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 第66章

作者:匿名咸鱼 标签: 近代现代

  可等他真正的醒来,李鸣争又是一副处变不惊,冷静不迫的模样,看着他,不泄露一丝情绪,好像他所见的那个李鸣争,只是他痛极了时产生的幻觉。

  兰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他说:“李鸣争,要是我没捱过去,死了……”

  李鸣争沉沉地看他一眼,淡淡道:“葬入李家陵园。”

  兰玉:“……你答应了我什么?”

  李鸣争说:“承诺是对活人守的。”

  兰玉无言。

  半晌,兰玉抬起眼睛,门大开着,冬日的暖阳毫不吝惜地倾泻而入,他说:“那时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李鸣争看着兰玉。

  兰玉说:“兴许是不甘心吧,竟又挺了过来。”

  李鸣争道:“我知道。”

  他不想再谈及戒烟瘾的话题,见他看着门外,说:“想出去走走?”

  兰玉:“嗯?”他还没有点头,李鸣争已经自床榻边找出了兰玉的鞋子,他揭开被褥,倾身握住了他的脚踝。兰玉脚背瘦削,青筋,踝骨都清晰可见,他看着兰玉脚踝处的红痣,脑海中浮现当初在寺庙里的惊鸿一瞥,那只浮汗的,白皙的脚一晃一晃的,脚趾蜷缩,汗珠滑过红痣,情色得要命。

  李鸣争拇指磨了磨那颗红痣,兰玉不自觉地蜷了蜷脚趾,他知道李鸣争喜欢他的脚,也曾经蓄意勾引过李鸣争。可不知怎的,他只是这么一握,分明二人早已经做过许多事情,兰玉竟生出几分不自在。

  兰玉想抽回脚,李鸣争淡淡道:“别动。”

  他攥住了兰玉纤瘦的脚腕。

  兰玉僵住了。

  李鸣争并没有做其他事,只耐心地给他穿上了另一只袜子,又套上了鞋,方拿起外袍替兰玉披上,还将他当成了刚熬完毒瘾,生活无法自理,只能悉数靠着他们的时候的样子。兰玉静静地看着李鸣争,李鸣争若有所觉,抬起头,二人目光相对。

  李鸣争没有闪躲,只将手伸给兰玉。

  兰玉看着那只手,没有动,李鸣争也不急,沉静地看着兰玉,过了许久,兰玉慢慢伸出手搭在了他掌心。

  自兰玉戒了毒瘾,李聿青就没有再在兰玉面前出现过,他再见李聿青,是一个深夜。

  那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兰玉自戒完毒瘾夜里总睡不好,说不清哪里疼,可浑身都不舒服,骨头里痒,肉也生疼,闭上眼,就是抽过大烟后醉生梦死的快感,无声无息地诱惑着他,夜里尤其难熬,搅得兰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兰玉知道,这就是那个大夫说的,心瘾。毒瘾难戒,心瘾如附骨之疽,更是难熬。

  兰玉没有对李鸣争和李明安提起,他闭着眼睛,硬生生地咬牙忍着。玉团儿就趴在床头,他一翻身,和趴在床头的玉团儿相对,小东西眨巴眨巴眼睛,凑过来拿小鼻子蹭他,兰玉将它搂在了怀中,脸埋入玉团儿毛绒绒的脖颈里。

  玉团儿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兰玉说:“你怎么还不睡?”

  玉团儿乖巧,夜里即便是睡不着,也都是安安静静的,从来不闹腾。

  兰玉自言自语道:“你也睡不着吗?”

  玉团儿又喵了声,挨过来蹭兰玉,兰玉忍不住笑了,亲了亲玉团儿的脑袋。

  他忍了片刻,那种钻心蚀骨的痒意方如潮水般退了开去,兰玉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闭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李聿青就是这时来的,他推门轻,脚步也悄无声息,走近了,安静地看着兰玉。

  玉团儿敏锐地支起身,睁着鸳鸯眼看着李聿青,李聿青不看它,也不上前,只出神地盯着兰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微微抿紧的嘴唇。李聿青知道这些日子,李明安和李鸣争都守着兰玉,照顾他,李聿青心中嫉妒得不行,可他只能强忍着。

  兰玉恨他。

  那一日,他还险些又害了兰玉。

  李聿青想,他和兰玉之间,一步错,步步错,他好像越是想对这个人好,却越是做错事。

  他们之间似乎横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李聿青站在一端,想竭力抓住兰玉,却怎么都抓不住。偏偏还有李鸣争和李明安,他怕兰玉心中有他们,却对他连一眼都吝啬。

  李聿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卑微到这个地步,可要舍,却怎么都舍不下,那是剜心剔骨之痛——他爱兰玉,可惜明白得太迟,亦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用错了方法。李聿青想,明明最开始喜欢兰玉的是他,要是当初他换一种方式就好了,他有千百种追求兰玉的法子,却选择了最坏的一种。

  苦果自尝。

  他这一辈子,好像想要的永远得不到,无论是他母亲的爱,还是兰玉的。

  他们都恨他。

  李聿青目光太专注,兰玉本就半睡半醒,恍惚间睁开眼,就看见有个人影站在床边,是李聿青。

  他们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了。

  李聿青清减了许多,一张脸更见棱角分明,昔日神采飞扬、含情熠熠的桃花眼暗了下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颓唐。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兰玉,里头交织着浓烈的爱和痛苦,即便是兰玉,也怔了下。

  李聿青没想到他醒着,有点儿无措,低声说:“吵醒你了?”

  兰玉回过神,嗯了声。

  李聿青抿了抿嘴唇,道:“你接着睡吧,我不出声。”

  兰玉抬头看着床帐白顶,说:“李聿青,你用不着这样,你本来就是浪迹花丛的纨绔子弟,情爱对你来说,稀疏平常——”

  “不一样,”李聿青打断他,重复道,“不一样,兰玉。”

  李聿青说:“这么多年,我喜欢的,只有你。”

  “我知道,我的喜欢对你来说一文不值,”李聿青声音喑哑,喃喃道,“可我是真的喜欢你。”

  兰玉沉默不言。

  李聿青道:“我也知道你恨我,比起李鸣争和李明安,你就算是接受他们,也不会看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兰玉,要是能时光回溯,我拼死也要让它倒流一回。”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这一生,想要的,除却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虚名,什么都得不到。”

  “可我想不要脸地死缠烂打一回,”李聿青说,“兰玉,对不起,我曾想再也不让你不高兴,让你受委屈,但是,我做不到将你拱手让给别人。”

  兰玉看着李聿青,李聿青眼睛通红,说:“你就当,我是为曾经做的混账事赎罪。”

  过了许久,兰玉收回目光,轻轻闭上了眼睛。他是恨李聿青的,甚至比之李老爷子更恨,可几经生死,再浓烈的恨仿佛都在其中滚上几圈,碾平了,只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旧疮,无法磨灭。

  冬去春来,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下过几场雪,冰雪消融又晴过半月,枯枝生绿芽,初春就这么悄悄地潜入了北平。

  四月,北平的街道上喧嚣热闹,学生工人游行,高校教职工罢工,报纸新闻漫天飞,纷乱里微妙地显出一种勃勃的生机。街上的路人已经脱下了过冬的厚袄子,兰玉却畏寒,揣着手套,身上还穿着披风,站在一家茶楼上,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流。

  他们在二楼,一楼有一对父女在唱小曲儿,父亲抱着琵琶,姑娘有一把好嗓子,黄鹂似的,悦耳动人。

  银环见不得兰玉吹风,念念叨叨,说:“主子,您别往边儿上凑了,风大着呢。”

  兰玉无奈一笑。

  一旁的茶客在闲谈,大抵是生意人,天南海北什么都谈,沪城的十里洋场,扬州的二十四桥,说到北平,讲起京城名旦花小梁前些日子一出顶叫座的《霸王别姬》,各个心醉神迷,拊掌称好。

  兰玉想起花小梁,恍了恍神。

  花小梁说,他没有抽大烟的朋友,掷地有声,果断决绝。

  那一日之后,兰玉就再没有见过花小梁了。

  倒说不上什么深情厚谊,只是心里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惋惜,还有那声刺耳的大烟鬼——细细想来,兰玉对花小梁还是抱有了几分谢意。若非他那天拉住了自己,只怕他早已一头扎进了冰湖里,从此成了水中的鬼,染着这个恶毒的大烟瘾从生走到死,一辈子都是大烟鬼。

  喝完茶,主仆二人下楼,银环说:“主子,咱们该回去了。”

  兰玉道:“先不回去。”

  银环茫然,“那我们去哪儿?”

  兰玉说:“听戏。”

  花小梁今日要在庆丰楼登台,唱的是一出《金殿装疯》。

  他到时,戏台上的赵女状若疯癫,不惧君王威势,在台上嬉笑怒骂,唱道:“怒气儿我把这云鬟扯乱,只气得牙关儿咬破舌尖……”

  赵女疯得很,摘下凤冠袅袅地就丢了出去,还脱下了身上的外衫一扬,“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将这些众狂徒就斩首在马前——”

  一甩袖子,又有几分不驯的架势。

  兰玉并未上前,只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着,看着台上众星捧月似的花小梁。

  人生如戏,戏里荒唐,可有时人生远比戏来得更荒唐。他曾以为李家是困住他的囚笼,他恨不得搅得李家天翻地覆,毁了才好,时移世易,到了如今,李家再也困不住他。

  可除了李家,天下之大,他好像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二月的时候,李明安在北平新买了一栋宅子,宅子是新宅,洋房的构造,和李家迥然不同。

  兰玉便搬进了那栋新宅,李鸣争知道后,并没有说什么,吩咐管家点了几个得力的下人安排了过去。

  台上赵女疯疯癫癫地大笑,骇得帝王将“她”驱赶出去,一场戏将落幕,花小梁目光掠过台下,竟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兰玉。

  兰玉和他上一次见面是全然不一样了。

  他安静地坐在四方桌旁,穿着长衫,神色平静,不再如那时那般游离茫然,浑浑噩噩,竟好像脱胎换骨,磨去了裹着玉的杂质,愈有种不卑不亢,风浪洗涤过后的内敛神秀。

  一出戏已了,花小梁退了出去,兰玉也起了身,带着银环走了出去。

  庆丰楼外,停了一辆车,李明安在车窗里探出头,笑盈盈道:“刚路过看见咱家马车停这儿还以为眼花了,怎么突然来听戏了?”

  兰玉说:“心血来潮。”

  李明安下了车,道:“那戏听完了,回家吗?”

  兰玉点了点头,说:“正打算回去。”

  “那一道儿吧,”李明安眉开眼笑,朝兰玉伸出手,兰玉看着李明安,握住了,三人就上了车。

  车窗外,房屋,行人尽数后退,仿佛那方戏台。一折又一折,没看到最后,谁也不知下一折戏会是什么样子。兰玉想,只要走下去,再糟糕的戏也会有落下的时候,山穷水尽,未必不会柳暗花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