尽悲欢离合,看得江星野几次想伸手把他眉毛按下来,有些想笑,又有些微妙的感动。
从前坐在灶火熊熊的火塘边,阿咪和阿妈也给他讲过很多传说,创世神话,格姆女神和其他男神之间的感情纠葛,是每个摩梭小孩从小听到大的。
现在的他,早过了听故事的年纪,居然在医务室这方窄窄的单人病床上,又享受了一回这样的待遇。从瑰丽的神话到风雨飘摇的江湖,不一样的故事,一样的纷争和缠绵。
原本只是随便一听的江星野,慢慢地也听入了迷。故事是好故事,说书人的表演也很加分,更让他不知不觉投入的,是主角令狐冲被冤枉逐出师门的经历。也不知道孟舟是故意还是无意,这段说得尤为让人揪心。
“令狐冲不是大家爱戴的大师兄吗?”江星野问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没几个愿意相信他的?连他的初恋小师妹,都抛弃他?”
他原本以为,只有自己这样的边缘人,才会像无根浮萍一样,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原来即便是令狐冲这样一个风光的主角,也会被人冤枉、辜负。
“要不怎么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呢?平时没牵扯到什么利益的时候,大家当然相安无事,等真摊上事了,你才会知道和你朝夕相处的人,是什么德性。”孟舟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沾了点滴血迹的鞋面,“就比如说今天,我也没想到蒲禹和那些同学会做出这种事,平时……他们都挺好的。”
江星野嗤笑一声,了然道:“也许只是对你挺好吧,学长。”
被他堵了这么一句,孟舟嘴角泛起苦笑:“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你不能代表他们,也用不着替他们道歉,”江星野斩钉截铁地说,“往后你也不用罩着我,反正我早晚要走。”
孟舟愣了一下,原来小胖子刚才听见自己和李医生的谈话了,他摆明不稀罕自己的帮助,看来是真的很讨厌这里。
“要走?去哪儿呀?”
“回滇省,回泸沽湖,回我的老家。”
说到自己的快乐老家,江星野那被脂肪模糊的眉目似乎都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就像孟舟谈起武侠时,自然流露的放松和兴奋,此时的江星野也觉得全身松快,沉重的肉身也轻盈起来。
他告诉孟舟,家乡的泸沽湖是高原湖,湖水比海还蓝,水质更是纯净无垢,每到夏天,湖里会长出无数朵雪瓣黄蕊的海藻花。
这种花,只生长在最干净的水源,撑一只猪槽船,就这么躺在小舟上,随着铺满海藻花的湖水上荡漾,足叫人抛下所有烦恼。
那澄澈的湖面,剔透的花朵,是许多画家穷尽一生,用尽所有颜料,也还原不出的高饱和,高纯度。
虽然江星野从没见过海,但课本上说,大海碧蓝深邃,广袤无垠,像长在地上的天空,他觉得泸沽湖桩桩件件都完全符合。
“不对不对,”身为毗邻东海的江南土著,孟舟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滇省小胖对大海的误解,他反驳道,“海比湖可大多了,而且大海也不是一直颜色那么纯的,反而……怎么说呢,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看起了可能还脏脏的呢。”
小胖子浓密的睫毛迅速眨了一眨,立刻无情地抛弃了说起海时的向往之情:“哦是吗?那我还是选干净漂亮的泸沽湖吧。”
“别这样说嘛,”孟舟笑了,心说这个挑剔的小胖子怎么有点可爱,“我们东海也有自己的美呀。”
他发现了,这个来自彩云之南的小胖子,是个“纯粹至上”的家伙,山河湖海的自然风景喜欢颜色最纯的,与人交往也讨厌掺了杂质的阴阳把戏,这样的人,不会把别人交托的秘密说出去,但过刚易折,活着很容易受伤。
孟舟叹了口气,他倒是不讨厌这样的人,不仅不讨厌,还很有点心疼。
好像眼睁睁看着山里的野生小狼突然闯进了钢铁森林,不懂这里的规矩,撞得头破血流,愤怒、迷茫、悲伤、不屈,却仍执着地呲牙亮爪,不肯改变分毫。
他想告诉这只小狼,虽然钢铁森林很冷酷,但这里并不是无法得救的地狱。他也一样不喜欢这里的很多东西,但他好像天生皮糙,防御力比较高,它们伤害不到他,孟横常笑他说,他这是心大如斗。
“有机会,我带你去看海,怎么样?”见小胖要拒绝的样子,孟舟用自己帮着蝴蝶结纱布的手,拍拍他的小臂,叫他别急着拒绝,又指了指窗外,仿佛那是一片海,“看了你就会明白,海纳百川,是不可能只有一种纯美的颜色。而且你想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颜色,一种美丽,那不是挺可怕的吗?”
江星野听着他的娓娓道来,探身往外看,窗外当然没有海,那只是一片普通的泥土地,种着一排还没开花的绿植,但并不冷清,因为风吹叶摇,每一片树叶都不一样。
他从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医务室后面有这么一片小天地,如果是他老家后院的植物,他一定早就注意到了。
江星野视力受损,眯着眼睛认真辨认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半晌才说:“那些不是花,是……葱,蒜,韭菜?”
“对,”孟舟见他一脸便秘的表情,哈哈大笑,“李医生自己种的,天天怕被人割了去。”
江星野也不觉笑了起来,刚才还差点把种这些的人引为知己,因为他在老家后院也种了一片花,结果竟然都是菜。
不过,意外的也很有意思,望着外面那片绿油油的菜,他轻快地说:“我来东越市这么久,别说看海了,连这些风景都没见过,每天只能闷头学习。”
“啊?”孟舟愕然道,“你不会连电影都没看过,游乐园都没去过吧?那个……天溪山的温泉泡过吗?那山上很多温泉酒店的,你不会也没去过吧?我们市最著名的那些古代留下来的园林呢?还有全市最高的大楼、金河大厦你总该去过吧?”
“都没有。”江星野摇头。
孟舟倒抽一口冷气,太惨了,太惨了,这学弟的爸妈都是干什么吃的?把人从滇省接过来,居然什么地方都没带小孩去玩?那不把人憋出病来才怪了!
江星野却从他话里提取到了自己最关心的关键词,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哎,温泉酒店好玩吗?”
“好玩啊!”孟舟撸起袖子,抓住江星野的手腕,雄心壮志涌上心头,简直就想现在逃课,带着胖墩小可怜玩上一圈,再说其他。
江星野眨眨眼,用那张圆胖脸轻松扮无知:“我听说那里有个什么花泉行馆,好像是很高档的酒店,你去过吗?
孟舟愣了一下,带人游遍东越的热情开始退烧:“嗯,以前去过。”
是“以前去过”,不是“昨天去过”或者“最近去过”,江星野暗暗揣测,所以上周末他没有答应蒲禹的邀请去那家酒店?为什么呢?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孟哥。”
孟舟循声转头,看见蒲禹缩头缩脑地站在门口,全然没了往日的风光,脸色比医务室的白墙还难看。蒲少爷隔着摇动的床帘,望穿秋水般地看过来,细细的眼睛水光盈盈,盛满了欲言又止。
“你怎么来了?回去上课吧,”孟舟现在不太想和他说话,挥了挥手上的蝴蝶结纱布,叫他赶紧走,“不用等我,我手还得歇歇。”
那扰人的床帘挡在二人中间,时起时落,蒲禹只看得见小半个孟舟,连他的眼睛都无法对视,心情越发烦乱,话说出口的时候几乎带着哭腔:“我知道你讨厌我了,但是……能不能不分手?”
无辜路人江星野心里一咯噔,他运气怎么这么“好”,不是撞上人家接吻,就是赶上他们闹分手?
一不做二不休,江星野赶紧哎哟一声“我眼睛疼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捂着脸上的纱布,倒在病床上装死。
孟舟看江星野这样,显然是宁愿自己瞎了聋了,也不再想掺和进他们的感情纠葛了,简直有点气笑了。
可对面的蒲禹却是实打实地泪眼婆娑,孟舟只好从软凳上站起来,心说这可真麻烦,明明周日的时候,就和蒲禹发短信说分手了。
他踢踢踏踏地朝蒲禹走过去,手臂揽过少年瘦削的肩膀,含糊地说:“我没说讨厌你啦。”
心里却在说,“我只是不喜欢你了。”
第62章 灭顶
门关着,外面两个人从低语到带着哭音的争执,到最后归于寂静,花的时间并不长,还不够江星野打个盹,孟舟就回来了。
“喂,别装了,”他背着手,坐回软凳,踢了踢病床的床脚,“都听见了吧?”
江星野一脸无辜地转过脸:“医务室的墙太薄,隔音很差,你们俩要分手,就去远点的地方分,吵得我都睡不着。”
孟舟瞪了他一眼,佩服这小子把偷听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喏,蒲禹让我交还给你的。”孟舟把背后的手拿到江星野眼前,手掌上托着那把割伤过他的刀子,短刀已经归鞘,刀鞘上的宝石熠熠闪光。
江星野眼前一亮,一把抢回刀抱在怀里。刚才在教室,拔刀、抢刀、扔刀,一系列变故突如其来,席卷得他没有余力回头找刀。
原来刀被蒲禹捡去,连刀鞘他都一并找回来了。
“我就说蒲禹本性不坏嘛,是不是?”孟舟见他抱着刀,笑得嘴角扬得奇高,像抱着一堆坚果的小松鼠,趁热打铁道,“我不是说你应该原谅他,我也没有那个权利,只不过人有许多面,这样想,心里也许会舒服一点。”
江星野笑容淡了淡,他眯起眼睛,揶揄道:“既然他那么好,你为什么还是和他分手了?”
总不能真像他听见蒲禹说的气话那样,是“因为那个偷窥狂小胖子”,别说蒲禹不信,当事人江星野也很有自知之明,他又丑又胖,性格也差,这个学长对他好,不过是因为心肠软。
就如那个李医生所说,孟舟是“救世主”,是他讲的武侠故事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对任何落难的人,他都会伸出援手,而“小胖”只是他救助生涯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江星野已经记不清当年孟舟回答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久久凝视着少年深邃的眉目,锐利的面相乍看有些凶,笑起来出人意料的纯粹明朗,说着分手这样的伤心事,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洒脱极了。
17岁的年纪善变多情,恋人分分合合司空见惯,分手理由无非是那些:不喜欢了,不爱了,没感觉了。很普通的理由,蒲禹却害怕听到这些,宁愿质问孟舟是不是移情别恋,对这个小胖子另眼相看,乃至哭着逃走,也不肯相信孟舟不爱他了。
那时的江星野还不懂,这有什么不能接受。他没来由地相信自己刀枪不入,即使以后恋爱分手,也绝不会这样哭哭啼啼。
《笑傲江湖》的故事那天没有讲完,只说到真正的女主角登场,在绿竹巷和男主角一帘之隔,不辨面目地相望、相谈、相交,她对他情愫暗生,他却浑然不知……孟舟就狠心掐断话头,对江星野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江星野气得脸鼓起来,怎么这样吊人胃口,下回是什么时候?是明天,后天,还是下周,下个月?每天数着日子上学又多了一个理由,听孟舟给他讲故事。
然而他们俩并不能经常见面,因为高一和高二的距离,因为江星野只是孟舟随手帮帮的学弟,是大讲武侠故事的说书先生台下的南瓜,只比陌生人熟一点。
难得见一次面,讲故事的空余,孟舟总能从身上掏出大包小包的零食,全是些已经过时的小零食,跳跳糖、香烟糖、咪咪虾条、大白兔奶糖……从前帝都天桥上卖盘的小贩都没他能塞。
他说这些都是汉人童年的零食霸主,要请少民朋友尝一尝,江星野本来想说自己要减肥的,架不住汉人学长搬出民族团结的名头绑架他,让他又胖了好几斤。
两个人在邂逅的那个实验室分过几次零食,像某种秘密组织接头。
在这个地方开小灶,江星野莫名有些别扭,好像融融春光里,还有孟舟和蒲禹亲吻的残影留在这,水声和喘息在耳畔回响,令人害臊。
孟舟倒是一脸坦荡,一边投喂小胖子,一边掐掐他脸上的软肉,没正形地教导这个后辈,别总板着一张脸,多笑一笑,刘海修一修,身上舒服了,精气神也会好上许多。
这些建议,于湛波其实也说过类似的,可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劈头盖脸,语气满是审问、指责和强迫,骂上瘾了,还会翻旧账,从头开始数落老家把江星野养坏了。
听父亲说话,五脏六腑像被倒进洗衣机里,他要把你彻底清洗干净,从不管洗去的是你的血还是内脏。
孟舟不会指责江星野什么,口吻不冷不热,像说起今天天气不错,云彩很漂亮一样随意,江星野愿意听就听,不听他也不在意。
待在孟舟身边很舒服,廉价的零食也意外的很好吃,江星野吹着软软的春风,话语像流水一样淌出来,拦也拦不住:“学长,你真的好像阿苦啊。”
“啥?”孟舟莫名其妙,反应过来那似乎是个名字,“谁?”
“没谁。”要是让孟学长知道那是狗的名字,会生气吧,江星野心虚地想,可是和学长在一起时,确实会让他想起,阿苦陪在身边那种什么都不用想的惬意。
江星野赶紧抓起一把跳跳糖塞进孟舟嘴里,用劲爆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学长,和男生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咳咳咳咳,”孟舟一顿剧烈咳嗽,跳跳糖在口腔里疯狂发癫,脸不由皱成一团,“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突然啊,一早就想问了。”江星野面不改色,欣赏他被跳跳糖轰炸的样子。
“和男生谈还是女生谈,不都一样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孟舟蹙眉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学弟你是看上哪个男生了吗?别怕,勇敢上,学长给你保驾护航,出谋划策。”
江星野忙摇头:“没有,你想多了,学长。”
他后悔给孟舟挖坑,倒把自己埋进去了。热心学长故事不讲了,零食也不吃了,缠着江星野问了好久他暗恋谁。
少年挨得太近,那股干净的气息几乎令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