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 第10章

作者:麦客 标签: 近代现代

  “其实你看这个人物画得很好嘛,吴带当风,名家水准!”

  “是啊,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神韵,了不起。”

  茅维则捏着画的指节发白,正话反话都快听不出来了,只想这场面赶紧过去,拉一个人来挡枪,说:“哥,你不是也带了东西送外公吗?是这个吗?”他抓救命稻草一样,拿了顾西园给贺循的匣子,还以为贺循也送的画,擅自打开却发现是一柄骨扇。

  贺循阻拦未及,眼神沉沉地看向茅维则。茅维则居然瑟缩了一下。

  贺云度脸色总算缓和了一点,取出骨扇,展开,忽然身躯一震。

  “这……这是真迹?”贺云度问。

  秘书扶着眼镜凑近:“修竹吾庐,晚清郑板桥的章。”

  顾西园趁着天色未晚离开了水杉小楼,主楼的灯火在融化般的暮色里闪烁微光。

  球场的教练正好下班了,顾西园就拜托他捎自己一程,回了川城。教练跟他讲,给贺家打工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顾西园一边听他抱怨,一边试想茅维则拿着画去送贺云度的情形,越想越觉得糟糕,忍不住想笑。

  因为怕被茅维则殴打所以连夜逃跑。

  过了川城收费站,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说爷爷不见了。

  顾西园小的时候,妈妈想送他去少年宫学书画。爷爷很受伤,说:“我和小川不能教吗?何必去找外人教我的乖孙?”

  妈妈说:“可是您和小川都不是正规教师呀,现在当老师也是要讲资质的,人家要专门培训教育心理学,才知道怎么教孩子是最好的。”

  “小川就是我教出来的,”爷爷吹胡子瞪眼,“你把阿园交给我来带,尽管放心好了!”

  后来顾西园还是去了少年宫,他要学素描和速写,爷爷不会这个。

  放学回家后,顾西园经常能看到爷爷在阳台上与棋友下棋,爷爷棋力一般,但字是一绝,别人上门千金求购一幅字,爷爷是绝对不写的,但是逢年过节棋友随口找他要对联福字,总是能有求必应。爷爷的对联贴在左邻右舍商场派送、公司引发的工业对联中,倍儿有面子,后来街道都找他写字。

  顾西园曾经见过一个白衣西裤的人来找爷爷,关在屋子里聊了很久。第二天那个人就出现在少年宫的讲台上,老师介绍说是市书画协会的大师,特邀来指点青少年。那人认出了顾西园,交给他一封信要他转交给爷爷。

  “你爷爷是个很固执的人。你告诉他,现在的社会,才华是最不重要的,没有敲门砖,他就是郑板桥转世也进不了书协。”

  小顾西园用唾沫化开封口的胶水,偷看信件内容,字都认不全,只知道是:“介……绍信?”

  后来介绍信被爷爷交给了爸爸,爸爸成了书画协会的成员。

  顾西园到了疗养院,打他电话的护工说先要等院长来。

  院长在开会,开了半个多小时,顾西园等不及了,请护工至少把情况说明一下。

  “傍晚有一阵子我推着老人家去后院散步,这个是每天都会做的事项,疗养院都集中在那个点散步,人也比较多,比较热闹。我稍微走了下神,老人家就不在了,我们想他是自己推着轮椅走了。”

  “这不可能!”顾西园说,“他连饭都不能自己吃,怎么可能会自己推轮椅外出?!”

  “确实是这样啊,”护工说,“他有时候糊涂,有时候又清醒。有可能是想回家了,就自己偷偷溜走。我们这儿也有老人以为是被疗养院关起来了,整天想溜走。”

  顾西园没有力气了,只能徒劳地说:“你不要胡说……”

  院长吃过晚饭来了,开口一股韭菜盒子的味道。顾西园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

  “家里的大人呢?”院长问那护工,“你没给他儿子女儿打电话吗?”

  护工:“他家就剩个孙子啊,每次都是孙子来看他。电话也留的孙子的。”

  顾西园说:“我爸跑了,我妈走了。有什么事都跟我说,拜托你们院方快点去找人,不行我就只能报警了。”

  院长:“…………”

  监控录像上,爷爷的确是自己摇轮椅离开的疗养院,后院当时开门让送冷冻食品的卡车进来,被厢式卡车挡住的阴影里,爷爷消失了踪迹。

  “我真的要报警了。”顾西园面无表情拿出手机。

  “别别,”院长一把给他摁回去,“别忙嘛。我们已经在找了,真的已经在找了,除了值班的护士,全部都派出去找人了!老人家推着轮椅走不到哪儿去的,肯定是在附近!他们不认识路的,有时候走着走着自己就回来了,结果是我们瞎担心一阵。小顾,你吃饭没有?还没吃饭吧?来来,刘护士,你先带小顾去吃饭。饿着肚子容易情绪激动。”

  疗养院附近的盘髻山,在餐厅外的夜幕里像一尊蹲踞的巨兽,顾西园吃着放冷结块的杂粮粥,把手机上院方发来的监控视频反复观看,想找到蛛丝马迹。很晚了,贺循发来消息问他在哪儿,说贺云度的寿宴结束了。

  顾西园嗓子眼儿里钻进了蚂蚁一样。

  四小时后,凌晨三点半,贺循带着搜救队赶到了疗养院,并给顾西园捎了一份保温的鱼片粥。

第15章

  搜救犬找到了一条通往盘髻山深处的道路,天亮后放出无人机,满山头找寻。

  爷爷走了一条很奇怪的路,似乎特意避开了会有行人的车道,搜救队在入林后不久找到了他的轮椅,人则向山林更深处去了。

  这哪里是院长说的回家。

  院长怕顾西园误会他们虐待老人,逼得老人逃跑,忙不迭解释:“盘髻山是附近很有名的景点。疗养院离得很近,大家经常会提起,可能顾老爷子是想来盘髻山看看,因为我们平时不会带行动不便的老人走太远。”

  贺循问:“很有名?”

  “有名的自杀森林。”院长说。

  顾西园差点晕过去。

  对讲机里得到消息后,三人忙朝那个方向赶过去。盘髻山是一片地域广阔的榕树林山,榕树这种品种,遮天蔽日,走出百米外看到的那棵树,与百米前的那棵还是同一株,给人以在某种巨大生物骨骸中行走的错觉。

  “搞不懂,”队长对顾西园说,“我觉得他可能是想自尽,我们到的时候在他身边找到一根尼龙绳,但他好像不知道怎么把绳子绕到树丫上。”

  爷爷坐在树王粗大的板状根下。

  他看上去很安静,很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顾西园给他买的夏装,闭着眼睛,只有鼻端轻微的热流证明生命的存在。

  送去医院的路上,爷爷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握着顾西园的手:“阿园……不要……麻烦……”

  顾西园眼泪流下来:“没有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贺循一直陪着,昨天到今天衣服都没换一下,联系搜救队、联系医院、升级病房,快刀斩乱麻,在顾西园还手足无措时就把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有他在身边让顾西园觉得,好像又可以做回一个只想着这一刻的头脑简单的人。

  五月的假期顾西园陪爷爷在医院度过,之后把爷爷接回了家里,请了安宁疗护的人上门,没有再去疗养院。他发现疗养院的人真把爷爷当什么都听不懂的傻子,好话赖话都在跟前说。

  尤莉有一次见到顾西园在搜索临终关怀的内容,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顾西园说没有什么,结果不过几天就请假回家处理后事了。

  自从摔伤后,爷爷就在生命的边缘行走,盘髻山一夜折腾,终于把他最后的生命力都耗尽。

  联系殡仪馆的过程里顾西园一点实感都没有,又翻箱倒柜找出爷爷的电话联系簿,通知他以前的好友,发讣告通知顾小川。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包子铺,坐在模模糊糊的雾里,拿着老板的手机挨个通知联系人七点来吃早饭。

  茅清秋还找到他问需不需要帮忙。

  顾西园有点惶恐,心想不会是为了报复他的钓公图,对爷爷的遗体出气吧,遂果断拒绝之。

  停灵三日顾小川没有回来,但是妈妈回来了。一接到顾西园的电话就赶回来,看上去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保养得很好。

  “怎么走得这么突然,那时侯看着也还好。”

  顾西园没有提醒他妈,“那时”到现在已经有两年了。

  与那些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执手相看泪眼的重逢不同,妈妈好像找不到要和顾西园说的话,又不想沉默得像两个刚在路边认识的人,就带他去吃饭,事实证明嘴里塞着东西更没法交流。茅清秋一身黑西服出席了哀思会,和妈妈见面,说起了顾西园在他家做家教的事,工作人员过来问有没有要陪葬的东西。

  “啊,好像说过要你奶奶的相片是不是?”妈妈突然想起来。

  顾西园说:“我忘了,相片在家里电视柜上,我回去拿。”

  “小老师就不要走了,我让司机去拿吧。”茅清秋很热情地说,妈妈再三感谢,把家里的钥匙给茅先生,钥匙上悬着顾西园小学春游给她买的祈福牌,也许是专门带回来还给顾西园。

  灵堂里空气很滞闷,顾西园待了一会儿,出去透透气。妈妈一个人应付那些以前从来没见过,只在葬礼上露面的朋友,许久后还不见顾西园回来,就出去找人。她觉得两年不见,儿子的变化很大,人生本就在十六七岁的阶段,飞快从一株需要人扶持的树苗,长成可以独立存活的大树,她完整地缺席了这个过程。

  两年前儿子还会跟她撒娇,用拙劣的演技邀请她一起观看《母子情深》,两年后共同话题都没有了。即使在葬礼上也表现得很坚强,好像不再需要任何人。

  胡静走过风雨连廊,在亭台的转角停下,无意识退了一步——看见儿子在和一个男生接吻。那男生很高,握着顾西园的肩膀将他圈在怀里,顾西园仰头,攀着对方脖颈,很依赖的样子。

  胡静捂住嘴巴。

  她当然不会自信到觉得与别的母亲一样拥有管束孩子的权利,只是感到对不起顾西园。前夫和她没有能力给儿子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才让顾西园去别的地方获得爱,让他以为那是爱。

  逗留川城的最后一天她陪顾西园回了家,收拾屋子,做饭。稍微让无人居住的房子显得热闹一点。

  胡静做饭的滋味变了很多,因为现在照顾一个一岁多的宝宝,口味很清淡,让顾西园觉得从前的家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阿园,你怎么会去东外念书?学费那么高。”

  “没关系,有奖学金。”

  “哦……那你,”胡静有点难以启齿,“你跟茅先生的儿子是什么关系?”

  顾西园莫名其妙:“家教的关系?”

  “我看到你跟他在殡仪馆外面……”

  顾西园安静了,胡静也不说话。

  好一会儿顾西园说:“那是另外一个,不是我教的那个。”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胡静说,“但是茅先生一家和我们不一样,妈妈怕你被人骗了。再说你还在念书,早恋也不太好……”

  顾西园心里的感受很复杂,一面因为母亲的话语而产生微妙的痛觉,一面因为葬礼带来的副作用而感官迟钝。他不出声,胡静也不知道怎么继续,两人于是沉默地吃饭。临走前胡静拿钱给顾西园,说他在东外上学,花销肯定很大,上次给他拿的钱不知道还剩多少,顾西园又从来不跟她说。

  顾西园没有接,问:“妈,你现在有工作吗?”

  胡静的工作就是家庭主妇,拿她的钱等于拿那个男人的钱。

  顾西园就这样结束了成年前和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放在宿舍的盆栽开出了黄色的小花。虽然连日来顾西园都忙得顾不上它,但它孤零零的还是长得很好。

  顾西园悄悄带到教室,给尤莉证明他种出来了。尤莉说:“很好,顾西园,我知道你可以的。你现在晓得它是什么种子了。”

  顾西园又带到社团课去,给贺循看。贺循稍微研究了一下:“小雏菊?”

  “不是呀,一点都不像好吗!”

  被老师发现了:“咦?顾西园,你在养小花花吗?”

  哄堂大笑。顾西园满头黑线。

  “笑什么,”老师说,“有闲情逸致是好事,免得你们学业压力太大,做出让我们老师头大的事情。马上教学楼天台要被封起来了知不知道,到时候二楼以上的窗户都要加一层防盗网。”

  “不是吧!”哀声遍野。

  还以为只有市高才会做这样的事,没想到东外的压力也很大。马上要数学联赛了,竞赛班开始第一轮重选和淘汰,每个人都上满发条想要考进去。贺循成了香饽饽,无数人围着他讨教问题和经验,顾西园只能等所有人都走掉后,才与贺循去傍晚的食堂吃宵夜,故意路过食堂后隐蔽的夹道,接吻,再在下一对情侣到来之前飞快离开。

  班主任琳姐觉得顾西园成绩很好,劝他考竞赛班,被拒绝了。

  国画选修课的老师撺掇顾西园辞掉竞赛社,转投国画社,也被拒绝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尤莉问他,“不想考竞赛班却去了竞赛社,想读艺术生却拒绝国画社?”

  顾西园老实地说:“我只想拿奖学金。”

  因为顾西园周末忙着挣钱,贺循忙着准备竞赛,两人约会的地点通常在自习室。贺循做题、看资料,顾西园则摸鱼,在卡片上画小儿画,趁贺循去接水的时候放在他电脑键盘上,然后翻开书开始写作业,听贺循回来的脚步声、拉开椅子的声音、拿起卡片安静几秒、再夹进书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