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难容双绝艳 第49章

作者:凤歌琴音 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GL百合

  这无声而又熨烫人心的体贴让萧白玉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微微一弹,但随即又拉扯的更加用力,她不敢也不能放松下来,现在秦红药生死未卜处境不明,哪怕只一眨眼的松懈,或许都会让她直接跪坐在地,将满心的脆弱担忧表露无遗。

  黑雾冢大名鼎鼎,谁都知晓它位在何处,却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都会被它团团笼罩的墨色瘴气吓得退避三舍。阴森繁茂的枝干纠缠在一起,张牙舞爪的藏在瘴气中,偶有一枝半树探在雾外,干瘦枯败,又峥嵘茂密,活像是恶鬼探出阴间的爪牙。

  姜流霜打眼一看心中便暗暗吃惊,她见过的毒物不胜枚举,但这般大片浓密,整整覆盖方圆五十里的瘴气还是头一次遇见,甚至很远便嗅到了其中极重的腐败气味。她极目远眺,果见四周百里无一活物,不说鸟兽鱼虫,单单连一颗花草都不曾见过,唯一生长的便是这些漆黑无叶的乱枝。

  在这种瘴气中,即使先行服下解毒丹,也最多只能支撑两个时辰,姜流霜面色沉的比那些腐枝还要厉害:“倘若红药失了功力被囚在此处,现下也只会是一具尸体。”

  萧白玉听懂她的话外之音,若是红药功力完好却依然走不出来,那瘴气里便再不能用棘手或麻烦这样简单的词汇形容。但任由它里面是恶鬼或神佛,她都一定要闯一闯,上一次这般奋不顾身只想求一个结果还是为了失踪十年的师父。

  萧白玉呼吸一窒,不可自抑的想起和秦红药初见时,为了一点师父的蛛丝马迹,也顾不得那海外荒岛上究竟有什么刀山火海便一头扎了进去。然而最后见到的却是师父化成白骨的遗体,那时剧烈的痛楚茫然忽的涌上,天崩地裂般的在心底呼啸,倘若……倘若这一次也一样呢?

  这是不详的,不管是忽然想到类似的场景,或是猜测着绝对不可能的结局,都是不详的,她绝不该这么想。萧白玉突的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动作快到连紧挨着她站的两人都没反应过来,清脆又沉闷的一声响后,白到透明的脸皮上登时腾起深红的指印。

  她下了狠手,也不知是为了惩罚自己晦气的想象还是想从重重叠叠压着她喘不过气的担忧中脱身而出,只觉耳内嗡嗡作响,半面似乎麻了,牙根都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姜潭月被吓了一跳,急急抓住她手臂,触手发觉她肌肤冷到透骨,即使只攥着小臂都能感觉到她脉搏激烈的跳动,一下下清晰的弹跳在皮肤上。

  但萧白玉也没有后续动作,她吸了口气,想压下口中腥甜的血味,却被黑雾冢的腐败味道灌了一鼻,冷风一吹面上灼烫的指印生出几分刺痛,总算是把心里种种极端的猜想一巴掌打走了。

  “我进去,你们留……”

  “停,现在没空听废话,把解毒丸吃了,速战速决。”姜流霜摸出三枚赤红的解毒丸,一人一枚盯着她们服下去,片刻迟疑都没有的踏进了瘴气边缘。瘴气遮眼着实看不清前路,她刚走没两步又停了下来,转头瞧着姜潭月的身影,探手摸索了一下,准确无误的握住了她的手。

  姜潭月指尖一颤,诧异混合着惊喜抬眼去看,然而瘴气浓厚,三步外便是一片模糊,她急走两步同堂姐并肩而行,才看清她的表情。一张俏脸绷着,目光谨慎的看着地面,一步步踏的小心翼翼,但隐没在发间的小巧耳尖悄无声息的红了起来。

  姜流霜虽掩盖不住心底时起时伏的异样,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这片墓地,脚下的土地异常柔软,仿佛随时会突然下陷。她明白这应是此处太多腐败之物,混合着泥地雨水化成了沼泽。她偏头去望,姜潭月轻功不精,走起来确有几分吃力,相握的手不由得多用了几分力。

  萧白玉运起轻功,即使走在柔软潮湿的泥地上也一丝不留痕,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知此处为何被人当做禁地,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瘴气中,极难辨认方向,阵阵窜入鼻中的异味让人时时作呕,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便是此处的寂静,四周没有丁点声响,瘴气都似凝固,无风无息。

  一开始还借着姜流霜的紫蛇指引方向,盘在她臂上的毒蛇吐着信子,柔软的蛇身不断变换着姿势,以独有的嗅觉引着她们渐渐往深处走去,不至于五感受限而在原地打转。但身处瘴气的时间越来越长,敏感的紫蛇也变得焦躁异常,一圈圈在她手臂上缠绕,几乎要将她的小臂勒出伤痕来,尖细的蛇瞳扩大又缩小,不知是感觉到什么连它都会惧怕的事物。

  作为主人的姜流霜自是将它的情绪变化感知的一清二楚,她不愿表露出来让堂妹担心,只更加小心的探视着四周,一面提防着暗箭伤人,一面在心中默算着时辰。

  萧白玉内力运转间听觉散的很远,此处又太过沉静,微微一点响动落在耳中都似炸雷,蓦地,一下清脆的瓦罐碰撞声模糊地传入耳中。她双眸一亮,脚步顿下屏住呼吸,极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倾听,一阵完全的死寂后,又一下脆响清晰的传了过来。

  萧白玉迎着姜流霜探询的眼神指了指那个方向,脚下一踏身子已腾空而起,风驰电掣般的朝声响处飞去,身影冲破浓密的瘴气,腐坏的味道扑进眼中,几乎要被逼出泪来。但她一刻都没有放松下来,内力运转至极致,功力突破后她还从未释放的如此彻底,一颗心不知是沉到了谷底还是提到了嗓子眼,她只能意识到一件事,黑雾冢内有人,是不是她?

  会是她吧?请一定是她。萧白玉在心底近乎卑微的乞求起来,在死寂的黑雾冢内行走了近一个时辰,三人为了不吸进更多的瘴气,都尽量小小的呼吸,连话都不曾说一句,压抑漆黑,昏暗恶臭的环境快成了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名为理智的那根弦断与不断也仅在一瞬之间。

  蒙着雾气的双眸隐隐约约瞧见一个细长的黑色身影,萧白玉鼻中一酸,她自然还记得秦红药离开时便穿着一身玄黑长裙,心口忽的被吹进一口气,悠悠的膨胀了起来,在心底反复默念过的,一直压在喉中的那两个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

  那黑色的身影忽隐忽现的没在浓浓的瘴气中,一人站在数个大大小小的瓦罐中,身影四周的瘴气又混杂了些墨绿色的薄雾,诡异万分。那身影听到明显的破空之声后漫不经心的抬头一望,便是这一抬头,让萧白玉看清了那团黑影的面目,她身形一滞,鼓胀的心口一僵,似乎都忘了继续跳动。

  如同灌满空气的布袋,顺着一阵风腾上空,却忽的被突兀伸出的枝丫戳破,只噗的一声轻响,只刹那便委顿掉进尘埃中,脏污不堪。萧白玉尚还怔怔的立在空中,那黑影便从瓦罐群中踱步而出,面貌清晰了起来,却是一个身材清瘦的男子,眉眼尖细,面色也是许久不见阳光的惨白。

  他丝毫不介意的抬头仰望着面前的女子,惨白的面上浮出一个扭曲的笑,似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便连声音也似吃力的从牙缝中钻出:“萧掌门竟当真找到了这里,师父果然没猜错,啊我师父,便是你们口中的金盟主,你们或许更愿意称他为般若。只是你同那姓秦的,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们既非姐妹,也非同宗,竟愿意为她踏进这里吗?”

  男子像是当真在为此事烦恼不解,他想不明白,烦躁的抓了抓胳膊,黑色的袖袍被撩起,萧白玉清楚地额看见那胳膊上处处裹着绷带,没有一处完好之地,原本白色的绷带又印出了血,混着脏污的泥土,看起来可怖又可疑。

  萧白玉咬了咬牙,沉重的杀意立时弥漫而出,她声音冷的能让人浑身发抖:“秦红药在何处?”

  男子抓弄自己的胳膊的力气愈发大,甚至抠破了绷带,又溢出滴滴鲜血来,他身后的罐子忽的一晃,盖在上面的瓦盖也哆哆嗦嗦的摇了起来,男子皱着眉回头一瞪,便又静止不动了。他眼珠转了转,笑容扩的更大,异常惊悚:“在何处啊,师父不让我同你说。我同师父说你根本不敢来,根本无人敢踏进黑雾冢,师父却说你一定会来,还教我好好招待你,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男子又问了一遍,看起来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萧白玉攥紧了手指,她已经忍耐到了极点,不肯说那便逼着他说,不管是挖眼剁手还是砍脚,只要能得到秦红药的消息,再怎么残忍她都不在乎。她分明还是她,又似乎不再是她,回到了那个被阎泣刀支配,走火入魔时的模样。

  见再多的血都不在乎,她只要一个人好。

  萧白玉身影倏地飘忽起来,阎泣刀出鞘也只在一瞬,她下手丝毫没有留情,古朴的刀刃一受内力的浸润,蓦地便泛起光来,裹挟着刀气直冲男子右手斜劈下去。男子依旧仰头望着她,身子也没见动,直到刀气割破了他的黑袍,他才轻轻一晃,毫无形象的跌坐在地。

  虽然他躲避的姿势狼狈不堪,但萧白玉这一刀的确是劈空了,她也没多少惊讶之色,能被金铁衣派在这里守着她来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无用之辈。她手腕一翻,转瞬连续八刀飞出,每一刀方向都不同,但速度极快,竟像是同一刀散开的影子。

  男子就地一滚,滑溜的如同水中的鱼,一头钻进了瓦罐群中,瘴气突然间浓厚了许多,只听得瘴气中轻轻两下拍掌声,所有的瓦罐刹那间破裂,熏人欲呕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尸水贱了满天,那墨绿色的薄雾似是忽然活了起来,漂浮流淌在空中,如同野鬼的灯笼,将四周照出凄惨的微光。

  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声自瘴气中传来,姜流霜一听便心道不好,奈何萧白玉飞身而去的速度实在太快,她们二人紧赶慢赶还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又瞧见她身影。只见几十具半腐半干的尸体直挺挺的站立着,空洞的眼眶直勾勾的盯着萧白玉站立的地方,尸体上布满一缕缕红色的经脉,像是一张大网紧紧裹住了全身。

  姜流霜用力捏了捏堂妹的手指,掩盖住内心的惊异,小声道:“这已算不得活尸或金尸了,而是蛊尸。”

  炼制活尸或金尸只要有一具普通尸首即可,然而蛊尸却一定要半腐半干的尸体,这种尸体极为难得,腐烂到一半因着地形或天气变化,永远保持了这般的模样,这样的尸体千具里都不一定是否有一具,而这里竟有几十具炼成的蛊尸,难怪此处瘴气如此浓厚,寸草不生。

  越是难得威力便却强,但反噬其主的危险便也越大,几十具蛊尸缓步向前,犹如操练有素的兵马,成合围之势向萧白玉逼近,蛊尸手臂只是轻轻一挥,一旁顽石铸成的墓碑砰的一声便散做了粉末。

  萧白玉眼眸一敛,对面目丑陋可怖的蛊尸视若无睹,反而强忍着恶心细细嗅着,在浓郁的尸臭腐败气味中寻找着那丝模糊的血腥味。经历过在茶馆中同金铁衣的打斗后,她对所谓的黄泉御魂之术也有了些许了解,不管炼成的尸体如何强劲,一旦主人落败,这些玩意便立刻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只会痴傻等死。

  方才男子抓破了胳膊,那血腥味是怎么浓厚的臭味都掩盖不掉的,尽管他躲进瘴气中,还是很快被萧白玉寻到了眉目。然而蛊尸不愧是黄泉御魂之术的最高功法,但凡萧白玉有微的移动,蛊尸都极为灵敏的堵了上去,蒲扇一般的手掌上下挥舞,带着尸水四处飞溅,被沾到的土地瞬间溶下一块,又缓缓的流动合上。

  萧白玉注意到地面的变化,心里清楚这一片大概都是沼泽地,在沼泽上同蛊尸纠缠,绝非利事。她刀锋所及之处,无不像是砍在山巅崖壁之上,连蛊尸腐烂的皮肤都刺不破,这同活尸又相差了许多,想依样画葫芦砍下蛊尸四肢都做不到。

  好在她内力之雄厚怕是现今天下无人能比,萧白玉不再执着于招式伤人,反而用上了蛮力,以内力与铜身铁皮的蛊尸硬碰硬,敢踏前一步便被她以内力震飞。只是蛊尸数量众多,眼中又只有她一人,对立在她身后的姜家姐妹是瞧也不瞧,一时间蛊尸伤她不得,而她也脱不开蛊尸的包围圈去擒贼先擒王。

  姜潭月早就摸出了金针,死死扣在手上,只是姜流霜一手按住了她,看得出萧白玉还算游刃有余,便有更多的时间给她观察蛊尸的弱点。两人扣在一起的手都有些抖,眼见着蛊尸纷纷有些不耐,俱腾空而起从上扑下,忽然姜流霜用力牵起她手腕,语速极快道:“就是现在!药王神针第四式!”

  “四”字一入耳,被堂姐牵起的手腕似是突然间涌出一股强劲的力道,姜潭月知晓这是堂姐怕自己徒有招式而内力不足,才死死的握着自己手腕,一股股内力灌了进来。药王神针的招式像是刻在脑中,食指微动,三枚金针脱手而出,三针阻脉,针到气断,金针借着另一人的力道急速飞向蛊尸脚底的涌泉穴,中针的蛊尸身形一僵,竟直直从半空坠落而下,原本身上密布的血红经脉忽的暗淡下去,那一张大网缓缓从尸体身上褪去。

  果然,黄泉御魂之术正是利用自己的精血在尸体身上重牵脉络,以一种邪恶而诡异的方式让尸体获得新生,一旦经脉被阻隔,主人同蛊尸之间的牵引也随之而断。

  姜潭月见一击有效,再不用堂姐开口,一根根金针连续飞出,姜流霜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将内力灌注进她的手腕,只是片刻功夫,几十具凶神恶煞的蛊尸只剩几只尚能自由活动。萧白玉终于自蛊尸的包围中冲出,轻而易举的在瘴气中寻到了那淡淡的血腥味,手上一起一落,便将藏在瘴气中的男子提着衣领揪了出来。

  细瘦的男子满眼的不可置信,但无论他如何呼喊,那些中针的蛊尸也再不会听他号令,男子的颤抖的看向萧白玉,仿佛现在她才是伸出魔爪的恶鬼,结巴道:“怎么可能,不……绝对不可能,师父说黄泉御魂之术起死回生天下无敌,只要我练成了,就能,就能!……”

  “说,你们抓来的人,在哪里。”萧白玉激斗一场,呼吸都没有太大的欺负,一滴汗不见,肌肤仿佛更加冰凉,这丝丝的寒气闻起来如同死亡的气息。

  男子下意识又去抓自己胳膊,眼神混乱而毫无目的,只不断喃喃的说着不可能,绝不可能。萧白玉双眸彻底暗了下来,不见一丝光彩,她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一刀便斩下了男子的右腿,残肢咚的一声掉在地上,点点鲜血染脏了她的白衣,溅在她纤尘不染的白皙面孔上,神情却没有一丝波动。

  姜潭月小小的惊叫一声,转过头去不愿再看,姜流霜的目光倒是落在她身上,看着看着眼前似乎出现那日北漠初见时,萧白玉一身浴血的残酷模样,每一次飘然出尘的仙子坠入红莲地狱,染上满手血污,都是为了那一个人。

  男子面上扭曲到认不出原来的模样,短促的惨叫了一声,便徒劳的张着嘴,似是剩余的嚎叫声再喊不出来。萧白玉手上用力,把他临空提了起来,看他的眼神似是看弃之如蔽履的垃圾,寒声道:“我只问最后一遍,到底在哪。”

  萧白玉另一手又抬起刀,刀锋闪过的白光森然,比起那些残缺不堪的蛊尸更加惧人,眼看着刀尖逼近了他的眼睛,瞳仁有了尖锐的刺痛感,男子终于崩溃的大叫了起来:“她不在这里!师父根本没抓住她,师父说她同烈焰堂同归于尽,尸体都被一把火烧没了!是真的,师父亲口同我说的!”

第93章 天南地北双飞客(肆)

  男子崩溃而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扎进了稠密的瘴气中,打散了静止的浓雾,气息乍一下被撕扯的支离破碎,萎靡不振的在几人四周起起落落。

  姜流霜猛地攥紧了手指,心狠狠往下一沉,本以为黑雾冢就是最后的难关,能不能平安把秦红药救出来就看这一战。怀着惴惴不安但视死如归的念头踏进毒雾弥漫的墓地,却在大获全胜心神松懈时被告知,她们连侥幸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那人根本不在此处,甚至都未存活于这世上。

  姜潭月手背被堂姐捏的生疼,来不及想着挣脱开来,慌乱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萧白玉的背影上,飘逸的白衫上沾了滴滴血迹,也溅上了在蛊尸群中腾挪辗转时的泥尘脏水,有些皱巴巴的白色布料拖沓的挂在她身上。只是短短几日,原本合身的衣物便空落出许多,在沉重的雾气中悠悠的悬晃着,几乎都看不出被衣物包裹住的消瘦轮廓。

  姜潭月瞧不见萧白玉的神情,只看见被她捏在手中的男子面色忽然狰狞,额上的青筋突兀的爆了出来,都没有看见她如何动作,男子的脖颈就被折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骨骼咯啪断裂的声音格外清脆。她提着已然断气的男子半晌不动,只有一阵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传来,男子的头颅软弱无力的在空中荡来荡去,支撑头颅的脖子似是只剩一张皮。

  怕是脖上的骨骼都被玉姐姐捏成了粉末罢,姜潭月试想了一下那手指究竟用了多大力,全身忽的打了个寒颤,立刻便想走近她。姜流霜却拽紧了她,对上堂妹急切又不解的目光时,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

  猝不及防的听闻噩耗,的确有了短暂的失神惶惑,但毕竟在北漠活了八年,什么出生入死鲜血淋漓的场面没见过,姜流霜是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个如同祸水般的女子,会这样悄无声息的把性命交给别人,绝对不会。

  只是秦红药现在下落不明,再多的确信都掺杂了怀疑,她即使想说些宽慰的话,哪怕是一句“她一定还活着”都因为重重变数而底气不足,这样的话又如何能让站在肮脏尸水中的萧白玉听去。即使昧着良心说出口,听在她耳中也无非是炼狱一般的折磨。

  谪仙一般的女子已堕入浇油的烈火中,谁又能忍心再去给沾满鲜血的她一刀,姜流霜本能的抬头想看看天色,奈何浓密的瘴气遮挡视线,只能估摸的猜测一下时辰,以尽量不惊吓到她的平稳语气开口:“快两个时辰了,先出去吧。”

  只是那算不得雪白的背影依然纹丝不动,一点颤抖也没有,自然也没有半分哽咽或啜泣,尽管从未见过她掉泪,即使在北漠时功力尽失的时候,在最难最苦,哪怕连走一步路都要气喘吁吁的残破卑微之时,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微微红了眼眶。但姜流霜却私心想让她痛哭一场,这种时候当真发泄出来反倒让人放心。

  萧白玉半抬在空中的手臂一直没有放下,她手中提着男子断气许久的尸首,按理来说气绝后的身体异常沉重,她却像是捏着一根羽毛,看似没有用上半分力气。但姜流霜又分明知道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到底压抑了多少沉重的,绝望的,愤恨的杀意,她亲眼看着男子骨骼尽断的脖上被掐破,圆润的指尖轻而易举的洞穿了层层经脉血肉,一个人在她手中像是一张一捅就破的宣纸。

  姜流霜隐晦的叹了口气,此时不能连她也失了希望,然而黑雾冢是她们与秦红药之间牵着的最后绳索,若是这一根绳索也在这里断开,究竟去何处才能再寻到线索,亦或只能毫无作为的,在原地苦苦等待。

  现下是一定得离开黑雾冢了,先前服下的解毒丸最多能支撑两个时辰,萧白玉先前又同蛊尸打斗动了真气,其实早已吸进了不少毒雾,她又比不得自己,再留下去怕是要毒气攻心了。姜流霜正准备再开口,忽见萧白玉手一松,被她折磨的不成人样的男子啪的一声砸进薄薄一层的尸水中,紧接着眼前一白,风声清晰的鼓动起来。

  姜流霜眼疾手快的拉住了自身边掠过的身影,入眼的尽是她冰冷坚硬的侧脸,墨绿色的薄雾与昏沉的瘴气笼在她面上,将她如玉石般苍白的面色染成青黑,被拉住的瞬间她依旧没有放下力道,拉扯着姜流霜跌跌撞撞的向前冲了几步,才终于停下,缓缓转头看她。

  暗无天日又蕴含着乍起光芒的眼眸,却看得姜流霜深深皱起了眉,骤然而起的危机感像是看到漆黑夜幕中的深海。深不见底的海洋边缘有一抹亮的刺眼的白芒,正要探出身子仔细去看,却蓦然发现那是潜藏在深海中的冰山一角,根本来不及躲避,便狠狠的撞在了黑色海水下的尖锐冰峰。

  就是这样一双让人冷汗涔涔的眼眸,让几乎是泡在毒物中活大的姜流霜都卡了壳,但任何的迟疑都能让萧白玉毫不犹豫的甩身就走,幸而姜潭月在一旁颤声开口道:“玉姐姐,你要去哪?”

  “烈焰堂。”短促的三个字落地有声,萧白玉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似是将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是能为这最后一点希望,或者说奢望,拼尽全身力气般的燃烧的光芒。但这绝处逢生的光亮落在两人眼中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已经能看到她眉间一缕黑气攒动,明显是毒雾进了体。

  姜流霜抓的她更紧了,只怕一松手她便会倏地燃烧成灰烬,她需要服下解药然后好好休息,瘴气中毒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但她显然没有这个打算,更别提能让她听进去劝告。

  “去烈焰堂……做什么?那里听说已经……”姜潭月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完,便见堂姐一个踉跄,几乎要被萧白玉甩开的力道推到在地,急忙伸手去扶,揽着她的腰身接进怀里。

  姜流霜跌进她臂间,额头磕在她肩膀上,撞上她肩头分明的骨骼,两人疼的都是一抖,却不知不觉形成了拥抱的姿势。鼻间萦绕的都是彼此的女子香味,两人都僵硬了一下,却谁都没有先将对方推开,只沉默的维护着这个许久未有的拥抱。

  萧白玉的身影已消失在昏暗的瘴气中,姜流霜终于站直了身子,垂头活动了一下被甩开的手腕,庞大的力道震得她手臂有些发麻。姜潭月悬在空中的手臂愣了一下,急忙落了下来,余光不断瞥着堂姐,看着堂姐抿唇活动手腕的模样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她把堂姐暴躁易怒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着急道:“堂姐莫要生玉姐姐的气,她只是……”

  “我知道。”姜流霜脸色阴沉,已不大想说话,但看着堂妹小心翼翼的模样还是开口解释道:“我没有生气,只是嫌烦,红药回来又要怪我没有照顾好她的白玉。”

  “秦姐姐真的会回来么,真的会好端端的,活着回来么?”姜潭月眼眶发红,已经含了一包泪,只是强撑着没有让它掉下来,现在不是无助哭泣的时候。

  姜流霜又叹了一口气,牵过她的手,跟着紫蛇的指引向冢外走去,一面肯定道:“会的,红药她绝不会这么轻易的死掉,她比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

  姜潭月吸了吸鼻子,听话的跟在堂姐身边,只要是堂姐说的话,无论如何她都坚定不移的相信着。姜流霜看着她终于抹去泪意,不可察觉的笑了一下,若是萧白玉能像她这个堂妹一样相信她的话,也就省的她们浪费时间在瘴气中拉拉扯扯,但是能让萧白玉如此相信的,怕也只有红药一人吧。

  等等,若是这样想,她同堂妹岂不是……姜流霜像是忽然被针扎了一下,突的松开了两人相握的人,向前疾走了两步,如同被人窥见内心不可告人的隐秘,刹那间涌上的羞愧让她面上腾起了热热的红意。姜潭月不明其由,快走了几步追上她,又朝她伸出手去。

  不,别靠近,永远不,就是为了远离才逃开中原八年的不是么。垂在身侧发冷的手指又被温热的掌心包裹,姜潭月靠了上来,正要疾言厉色的吼她走开,忽然就听到她在耳边轻声呢喃:“看着玉姐姐这样,我真的好难受,堂姐你还要如此么,你就不怕……”

  怕什么,她没有说下去,但姜流霜听出了她喃喃的哀切,终究还是没舍得用力甩开,只是这没说完的半句话化作一根刺,扎进她心中,隐隐作痛,又下不去手狠心拔掉。罢了,谁教她是堂姐,大了几岁便要能容忍自己的妹妹,只要自己注意不要露出任何端倪,便随堂妹去玩闹吧。

  后来还是用上轻功带堂妹离开了黑雾冢,即刻便从怀中掏出了解药塞进她嘴里,姜流霜虽不像秦红药那样百毒不侵,到底还是不大怕这种程度的毒气。只是那个甩下她们先走的人,由不得人不担心。

  “堂姐,我们也去烈焰堂吧,我不放心。”其实不必她开口,姜流霜也会带着她追过去,毕竟她同秦红药交好八年,而萧白玉在秦红药心中分量多重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虽早就听闻烈焰堂已沦为一片灰烬,但当真看到如此惨烈的景象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烈焰堂被归为武林四大火器门派之一,自然也有一番磅礴气势,鳞次栉比的房屋大殿占地几十里。现在却只剩一大片荒芜的废墟,焦黑的瓦片堆成破落的山丘,这一片的天空还因为烟熏火燎而变得雾蒙蒙,烟火气几日不散,还隔着老远便被呛的咳嗽起来。

  姜潭月不小心踩上散落在四周的瓦片,被烧焦的青石瓦一碰就碎,但灼烫的热度透过靴底直穿脚心,烫的她嘶了一声忙不迭的跳开。看来大火是烧了几天几夜刚刚熄灭,姜潭月捂着鼻子四处环顾,在一片烟雾弥漫的断壁颓垣中几乎都寻不到萧白玉的身影,当目光捕捉到蹲伏在废墟中,似乎与烧焦的瓦片融为一体的灰黑色后,一颗心忍不住揪了起来,像是被揉皱成一团。

  萧白玉蹲下身,一块一块的拾起瓦片,过手的瓦片刹那间震碎成粉末,又接着去捡下一块,她像是看不见这一片有成千上万的砖瓦,也感觉不到瓦片上被烈火熊熊燃烧几日后包裹的灼烫。所有声音,所有景象,所有温度,外界的一切都在她意识中消失的干干净净,放佛被一刀斩断,只凭着本能挖开废墟,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衣物,骨骼的残留。

  姜流霜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责难,她跃至萧白玉身边,不动声色的瞧了瞧她的面色,还好,中毒不深,即使再拖几个时辰也救得回来。

  “烈焰堂一堂的人都死在这里,你就算找到了残肢断臂,你认得出是谁么。”姜流霜站在一旁,都没有做做样子帮她寻找,理所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回复,她也不介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姜潭月急急的想上前把萧白玉拉起来,都被她一抬手阻了下来:“别管她,任她去作。”

  “这怎么行,玉姐姐毒气入体,得赶紧为她解毒才是啊。”姜潭月又想上前扶萧白玉起来,她实在看不得原本清丽出尘的女子沾上一头一脸的脏污,执拗在荒芜的废墟中寻找一点一滴的踪迹,可怜又可悲。但姜流霜也不肯让步的拦在她身前,语气是毫不关心的平静:“让她找,就让她把自己搞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看最后能不能如她所愿。”

  姜潭月咬着唇看着堂姐,她的话意有所指,明显想让萧白玉听得清楚,不仅没有压低声音还刻意提高了些。即使堂姐不说明也能明了她的意思,却还是不忍心看着玉姐姐这般落魄,只得退后一步藏在堂姐身后,遮住自己的视线,陪着她默默站在一望无际的苍茫废墟中。

  萧白玉埋头在烟雾缭绕的瓦堆中,动作不急不慢,拾起一片瓦认真的看看,没有熟悉的残留物便毫不犹豫的震碎,她重复着这个动作,随着日头落下又升起,她甚至能再瞧见瓦片覆盖下烧焦的残肢后心平气和的拿起来,仔细打量一番,再甩到一旁继续向下挖掘。

  如果找寻不到任何一点有关她的踪迹的话会怎样呢?是不是就说明她仍然好端端的活着,即使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也绝不会凄惨的死在这样残破悲凉的废墟中。

  一旦念及这点微不足道的可能,就忍不住要勾起嘴角。

  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并没有,若是找不到便一直找下去,直到翻遍整片废墟,那个时候便能长长的舒一口气,露出久违的笑容,然后回到九华山静静的等待。若是找到了,便好好的为她收拾干净,拼接起来,寻一个风水好地,立一块庄重的墓碑,然后在她的墓碑旁为自己掘下深坑,安安静静的躺进去就好,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姜流霜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一天一夜,眉头还是皱了起来,她根本撑不了这么久,早该因着入体的毒气而陷入昏迷。但是……眼前的瓦堆很明显的小了下去,不夸张的说整片废墟没有少了一半也少了三重,萧白玉早已蹲不住,跪在身下不知还有几层厚的瓦砾上,一次次伸手抬手,她再无多余的力气震碎瓦片,甚至都做不到把它远远抛开,只是捡起又滑落,没有任何意义的重复着。

  姜流霜觉得自己双腿酸麻的都感觉不到存在,放弃般的叹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指勾了勾,瓦堆下便细细索索的钻出一只小蜘蛛,顺着主人的指示窜到萧白玉腿边,小到看不见的尖牙一口咬破了她的皮肉。萧白玉刚刚抬起的手臂一僵,直直跪立的身影陡然一晃,隔了四天后头一次闭上眼睛,终于是倒了下去。

  姜流霜踏前几步接住了她,早已备好的解毒丸迫切的塞进她口中,一手在她后背缓缓运功轻抚,让她将嘴里的药丸吞咽下去。刚准备牵起她的手腕探探脉搏,目光忽的一直,落在她血迹斑斑布满燎泡的手指上半天都挪不开。

  烫起的燎泡又被粗粝的砖瓦磨破,又被火烤过得热度灼烫着,流不出一滴血,皮肉却是一层层被磨烂,一天一夜下来两只手都已是血肉模糊,染了石灰脏污一片,有些地方都能看到露出的深白色。姜流霜久久的沉默,原来当真有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怕是连许多有着血缘牵系的人们都做不到罢。

  她用身体挡住了姜潭月的目光,堂妹本就心软,再让她看到这一幕保不准要难过成什么样子。只是萧白玉双手这幅模样,也不好胡乱包扎,不快点清洗干净上药的话,这双手废了都是有可能的。她干脆的扛起陷入昏迷的女子,本来还是用上力,但随即就发现根本没这个必要,失去知觉的身子虚虚的挂在肩头,如此修长的身子悬在肩上都没有一丝吃力的感觉。

  只是烈焰堂离九华山路途遥远,在穷乡僻壤处寻了个小店住下后还是让姜潭月瞧见了她的伤势,只一眼便掉下泪来,想碰又不敢,只拿着洗净的手帕站在床边束手无策。姜流霜没法子,只好将堂妹赶出去买一辆马车来,自己接手了为她包扎的差事。

  毒蜘蛛那一口足以让萧白玉昏睡一日,但检查她脉搏时才发现她身子极虚,经脉干涸,早已透支了内力,这一日的昏睡便要延长许久。也好在她陷入昏迷,两人才能安稳的带她返回九华山,这一去一回又耗了不少日头,沈绘在山口处等的是抓耳挠腮,没一刻闲得住,一见几人回来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

  还没张口就看见姜家姐妹阴沉的面色,沈绘一顿,没问出口的话便咽了下去,结果已清晰的摆在眼前就没有再询问的必要。见到几人归来的喜悦之色顿时灰落了下去,帮着两人将萧白玉抬出马车安置在床铺上后,就默然的坐在一旁,眉头打成了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