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雾 游雾 第73章
作者:商砚
刚刚说话那个检察官皱了皱眉,好像不太满意信宿的态度。
他旁边的那个人倒是笑了一声:“信宿,我们并不是来审问你的,相反,是来帮助你排除犯罪嫌疑的。”
“你只要把那天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说明一遍就好,至于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判断。”
信宿这次沉默了片刻,微微调整坐姿,而后开口说了一段很长的话:“案发当晚我在市局加班,在九点多的时候开车离开市局,大约在十五分钟后,我突然发现身后有三辆可疑的车在尾随跟踪我,当时我不确定他们的意图,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他们的目标就是我,所以没有改变方向,一路驶出了津阳路。”
“在大概又过了两分钟,他们三辆车开始分别在路上对我进行堵截,他们的目的是逼停、一路上不断变道超车,很有可能伤及来往的路人,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掉头,把他们往人烟稀少的盘山公路上带去。”
“他们那三辆车一起跟着我上了公路,我最开始并不确定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采取防卫措施,直到他们对我的车辆开出第一枪,子弹击中了车窗防弹玻璃之后,我意识到他们很有可能是来杀我的。”
“于是我立刻将这件事通知了我的上级,同时在盘山沿海公路上与他们进行周旋。这些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至我于死地,他们不停用枪对我进行射击,汽车的防弹玻璃很快碎成了蛛网状,子弹多次擦过我的汽车轮胎,当时的情况下,我有合理的理由推测下一秒子弹就会穿破玻璃、击中我的身体,汽车也很有可能被迫撞上山壁车毁人亡。于是我选择进行了反击。”
“对方手里有枪,并且占据人数及体能优势,而我能依靠的只有一辆状态岌岌可危的汽车,无法下车与他们正面对抗。”
“我在公路上转向急停,将距离我最近的那辆车撞下了防护栏,另外两辆车很快包夹过来,试图用同样的方法将我撞到海里,在跟他们的对峙之中,我身旁的那一段防护栏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弯曲。我从两辆车的夹击里挣脱,跟第二辆车相撞,他的车撞向山壁,随后发生了爆炸,同时,我由于剧烈的冲撞震荡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意识,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
“即便我已经在第一时间进行了自卫,最后依然被连人带车撞下了防护栏,当时的情况非常危险急迫——假如我再多犹豫半分钟,恐怕你们今天要调查的人就轮不上我了。”
信宿神情平静道:“对方在公共场合下公然袭警,手段恶劣,行为危害严重且对我的人身威胁程度相当紧迫,我认为我的防卫目标、防卫时机、防卫手段、防卫程度都在正当且合理的范围内,我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自我保护,但最后也并没有成功。如果不是我的队长及同事将我从海里救出,我也不会存活下来。”
信宿说完这段话,房间里的几个检察官都沉默了片刻,用跟方才截然不同的眼神看着他。
陆检早就对信宿这个人有所耳闻,不过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从很多同事口中听说过市公安局有这样一号人物。
富家子弟、容貌漂亮、智商很高,据说在市局里非常招人喜欢。
但真正见到这个人,就知道他的能力远不止如此。
能在三辆车、七个人的围追堵截之下活下来,换作旁人可能早就走投无路手忙脚乱,信宿却还能临危不乱地从中为自己找到唯一的那一丝生机,在死亡边缘游走了一圈,半只脚都踏进了地府门口,苏醒后还能如此冷静理智、逻辑无可挑剔地向检察机关进行陈词,把自己从这七个人的命案中完完全全剥离出去、摘的一干二净,心理素质强悍的吓人。
在场的检察官都听过了无数诡辩,也不得不承认信宿这一段陈述简直是完美无缺。
陆检看着他那张苍白美丽又不露声色的脸,不由心想:“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最后,信宿又十分平静地道:“另外,当时我开的那辆车是我们林支队的,也就是说——”
“那些人本来的目标应该是林载川。”
听到这句话,在场三个检察官的脸色都瞬间变了变。
林载川是整个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一把手、浮岫市公安系统最坚固的那一根脊梁骨,竟然有人敢明目张胆到对这样的领导人物动手,简直是无法无天。
陆检迅速消化着这条消息,然后面不改色冲他点点头:“大致经过我们已经了解了。不过还需要再询问一些案发细节,你还能坚持吗。如果感觉身体不适的话,我们就过段时间再来。”
信宿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明显有些虚弱,他抿了抿苍白的嘴唇,轻声清晰道:“你问吧。”
……
加护病房外。
陆检看着他这位合作了十多年的同事,从向来风轻云淡的林支队长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微妙的质疑与不满,他有些无辜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很无辜,“你应该知道这是我们检察院的正常流程,而且我们来之前可是提前跟信宿联系过的,特意询问过他是否能配合相关调查,他明确向我们表示他的身体状况可以接受调查,我这才带着人过来了,先说好,不存在什么不近人情、冷血无情的审讯手段。”
陆检心说里面那小孩能把他们三个检察官说的哑口无言,绝对不是无法接受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可能就林载川对他带有什么“柔弱无害”的错误滤镜,一过来就开始责问护短。
听到信宿本人都同意了,林载川没有再说什么。
检察院的人一路调查过来,明显也是知道了林载川孤身跳海救人的事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二人的关系,非常识趣地说,“进去看看他吧,我们就暂时不打扰了。如果以后有配合调查的需要,我会再跟你联系。”
顿了顿,他又由衷道:“你们这个小孩儿,确实挺厉害的,当时怎么没考我们检察院呢,啧。”
林载川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检察院的几个人调查完前因后果,很快收拾东西离开了,林载川推开门走进病房,在门口稍微停住脚步,信宿听到声音抬起头,跟他对视。
有一瞬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任何动作。
病房里陷入一瞬间难以言喻的静默,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发酵。
几秒钟后,两个人又同时开口——
“你醒了。”
“……你还好吗?”
林载川走到病床边,垂下眼睫,用眼神一笔一笔地勾画他的轮廓,又抬起手指轻轻触碰贴在他额头上的纱布,语气里压着轻微的颤音,“……疼吗?”
信宿说:“疼。”
他稍微低下头,喃喃地说:“好疼啊。”
消毒的时候很疼、缝针的时候很疼、上药的时候也很疼。
林载川的手指一颤,好像不太敢触碰他了,收回来垂落到了腿边。
看到从对方眼里流露出来的杂糅着自责、心疼的情绪,信宿终于心满意足笑了一声。
他伸直双腿,语气放松下来,“但是医生说没有其他问题,伤口不深,可能一个星期就恢复好了。”
他又问:“你呢?”
“我早上去看过你一次,但是你没有醒过来。”
林载川轻声道:“我没事。”
他早在很多年之前就习惯了这种如蛆附骨的疼痛,现在也确实算不上什么。
他望着信宿明显又削瘦了的、没有血色的脸庞,“有想吃的东西吗?”
信宿不知道是什么体质,吃两个月吃不胖,但只要两天过的不好就立马会反应到身体上,体重断崖式往下掉,他现在看起来简直虚弱的有些可怜。
“我在酒店订了午饭,应该很快就能送过来了。”
信宿稍微往另外一边动了动身体,“上来坐吧。”
林载川坐到他的病床上,两个人都穿着病号服,并排坐在一起。
他们之间好像突然有许多话可以说,但万千思绪在心里拥堵着,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信宿先开口,他垂眼静静地说:“我其实面临过很多次在生和死之间做选择的局面,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我的过往远不是现在看起来这么光鲜亮丽。”
“但不管陷入怎样的境地,就算是濒死,我都从来没有幻想过会有人对我伸出手。”
信宿知道他从来不是会被神明眷顾的那个人,在绝境中他能依靠的人只有也只会是他自己,那么多年,向来如此。
但……
信宿弯唇轻轻笑了一声:“林载川,你真的很不一样。”
林载川喉结轻微滚动,他低声说:“我会拉住你很多次。但是我更希望以后你不必面对这样的选择,太危险了,信宿。”
信宿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掌,就像那天在海面上那样,将手心轻轻贴在林载川的胸口上。
指尖温度透过衣服布料传递到皮肤上,林载川怔怔片刻,心脏猝然一跳,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是在他昏迷失去意识的时候,缠绕在他心口的最后一丝余温。
第七十四章
信宿看着他说:“我以为你最后会拉住我一起沉入海里。”
“但你松开我的手了。”
林载川沉默片刻,对他解释道:“我的身体曾经受过很严重的损伤,在极度寒冷的条件下,我无法坚持太长时间。当时那种情况,如果我们只能活下来一个人,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信宿没有说话,手心贴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一阵规律起伏的心跳。
那些凝固在他脑海中冰冷的东西,在这样鲜活的跳动中逐渐消融下去。
林载川消失在海面上的那几秒钟的画面,好像梦魇一样盘踞在信宿的意识中,只要他闭上眼,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那个冰冷死寂的场景。
信宿收回手腕,指尖微微轻颤,蜷缩了起来。
他不知道如果林载川真的死在那片海里,他最后能不能从那几秒钟的时间里走出来。
但好在林载川没事,所以都已经过去了。
他轻而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感觉有一股沉重压抑的力量终于脱离身体。
林载川又轻声说:“对不起。”
信宿一怔,有些莫名地抬眼看向他:“为什么道歉?”
林载川跟他对视,喉结轻轻滚了滚,几乎是郑重的语气,“不管是因为无妄之灾牵连到你,还是在那个时候留下你一个人。”
林载川不知道信宿有没有“害怕”这种情绪,很多时候信宿看起来是命运的掌控者,永远冷静理智——但他觉得信宿应该也是会害怕的,不管是被从高处撞下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孤零零浮在广袤海面上的时候。
……他大概也会害怕。
闻言,信宿安静片刻,又笑了一声,带着轻微鼻音道:“嗯……原谅你了。”
过了没一会儿,外卖小哥在病房外面敲了敲门:“你好,您的外卖送到了。”
信宿马上从床上爬了起来:“送进来吧。”
林载川起身接过外卖员手里的盒子,对他道:“多谢。”
他单手扶起病床上的桌子,把外卖盒拿出来一个一个放在上面,打开一双筷子递给信宿。
信宿看他好像没有过来的意思,问:“你不吃吗?”
林载川微微摇头,他还有一点低温反应的症状,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
信宿想了想:“那我自己吃了,你等一下要是饿了,再给你点一份吧。”
林载川“嗯”了一声。
因为生病忌口,不能吃海鲜、也不能吃任何油腻的食物,信宿只点了两个口味清爽的炒菜和一份菠萝咕噜肉。
他实在是饿了太久了,住院这几天没有心情吃东西,几乎是风卷残云的速度解决了三个满满当当的外卖盒。
信宿意犹未尽舔了下嘴唇,转头想跟林载川说什么——
然后他看到林载川就那么在病床上坐着,后背倚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信宿猜他应该是刚睁眼就到楼下来了,身体恐怕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于是也没打扰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饭盒,放进垃圾桶里。
信宿平日里本来就有一点“黏”林载川,往他办公室里跑的时间比他在自己办公桌的时间都长,而这种朦朦胧胧的亲近,从他确定某种感情后就更加清晰、肆无忌惮,他平躺到病床上,把被子蒙过头顶,被角搭在林载川的腰间,在他身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晚上六点。
护士按时按点到林载川的病房里查房,结果发现病人竟然失踪了,在走廊上找了一圈也没人,“3号房的病人呢,病人家属呢?在不在?准备输液了!”
章斐连忙从卫生间冲了出来,“我们队长应该去楼下了,我们还有个同事在楼下病房呢,你看能不能给他们转个病房,把他们安排到一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