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雾 游雾 第65章
作者:商砚
信宿继续面不改色道:“嗯,当地一个制毒贩毒的组织,略有耳闻。”
“霜降是浮岫市规模最大的贩毒窝点,几乎垄断本地甚至S省的毒品生产、交易链,跟隔壁禁毒支队经常打交道,比起沙蝎有过之而无不及。”林载川道,“在那个组织里,有一个非常擅长刑讯逼供的人,代号‘阎王’,我们有许多优秀的卧底都牺牲在他的手里。”
信宿:“………”
他保持脸上八风不动的表情,继续听他说。
“一开始我以为,宣重把我送到霜降,是想借阎王的手逼问出斑鸠的身份,但按照现在的信息来看,庭兰那时大概已经死了,宣重只是想让我最后死在阎王的手里。”
“所以当时的定位信息,很可能是在霜降内部暴露的,但我不知道那个传信的人会是谁。”
信宿感觉这个话题是聊不下去了,手指划过下颌,神情若有所思,而后奇怪道:“斑鸠身份突然暴露,同时你们的行动计划被完全泄密,这不可能是巧合……你们没有怀疑过是市局内部出了问题吗?”
“当然怀疑过。但如果用排除法来推断,最有怀疑的人是我。”
林载川话音一顿,稍微垂下眼帘,神情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恸,“在市局,除了魏局,只有我知道庭兰的身份。所有参与那场突袭行动的人,最后也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当时他们一整支小队按照行动规划闯进沙蝎的犯罪窝点,察觉到对方有埋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迎面而来就是狂轰乱炸般的枪林弹雨,身后的退路早就被埋下一线炸药,也切断了他们的后续支援。
市局刑警连同当地部队武警一百多位骨干精英,除了林载川外全部牺牲。
这场行动的损失之巨,在整个S省公安部门都是史无前例的,不仅省厅领导满座皆惊,甚至震惊了国家公安部。
雷霆震怒。
中央直接派遣武装部队驻扎浮岫,联合市局对沙蝎进行了全方位剿灭般的追杀,以摧枯拉朽之势接连拔除数个犯罪窝点——以至于时至今日,沙蝎都不敢在浮岫市地面上活动。
但当初的行动计划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从哪里走漏了风声,到现在都没有论断。
知道计划内容的警察,现在大都已经离世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都像是林载川这样绝对不可能动摇丝毫立场的核心骨干,查无可查。
信宿闻言眉心紧蹙:“省厅那边呢?”
“那次突袭行动并没有上报省厅。”林载川摇头道,“我们都以为那只是一次跟往常一样的联合清扫行动。”
信宿单手撑在桌面上,迅速思索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宋庭兰在沙蝎天衣无缝地隐藏了五年,只差一步就能帮助警方摧毁瓦解这个组织,信宿不了解宋庭兰,但他了解宣重,能在宣重的眼皮底下伪装这么长时间,宋庭兰一定是聪明绝顶且相当小心谨慎的人。
如果斑鸠不是为了救林载川而暴露,那他的身份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
又是谁向沙蝎泄露了警方的行动?
既然活人都被排除,那么当年通风报信的,就只能是“死人”了。
信宿神情阴郁着没有说话,办公室一时安静下来,但很快房门被“砰!”一声打开,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载川——”
房间里两个人一齐转过头去。
林载川上前两步:“魏局。”
这时他又变成了平时那个滴水不漏、不形于色的刑侦队长,神情沉凝而平静。
魏平良见到信宿在办公室里,明显有些意外,而且信宿是一个人来的,其他刑警都没进来,就更奇怪了。
魏平良本来不太喜欢这个小年轻,长相妖异的很,看着就不正气、不正派,又文文弱弱的,站在外面都不像个人民警察。
但是这人自从进了刑侦队就屡建奇功,帮助他们接连破获两起大案,林载川更是对他除了赞赏没有一句不好的话,连带魏平良对信宿的印象也改变了许多。
魏平良打量他的脸色,“听贺争说你身体不太好,怎么样了现在?”
林载川道:“没事了。”
信宿本来都快懒散地坐到办公桌上去了,见到大领导进门直接跳了下来,乖乖站在林载川的身后,“魏局。”
魏平良冲他一点头,“我跟你们林队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信宿神情顿了顿,片刻后点了一下头,抬步向外走——
林载川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腕,对魏平良道:“魏局,您有话可以直接说,他知道庭兰的事。”
听到林载川这么说,魏平良的反应就更惊讶了,这五年时间,林载川从来没有主动跟人提起过宋庭兰,甚至在他的面前都很少说到这个名字。
……而现在竟然会愿意跟信宿说起。
魏平良是林载川的半个父亲,以往他每次跟林载川谈话,涉及一些私事,都是“闲杂人等回避”,林载川也从来不会留同事在办公室里。
信宿是第一个。
魏平良几十年刑侦工作养成的敏锐嗅觉,直觉这两人的关系不正常,他用审视打量的目光看了信宿一眼——然后发现后者似乎也有些意外。
信宿低头看着林载川的手,微微站定在原地。
魏平良沉默了几秒,“也没什么事。”
他就是听贺争在下面一惊一乍的,不太放心林载川所以过来看看。
“楚昌黎落网,宋庭兰的死因明确,沙蝎时隔多年又出现在警方的视野当中,”魏平良往椅子上一坐,感叹道:“年关了,什么东西都出来走动,地面上也不太平啊。”
“吴昌广和冯岩伍都已经被灭口,何方只要接受审讯就会有强烈的应激反应,目前只有楚昌黎这一条线索可以继续追查下去。”
林载川道:“但楚昌黎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在审讯室里表现出来的态度也相当恶劣,想要从他的嘴里直接撬出关于沙蝎的线索,恐怕非常困难。”
魏平良的神情沉重,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笼罩一层阴霾。
沙蝎当年风头最盛、敢跟警方当街枪战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副支队长,眼见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如果卸任之前没能把这个组织彻底根除,魏平良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他缓声沉定对林载川道:“一定要从楚昌黎身上挖出线索,在那些孩子们还没酿成大错之前,把他们救出来、让他们回到社会上生活——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在正当合法的范围内,就只管放手去做。”
林载川颔首:“我明白。”
说完公事,魏平良又长长叹息一声,“……庭兰那边,想去就去看看他吧。”
可能因为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刑警的缘故,魏平良这次没坐多久就走了。
直到魏平良起身离开,信宿才终于“吱”了一声,原形毕露地坐回了桌子上,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说:“队长,我在这里是不是影响你跟魏局交流工作了。”
林载川平静道:“不会,没有什么要避忌你的。”
他走到门边,拿起衣架上的黑色风衣穿到身上。
信宿抬眼问:“要出去吗?”
“我去墓园,晚点回来。”
林载川对自己的情绪有很精确的判断,眼下他的状态,不适合继续进行审讯工作。
信宿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林载川看他一眼,而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林载川开车带着信宿走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傍晚的时候到达一座墓园。
信宿下车扫视四周环境,他在浮岫市生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市内还有这样一处墓地。
从外面其实完全看不出这是一片墓园,园外四周种了一排四季常青的树,生长的郁郁葱葱,走进大门后才能看到一块又一块青白色墓碑——这些大都是几十年来为刑侦、缉毒工作牺牲的卧底,他们生前潜伏在各种犯罪组织中,为了避免被组织内部的成员报复,市公安局为他们单独开辟了一座陵园。
太阳悬在地平线的边缘,远处天边翻滚着一层又一层暗红色的云浪,晚风凄厉呼啸,落日余晖鲜红如血,墓园的气氛压抑、庄重、悲壮。
林载川穿着一身黑风衣,显得冰冷又锐利,他走进墓地,在台阶面前停留片刻,然后抬步走了上去。
虽然市局没有找回宋庭兰的尸骨,但仍然为他立了墓碑,骨灰盒里存放的是宋庭兰生前穿过的衣物。
他的碑上只刻了一排小字:
“人民警察宋庭兰之墓。”
林载川微微弯下腰,把手里的手枪放在碑前,他垂着眼,眼中的情绪落寞而肃穆。
信宿在他身后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相片。
照片上的少年看起来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五官俊俏,笑起来有一对酒窝,乍一看就是个面相极讨人喜欢的男孩子,甚至有点娃娃脸。
但就是这样一个本性开朗外向的年轻人,却可以完全割舍他的原本感情,披上一张狠辣阴冷的皮,把自己伪装成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相同的一类人。
甚至差一点就被宣重那样老奸巨猾、生性多疑的犯罪头子委以重任。
“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刑警。”信宿有些遗憾地心想,“可惜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宋庭兰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暴露身份,再加上楚昌黎在审讯室里那句“要不是及时知道了他是条子”,十有八九是有人向沙蝎透露了警方卧底的存在。
林载川的手指慢慢在宋庭兰的名字上抚过,他的神情明明非常温和,却又有一种孤独的清冷,好似他独自走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岁月。
信宿抱膝坐在旁边的石阶上,仰起脸望着他,稍微眯了下眼睛,“要跟我说说你们的过去吗?”
“……嗯。”
那些事本来是国家机密,绝对禁止外传,但现在他们都恢复了地面上的身份,而且“遗火”计划也早就已经停止,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在宋庭兰的碑前,林载川轻声开口:“十几年前,上级公安部有意培养一批由烈士子女组成的特种精英部队,用以完成常人无法完成的危险任务,比如反恐、边防、潜伏,他们把这个计划命名为‘遗火’计划,意为遗留的火种。”
“选拔上来的成员由国家特种突击队的前辈们进行特训,三人一组进行各项考核,综合成绩最差的小组会被淘汰,经过五年训练,最后只留下十个小组。”
林载川道:“庭兰,裴遗,还有我……当初我们三个人被分在同一组,裴遗的性格很孤僻,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除了训练,跟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不算多。”
沉默片刻,林载川又轻声道:“但庭兰跟他的性格截然相反,他最喜欢热闹,喜欢人多喧哗的地方,每次其他队伍间发生什么事,庭兰都要拉着我们两个一起去。裴遗被他烦的总是跟他吵架,他们两个人的身手不相上下,打到最后都筋疲力尽,也没有力气吵了。”
“我年幼的时候性格内敛,又不善言辞……所以当时我们组的对外交流基本都是庭兰一个人负责的。”
闻言,信宿弯唇微微一笑,可以想象出一个聒噪的社牛小孩带着两个自闭社恐队友在严格的训练场一路横冲直撞的画面。
但那笑意很快被墓园毫无生机的冷风吹散了。
最开朗乐观的那个人,却最先离开了。
他的声音永远不会再响起,他的画面永远褪色成黑白。
信宿想:宋庭兰在扣动扳机的前一刻,他的心里会想什么呢?
功亏一篑、会觉得遗憾吗?
还是希望林载川能够活下去?
林载川的眉眼间带着深深的缅怀,他的手指温度罕见的冰冷,抚摸着石碑边缘,指骨都透出雪白。
“卧底沙蝎的任务,本来应该由我来完成,我在浮岫市长大,对这个组织也有一定了解。”
“但因为一些原因,上面最后决定的人选是庭兰。”
林载川吸了一口气,眼睫轻颤,声音带着某种难以察觉的哽咽:“信宿,我其实……是一个很软弱的人。”
信宿诧异地抬起头。
这是信宿第一次听到林载川说这种话,相处这么长时间,林载川给他的感觉一直是无懈可击、没有一丝弱点的。
他竟然说自己软弱。
如果林载川都算“软弱”,那信宿可能找不出第二个不软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