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不息 星火不息 第113章
作者:liy离
管母身着一袭月白色中式长衫,衣料上手工绣制的迎春花从领口蔓延至肩头、后腰,衬得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更显精神。
她推着轮椅,黑布伞遮住了刺目的阳光,而这片遮蔽下,轮椅上坐着的女孩,正是管€€€€。
管€€€€戴着墨镜与丝巾,一张消瘦的小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皮肤苍白病态,但唇瓣却泛起一丝健康的红。而此时,她唇角生疏地牵起一抹弧度,有些僵硬,似是在笑。
余寂时微微一怔,薄唇轻启,未及言语,轮椅便已停在面前。
管母四下张望,最终将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瞬间眼中就盈满泪水,嗓音微颤,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余警官,请问那位姓程的队长呢?”
余寂时一时难以揣摩她的情绪,目光在母女二人间游移,怔忡着答道:“他……21号就提前走了。”
稍作停顿,他眉头微蹙,神色中透出几分忧虑,“您找他有什么事吗?我们可以代为转达。”
“我们今天是专程来感谢他的!”管母攥紧手中的白帕子,拭去眼角的泪,随即紧紧握住余寂时的手,手掌颤抖,掌心发热,语气近乎哽咽。
……感谢?
余寂时愈发困惑,正欲发问,却听管母自顾自说道:“那天你们找我谈过之后,我想了许多。就像程警官说的,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我们都不能再逃避了……”
她吸了吸鼻子,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低头与管€€€€对视,手掌温柔地抚过她的发顶,声音轻柔,“从那以后,我开始尝试带€€€€走出去。慢慢的,€€€€也想通了许多,向我表达了想主动克服阴影的意愿,所以前些天我们找到了程警官。”
“我们了解了你们办案的困难,€€€€提出可以尝试帮忙寻找那个人/贩/子的窝点,忙乎了一晚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作用……”
说到这儿,她不好意思地垂了下眼皮,眼眸也弯了弯,眼尾堆叠起细腻的尾纹,“看着€€€€一天比一天好,我也特别开心,这真的要多亏程警官了,请您一定要帮我们向他表达感谢!”
她话音一落,朝着余寂时深深鞠了一躬。
余寂时忙俯身搀扶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日,程迩冷漠的话。
虽然确实有些刻薄,但也十分在理。他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可他共情管母,情绪极度低落,根本无法作出理性思考。
而程迩说这句话的目的,显然不是冷嘲热讽,也是真真切切地在为管€€€€考虑。
熟悉的酸涩感涌上眼眶,余寂时呼吸一滞。
或许钟怀林说的才是对的。
第175章
南陵省南山市。
入夜,是阴雨天,云层厚重,重重地压覆于群山之上,细细密密的雨丝随风欹斜,如同弥散四溢的水雾,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天地。
远处,云岭山脉两支分别立于西南两侧,此时也隐没在€€€€雨幕中,轮廓被晕开,显得愈发模糊。
近处,雨水洒在窗上,细小的水珠汇聚成股,顺着光滑的玻璃,一滴滴蜿蜒而下,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痕迹,像是苍天淌下的一行行清泪。
屋内没有开灯,视线昏暗,开放式阳台上,程迩倚靠墙角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仰头凝视着窗外的雨。
四周的盆栽五年未曾沾染雨露,早已失去了生机,枯叶零落成泥,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条,像是一具具被被抽干了血肉、只剩下骨架的尸体,此时孤寂地伫立在阴影中。
窗户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外界的景物,对栋的灯光透过雨幕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洒在他的脸上,映出清隽立体的五官。
他眼眶泛红,被那光线刺痛,可泪水早已流尽,只剩下一片干涩。
不知过了多久,他僵硬地抬起手腕,掌心抚过窗玻璃,抹开一片水渍,模糊视线,千家万户的灯光在雨中亮起,触不可及。
程迩忽然有些恍惚,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师父将他从警局带出来的那个夜晚。
已是深夜十点,京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路灯昏黄,光影交错,万家灯火在夜色中熠熠烁烁,将重重夜色映得格外明亮。
他身上伤口还隐隐作痛,被赵队揽着肩膀,一步步走出警察局,那时的他,就是站在这样的光里。
赵队借一家打了烊的餐馆,亲手为他做了一碗排骨汤,那味道令他魂牵梦绕,而他跋山涉水,从北到南,用了五年时间才终于走到了师父面前。
可命运从未眷顾过他,短短三年,他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他、包容他的人。
而师父曾说,星火不息。
起初他对余寂时的特殊关怀,除了好奇、喜欢,更多是因为这句话。上头指名让他带余寂时,严格意义上,他也算是他的师父。
他想要像赵队一样,将那份星火延续下去,想要将自己的一切经验都教给他,所以他努力理解他的个性,也包容他的叛逆。
再后来,那份喜欢不断加深,他渐渐袒露过往,一点点将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以为他也会理解、包容他,会像赵队那样,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道光。
可他错了。
忽然,一道闪电撕裂厚重乌云,天地间骤然一白,雷声轰鸣,震得玻璃窗微微发颤,同时,雨势陡然增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将程迩从思绪中拽回。
地面上,手机屏幕亮了又亮,微弱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程迩的注意力被吸引,眼皮轻垂,目光落在手机上,锁屏界面显示着十几通未接来电,全都来自钟怀林。
一瞬间,失望如潮水,铺天盖地涌上心头。
片刻后察觉到这种情绪,他胸膛剧烈起伏,强压下混乱的呼吸,唇角僵硬地挑起一抹弧度,像是自嘲,又仿佛是释然。那笑意未达眼底,便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钟怀林的号码。
对方秒接,嗓音低沉沙哑,话音格外急切,透着浓浓的担忧:“程队,你人在哪儿呢!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
程迩手掌撑在地面上,稍稍直起身,鼻腔泄出一声懒洋洋的哼笑,嗓音低哑,语气含笑,带着一丝调侃:“休个年假出来旅游,歇一歇而已。我这么大个人了,钟妈您还怕我走丢不成?”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声在耳边滋滋作响,钟怀林似是透过那嘈杂的声响,听到了程迩身边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此时此刻,京城市黑夜寂静,月朗星稀。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声音沉闷,带着浓浓的疲惫:“我哪里是怕你走丢,分明是怕你……”
他欲言又止,似是不知该如何形容。程迩却早已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倏地一笑,轻飘飘的笑音融入雨声,几不可闻。
他语气寡淡,平静如常:“我当然不会为此做极端的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况且……”
顿了顿,他眼底骤冷,像是凝结了化不开的寒冰,呼吸沉缓,懒洋洋地吐字,拖着声调,极尽嘲讽,“他凭什么啊?”
电话那头,钟怀林再度沉默。
片刻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愈急,带着几分劝慰:“其实小余也是一时情绪过激才口不择言!我们今早赶航班,管€€€€和他妈妈来找你道谢,把这件事的误会说清楚了,我看他似乎也挺愧疚的……”
程迩的指尖下意识蜷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他让你来向我说这些的吗?”
钟怀林一噎,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不是,但……”
“钟哥,你不用再提他了。”程迩立刻打断他,嗓音冷硬,同时缓缓阖上眼,压抑住眼底泛起的酸涩。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站在窗前,不知何时,被手掌拂开的水雾又重新蒙上玻璃,光晕微弱、模糊,窗外雨声依旧,雷声渐远,天地重新归于昏暗。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在耳边回荡。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感受着潮湿水雾一点点渗入掌心,感受玻璃窗被雨水重砸生成的细微的震颤。
心底似有一丝寒意蔓延,比这雨更冷,更彻骨。
“其实我给过他机会,不止一次,他可以向我询问任何事,我会绝对坦诚地给出答案。”程迩喉结轻轻滚动,忽地睁开眼,眼底积蓄的泪在光晕中隐隐约约发亮。
他强作冷静,嗓音却难以抑制地发颤,“可他却选择直接给我定罪。”
钟怀林的呼吸骤然一沉,只觉得一阵窒息。
其实这件事根本没有谁对谁错。
对于余寂时而言,发现程迩冷血无情的本质,无异于信仰崩塌。他的正义感刻入骨髓,又对程迩有完美滤镜,加之性格有些固执,一时很难接受这一切。
而对于程迩而言,这是被最信任的人全盘否定。他曾经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秘密与软肋交托给对方,却没有换来理解与包容。
漫长的沉默中,雨声愈急,愈响,震耳欲聋。
程迩忽然转过身,背靠玻璃,任由衣衫被窗上的水雾浸湿,凉意顺着皮肤渗入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摸到口袋,触碰到那盒新买的烟。
他从中抽出一根细烟,叼在唇间,左手从另一侧口袋掏出打火机。
金属外壳握在掌心,留下一丝凉意,大拇指轻轻一按,“咔嚓”一声,清脆的机械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火焰骤然窜起,暖黄的光在黑暗中跳动,映照出他半张脸,带着浓浓的疲惫。
烟头凑近火焰,烟丝在高温下迅速燃烧,发出一声细微的嘶嘶声。烟头亮起一抹猩红,像是漫漫黑暗中唯一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烟雾顺着喉咙滑入肺腑,辛辣灼热,带着久违的刺激感,薄唇轻启,一缕灰白的烟雾缓缓吐出,在空气中弥散。
戒烟整整十三年,他是真的很久没抽过烟了。
程迩动作生疏地将烟杆夹入指尖,垂着眼帘,盯着正一点点燃烧的烟头,烟灰簌簌,无声地坠入黑暗。
他的嗓音愈发喑哑,发出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喃:“他当然知道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他对嫌疑人都能够产生悲悯,甚至共情,还会花费很多言语试图唤醒他们的良知。”
“可为什么,为什么就对我这样绝情?”
这声音不高不低,正好清晰地落入钟怀林耳中,他抿了抿唇,刚要替余寂时解释,就听见程迩接下来的话。
那声音疲惫,飘渺,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以后我和他,只是普通同事。”
话音落下,程迩挂断电话,抬起手,将烟头摁灭在窗台上,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一抹灰烬。
他走出阳台,从卧室到客厅。屋内光线昏暗,仅有窗上被雾气晕开的光,微弱,发黄,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除了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之外,屋内的陈设与五年前都别无二致。
沙发依旧靠墙而立,茶几上的茶杯还保持着当初的位置,甚至连墙上的挂钟也停在了某个时刻。
整整五年他都未曾踏足故地,也不敢面对故人旧物。为了不被旧事所扰,他选择彻底逃离。
在得知梁方叙误以为他牺牲后,他将错就错,欺骗他整整五年,并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与严承州以及其他旧日战友都斩断了联系。
但五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他都铭刻于心,未曾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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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很快就要等到了。
他摸了摸口袋,将这房子最后一把,也是唯一一把钥匙取出,攥在掌心。
沉甸甸的,金属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钥匙柄边缘被磨得光滑,不见一丝棱角。
是因为他在无数个失眠的长夜,用手指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摩挲。
第176章
京城市一连数日晴空如洗。
余寂时不声不响地从程迩家中搬离,在市局附近寻了一家酒店住下。
这些日子,他依旧按时去市局报到,案件的收尾工作也接近尾声,文书整理,证据归档,分明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却让他感到十分疲惫。
夜夜失眠,噩梦缠身,得不到充足的休息,他工作时都时常心不在焉,偶尔思绪飘飞,目光游离。
程迩在21日离开嵘山市,他们则在24日启程返京。今天是26日,算来,他已经整整五天未曾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