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不息 星火不息 第102章

作者:liy离 标签: 推理悬疑

  程迩的目光在那片血迹上停滞片刻,眸底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晦暗不明。几秒后,他移开视线,与余寂时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无声地交换了什么信息。

  痕检对这间地下室的勘查十分严密。每一寸地面、每一面墙壁都被仔仔细细检查过,然而除了那处喷溅状的血迹,再无其他可疑的痕迹。

  地面上堆叠的泡菜坛子整齐排列,坛口密封严实,散发着浓烈的酸腐气息。刑侦支队的同僚们逐一打开检查,坛内只有腌制的泡菜,并无异样。

  空气中的酸臭味愈发浓烈,几乎令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沉沉浮浮,颗粒愈发分明。

  一行人陆续从地下室走出,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沉闷压抑。绕过油腻的后厨,终于离开包子铺。

  夜间的气温很低,微风裹挟着冷意,带着夜雾的湿润与清新,余寂时不禁深吸一口气。

  夜色如墨。一条警戒线被拉长,将包子铺严严实实地围住,黄色的带子在风中轻轻摇曳,显得格外突兀。

  包子铺破旧的招牌在黑暗中闪烁着深红的光芒,幽暗而诡异,仿佛一只无声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陈旧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偶尔有老人骑着单薄的、生锈的自行车路过,好奇地朝这边看一眼,却也并未停留。

  特案组开来的车被钟怀林和许琅开走了,余寂时就跟着程迩上了刑侦支队的警车。

  晚高峰过后,笔直的街道上车辆不多了,零零散散,几乎都与市局的方向相悖,一路畅通无阻。

  刚到市局,痕检部门从地下室提取的血迹就被拿去加班检验,温箴言得了消息立刻去检验科帮忙,余寂时和程迩抵达临时办公室时,屋内只有柏绎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听到开门进屋的声音,他眼皮一跳,被艰难地掀开,眼神透着几分惺忪困倦,蹭地坐直,将桌面上打印出来的笔录和资料捞起来。

  程迩垂眸瞧了他一眼,声调慵懒:“查得怎么样了?”

  “我又仔仔细细调查了一遍张伯毅和郭韵,各方面的资料都有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柏绎边打哈欠边将手里的资料递给程迩,紧接着抬起手腕,重重揉了揉眼睛。

  迷迷糊糊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似乎是彻底清醒了,“哦对了,我还调查了两人的社会关系网,有一个信息,我觉得很重要!”

  说着,他急忙晃动鼠标解开电脑锁屏,打开一个网页,指腹按动滚轮,放大了文字,“郭韵祖籍在南陵省洪波市,她父亲郭祯是有信仰的人,并且是素食主义者,但郭韵本人有没有受到父亲影响,我没能查到。”

  洪波市?

  这个敏感的地名令余寂时心尖一颤,他们负责侦查的上一个案件就发生在洪波市。一个位于西南边境,遍布诡异怪诞民俗传说、信仰成分极其复杂的城市。

  大名鼎鼎的罗盘案就发生在这座城市,高迎晨杀人招魂案的阴影也还未被驱散。

  而且信仰这种东西,一般都代代相传,如果郭韵的父亲有信仰,郭韵难以避免会收到这方面的影响。

  余寂时越是深想,双手越是发凉,他手指微微弯曲,指甲掐进掌心,凝眸紧紧盯着柏绎的电脑屏幕。

  这时屏幕上画面一切,柏绎也随之开口:“我对这些信仰也了解不深,就专门上网查询了相关的信息,无意间发现一则洪波市的民俗传说……巧了,这上面居然有关于人骨笛的记载。”

第158章

  柏绎抬起手腕,将电脑屏幕抬了抬,抱着双臂向后躺,悠悠念道:“人骨笛者,取处女之腿骨所制,用以消除阴气煞气之物也。杀生多者,身负阴气煞气,易招鬼魅。亲制骨笛存于家中,尖端刺向夜间寻仇之厉鬼,封闭端则封印之,五孔分表五行,以平衡阴阳。以晨露连续浇灌千日,则能扫除骨笛所有者身上之阴煞气。”

  处女腿骨,骨笛一端削尖,一端封闭,笛身五孔……一切特征都对上了!

  余寂时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呼吸凝滞,一口浊气在喉间淤积堵塞,不上不下,令他一时出不来声。

  他低垂着眼眸,目光艰难地阅读着电脑屏幕上那片密密麻麻、晦涩的古文,努力提取其中的重要信息。

  “中间都是废话,略过啊略过,”柏绎忽然伸出食指,指节弯曲,轻轻敲了敲电脑屏幕,目光骤然下移,落在最后一段,“千日之后,阴气煞气为骨笛所摄,厉鬼亦为骨笛所封。然欲维其效,必借人之阳气以养之,否则会遭到器物反噬,命丧黄泉。”

  听到这句话,余寂时猛然意识到什么,抿了下唇,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沉默中整理好思绪后,艰涩地吁出一口气。

  又有疑点能解释得通了。

  余寂时抬头看向程迩,眸光微闪,嗓音清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所以骨笛的所有者将它转手给彭穗丰,就是为了借他的阳气维持骨笛的功效?”

  程迩喉底溢出一声短促的、漫不经心的嗤笑,回头看向身后的白板,时间链条被完整清晰地记录下来,他凤眸轻眯,思索片刻,不急不缓地开口:“算下时间,陈庆蓉的尸体在垃圾场被发现是40年6月7日,尸体被煮熟剁碎,无法推断死亡时间,但从肉的腐臭程度来看一定是在一周内。枪击案发生在四天后,即6月11日。”

  见他的视线再次落在自己身上,余寂时喉结滚动两下,压下眼睫,接着他的话继续推断,“按照郭韵的供词,枪杀老郑是因为他碰巧发现张伯毅处理烹尸的锅和剩余的腿骨,此时的腿骨还并未制成骨笛,骨笛制成的时间要再推后几日,而骨笛转手给彭穗丰是在43年6月11日,这之间相隔正好一千天左右,正好对应那句以晨露浇灌千日。”

  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

  程迩立刻走到移动白板前,拿起磁吸板擦,长臂一伸,动作连贯,干脆利落,白板上零零碎碎的字都被擦去,只剩余时间线链条,他抬笔在空余的位置上重新写下文字。

  “现在张伯毅和郭韵身上一些存疑的点,是时候该解决了。接着方才的话题最先想到的,就是骨笛的所有者是张伯毅还是郭韵。”

  他嗓音低沉,压着眉骨,衬出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锋利而明亮,黑色马克笔轻轻抬起,白板上出现“所有者”三个字。

  余寂时定定地注视着白板,薄唇抿了抿,深深陷入了思绪,神色愈发严肃,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开口作出猜测:“郭韵从小受到父亲信仰的影响,显然比张伯毅的嫌疑更大。”

  程迩没有转身,余寂时望着他的背影,能看出他轻微颔首的动作。

  紧接着,他修长的手腕微微翻动,下移,落笔又抬笔,写下两个关键词“监控视频”“枪击案真凶”,与此同时开口说道:“逆时间线来看,第二个疑点就是,枪击老郑的凶手,即监控视频中的犯罪嫌疑人,究竟是张伯毅还是郭韵。”

  闻言,坐在椅子上的柏绎凝眉,神色中透出些许疑惑:“这里有什么问题吗?监控视频中的男人,从外型身高到断指特征,都和张伯毅本人吻合啊。”

  程迩懒洋洋笑了声,转过身,轻抬手臂,手肘搭在白板上方,指尖扣了扣板面,发出两声沉闷的钝响,拖着声调反问:“男人?裹得严严实实,你怎么确定一定是男人?”

  说着,他余光扫过余寂时,见他毫不意外,唇角一挑,歪了下头,“你说对吧,小余警官。”

  余寂时见柏绎瞪着圆眼朝自己投来目光,神色镇定,沉稳地开口解释:“原本我也对监控视频中的犯罪嫌疑人是张伯毅坚信不疑,知道我和程队在询问郭韵时,我偶然观察到了她的手。奇长无比,和成年男人无异,并且厚茧分布在虎口和指节之间,这是常年握枪的人会生茧的位置。”

  顿了顿,他薄唇轻抿,纤长浓密的眼睫向下垂,冷白的灯光从头顶洒落,在眼底化为一抹阴翳,“虽说不能光凭茧子就作出定论,但若问监控中开枪的人是谁,我确实偏向郭韵。我之前反反复复去看监控视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来。”

  “当然奇怪。”程迩徐徐开口,丹凤眼眼尾向上挑,眼底蕴含着些许笑意,“你忘了枪击案发生的时间了么?”

  余寂时大脑嗡地一声,唇角颤动,一口气在喉咙处梗住,监控视频的画面在脑海中一帧帧一幕幕地放映,重现。

  画面无声无息,像素很低,那人影穿着臃肿的黑色羽绒服,帽子,墨镜,口罩,飞快地从狭窄的过道闪出,晃出虚影,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程迩打开手机,搜索了天气预报数据,确认无误后,手腕翻转,将屏幕展现在余寂时和柏绎面前:“6月11日。嵘山市六月份的日均温在20度到25度之间,正常情况下夜间温度不会低于15度,就算再怕冷也不至于穿这么厚重的羽绒服。”

  柏绎双目瞪大,脸上仿佛写了难以置信四个大字,深吸一口气,语速很快,声音透着几分急切:“程队你的意思是,这监控视频里面的人是郭韵,她故意穿了羽绒服模糊体型特征?”

  程迩面无表情地颔首。

  柏绎五指胡乱抓了抓头顶蓬松的卷毛,身体微微前倾,迫不及待地追问:“可是监控视频里面的犯罪嫌疑人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郭韵偏矮,明显不到一米七呀!”

  “这还不简单?身高不够,增高来凑啊。她都穿羽绒服了,凭什么不能穿增高鞋?监控视频角度看不到犯罪嫌疑人的腿部,万一她下面穿了增高的长靴呢。”程迩敛眉,慢条斯理地回答。

  柏绎的心里也咯噔一下,说出口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那……那断指怎么说?”

  程迩歪了歪头,双眸一弯,唇角漾开一抹天真粲然的笑意,搭在白板上的手轻轻抬起,修长的五指舒展开来,紧接着折下小指,嗓音慵懒。

  “多一根手指很难做到,少一根却简单,因为一根手指不能凭空出现,但可以凭空消失。她只需要在握枪时折一下手指,自有角度、距离,和监控的低像素相助啊。”

  柏绎依旧难以接受,椅子一转,将笔记本电脑向胸前一拉,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噼里啪啦地敲,很快就调出那份监控视频,鼠标左键被“咔嚓”一声按下。

  监控视频不知道第几遍重新播放,结束后,指腹按动鼠标滚轮,翻到经过像素修复那一帧,他再一次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犯罪嫌疑人的穿着。

  之前的认知如同植物根系深深扎入大脑,但程迩的解释又相当有说服力,柏绎一时间面露挣扎之色,咬紧后槽牙,艰难地吐字:“可这只是猜测啊!”

  “的确只是一种猜测,那我们换条思路,逆向思维一下来印证一下啊。”程迩说着停顿一下,指尖微微弯曲,轻轻勾起马克笔的笔杆,慢悠悠地旋转一圈,垂下眼皮都难掩目光的犀利。

  视线挪移,和余寂时目光相交€€€€

  几乎是一瞬间,余寂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恍然,在他长久的沉默中,难以抑制地脱口而出:“难怪!”

  他的声量稍稍抬高了几分,黑白分明的瞳眸中有一抹光亮熠熠烁烁地闪,“郭韵和张伯毅守着这家包子铺从未离开,五年前枪击案进行调查时,哪怕监控模糊、专案组没有发现犯罪嫌疑人断指的特征,却也是知道其身高体型特征的。可专案组在附近走访找寻过目击者,却并没有怀疑到张伯毅头上,我一直都找不到原因,我想现在我能解释清了……”

  “方才在包子铺,我们在夫妻俩卧室里看到了一张合照,照片里的张伯毅身材是很健康的长条形。我想,也许五年前张伯毅还没有中年发福,而郭韵穿了羽绒服,里面应该也有叠加衣物,导致看上去像臃肿的胖子,当年专案组还暂且怀疑不到张伯毅身上。”

  他话音落下,程迩唇角挑起一抹明显的弧度,小指勾着笔杆,大拇指和中指飞速摩擦,打出了一个响指。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余寂时长舒一口气,和程迩默契地对视,唇角也隐约向上挑。

  仅仅隔了三两米的距离,被程迩向前两步轻易缩进,几近于无,他的手臂轻易跨过余寂时的后颈,懒懒散散地搭上他的肩膀,稍稍施了些重力。

  “所以说巧合太多,大概率都是有人刻意而为。”

第159章

  柏绎努力消化着这惊天的反转,只觉得喉咙干涩,艰难地吞咽下唾沫,他依旧有些不解,于是抬头问道:“你们的意思是,郭韵从五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很有可能。”程迩神色透着几分讥诮,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身旁人衣袖的褶皱,姿态慵懒,“她故意穿高底鞋,折了小指,除了事情败露后能将罪责推到张伯毅身上,还有其他用处吗?”

  柏绎似懂非懂地摇摇头,捋清楚一切后,磨了磨牙齿,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那她简直是太恐怖了……还有那个张伯毅呢,他真的心甘情愿当替罪羊吗?”

  柏绎思维很跳脱,骤然脱口的提问,令余寂时微微一怔,难以自抑地蹙了蹙眉,头颅轻抬,看向程迩。

  他修长的掌还不轻不重地压覆在他肩上,指尖停滞不动,眼睫轻垂,眸中摇曳的碎光也在这一刻静止。

  察觉到他灼灼目光落在脸上,程迩偏头看向他,手掌从他肩头滑落,笑意很浅,转身再次走到白板前,在他的注视下写下第三行字。

  “主导者,从属者……”柏绎忍不住出声呢喃,极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余寂时思绪飘飞,夫妻两人同框的画面,一帧帧一幕幕,像是加了模糊的滤镜的电影,在脑海中加速放映,他的目光一凝,一瞬间脊背生寒。

  其实两人的主从关系不一定是表面这般,颠倒来看,结合一些难以察觉的细节,也十分合理。

  从包子铺他们见到郭韵的第一面,她就是一个温柔腼腆的人妻形象,身形消瘦,眉目间有愁思,又加上有意无意露出的爬满伤痕的手臂,令人下意识生出保护欲和怜悯心,和张伯毅的暴戾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而在郭韵掀起袖子露出伤痕之前,其实程迩是有开口说话的。

  标准的普通话在嵘山市并不常见,市局刑侦支队的同僚都有口音,章队的普通话已经算好的,但依旧有很浓重的嵘山方言腔调。

  郭韵能算计、懂布局,一定是心思敏锐的人,必然会起疑,如若她知晓警方重查旧案有所警惕,都有可能直接猜出他们的身份。

  后续郭韵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对丈夫的恐惧,反倒是张伯毅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暴力和控制行为,当时在包子铺那声凶狠的吼叫,也并不能说明他家暴郭韵,有可能是在和郭韵打配合。

  他们和张伯毅也有交流,相比于心机深沉、演技过人的郭韵,他反倒是显得头脑简单、藏不住心思,程迩三言两语的试探就让他焦躁不安。

  “顺着我们对前面两个问题的想法,两人之中主导者一定是郭韵,这是完全符合逻辑的。”程迩主动开口解答这个问题,嗓音低沉,吐字清晰,“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可以印证这个猜测。”

  他笑意盈盈,最后一句话活像一个小钩子,勾得余寂时心十分痒,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好奇,目光分毫不移地落在他脸上。

  视线交汇的刹那见,仿佛有电流在空气中无声地交织、缠绕,余寂时的喉结微微滚动,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电流击中,机械地开口:“我好像明白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眸骤然一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声音沉缓,“彭穗丰的供词中提到对方是男性,这说明骨笛和枪支的交接是由张伯毅出面完成的。幕后主导者通常不会亲自下场处理凶器,更不会让自己脏了手,所以往往交由从属者处理,以确保自身的安全。”

  他一边说,一边注视着程迩,他凤眸弯似皎月,笑容掺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柏绎手指弯曲,坚硬的指骨重重地揉擦起太阳穴,满脸痛苦,用极其夸张、抑扬顿挫的语气开口:“你们两个脑电波交流啊,都不带着我!”

  他这话一出,紧绷的气氛瞬间被打散,余寂时唇角一掀,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原本僵直的肩膀也松弛下来,嗓音温和地安慰:“我和程队出外勤和询问时都和两人直接接触过,对这些细节会更敏感一些。”

  “这倒也是……”柏绎憋了口气鼓了鼓脸颊,闷闷地嘟囔着,紧接着眉毛一挑,瞪着程迩谴责道,“说到这个,程队你良心过得去吗!我一天到晚都坐办公室里,闷都要闷死了!”

  “闷了吹吹风。”程迩懒洋洋轻嗤一声,说罢就走到窗前,将窗帘一掀,利落地推开窗户。

  嵘山市深夜气温骤降。冷风呼啸,自窗隙间嘶嘶钻入,在室内无形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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