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 第22章

魏之宁看着女人用干枯的手捂住脸，泪水从指头缝里流出来，顿了顿才说：“你抚养我长大，你就是我妈。”

魏胜男擤了把鼻子，颓然道：“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你知道吗？她们总是怕我会自杀，其实我不敢死的，我怕啊，我怕到了下面遇到文文姐，我要怎么跟她交待呢？我真没用……”

魏之宁开口打断了她：“妈，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魏胜男还沉浸在祥林嫂般地自责中，茫然地看着他。

“我见到陈德林了。”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原本死气沉沉的女人仿佛回光返照般地，一下子聚拢了浑身上下的精神气，她蹭得直起身，伸手扒着玻璃窗情绪激动万分地朝魏之宁嘶喊：“你！你疯了！你见他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现在自然什么都干不了。”魏之宁缓慢且坚定地说：“但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我收不回来了。”

魏胜男被他的眼神吓住，愣了愣，马上放软了表情开始哀求：“宁宁，你听我说，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妈，就当妈求求你，你带着田田离开B市好不好，你们兄妹俩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妈你放心，我做的一切，不会牵扯到田田。”魏之宁很轻地冲她笑了笑：“田田是你的女儿，就当还你的养育之恩，我拼尽全力也会保护好她的。”

“不……”魏胜男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那张干瘪黑瘦的脸上露出濒死之人绝望又痛苦的表情。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了许多年都未曾入梦的那道声音，缥缈得仿佛往生路上的极乐仙曲。

——“妹妹，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错一次，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魏胜男出生在一个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贫困山区，上面还有两个姐姐，父母生到她的时候已经到了求子心切的地步，特意给她取名叫招娣，魏招娣，结果后面真的盼来了弟弟。

两个姐姐早早就嫁了人，彩礼拿去供弟弟读书上学，轮到她魏招娣的时候，她收拾收拾行李，留给父母一张字条，连夜逃去县城买了张火车票，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了。

那时候打工都南下，她却偏要北上，到了B市后，她跟着同乡的一位姐姐，被一辆已经快要报废成破铜烂铁的三轮车拉去一家服装厂，三班倒地在流水线上做工。

那年代没什么娱乐活动，她最喜欢的就是厂里小卖部柜台上的那台时不时还爱飘雪花的老式电视机，因为里面经常会放电影。

当时光盘碟片正流行，小卖部老板的儿子会租一些时下最新的电影碟片免费播放，每逢这个时候，门口就蹲满了换班的工人。

魏胜男就是在那时，迷上了一个叫宁文文的女明星。

穷山村里跑出来的野丫头，对美这个词的感触还那么的陌生，四四方方屏幕里的那张脸，突然让她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原来女人还可以这样美，美得令人陶醉，只想深陷进她那双秋水剪瞳中。

那年头还不兴追星族这个说法，她只知道自己特爱看宁文文的戏，到了连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的地步。

后来她在服装厂做了两年，从流水线工人升到了小班长，手里攒了些钱，便从宿舍里搬出来，在城中村租了个狭窄逼仄却得以容身的小单间，一街之隔的对面，是霓虹闪烁的高楼大厦。

她搬出来的第一年冬天，B市出奇的冷，有天深夜下了工，她骑着车从护城河的桥面上过，余光里瞥到一个女人顶着能把人吹傻的寒风立在桥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面。

她甩下自行车就冲了过去，拽住女人的胳膊劝她不要轻生。

女人转过脸，魏胜男呆立当场。

四四方方屏幕里的那张脸，此刻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婴儿的啼哭打断了魏胜男的呆滞，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宁文文怀里还抱着个像是刚足月的孩子，被她裹在黑色大衣里，小脸已经冻得煞白。

魏胜男一下子更懵了，她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人跟在宁文文身边，零下好几度的B市的室外，待一会儿就能冻得人血液凝固。

魏胜男没办法，只好带着“来历不明”的宁文文，去了自己那间破烂逼仄却足以挡寒的小屋。

小婴儿肚子饿了，撕心裂肺地哭着要吃奶，宁文文的表现却像一个橱窗里精致却毫无烟火气的娃娃，她睁着那双无机质的漂亮眼睛看着魏胜男，在听到对方问自己孩子饿了怎么办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办法，魏胜男从邻居大姐那里借来奶瓶跟奶粉，小崽子饿得狠了，被魏胜男喂下去半瓶奶后，靠在她怀里打着奶嗝自己慢慢地睡着了。

就这样，宁文文突然地出现，在魏胜男家里待了两天，也不说自己是因为什么，才会在寒冷的冬夜出现在护城河的桥头。

魏胜男请了几天假在家里照看小婴儿和宁文文，比起孩子，宁文文倒是省心很多，省心到让魏胜男有些心惊的地步。她整日里待在魏胜男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屋里，除了吃饭睡觉，就坐在床边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看，同她说话，她要反应好一会儿，才扭头看着你，答非所问地回答一些问题。

魏胜男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出了精神问题，但是前阵子她才在电视上看到过宁文文，对方盛装出席某某电影节的片段被娱乐新闻播报，画面里的宁文文温柔得体，一颦一笑间完全是个正常人的样子。

第三天一早上，魏胜男买了早饭回到家里，看到穿戴整齐的宁文文，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对她说：“妹妹，我要回去了，这个孩子你能不能先帮我照顾一段时间，等我那边的事了结，我会回来接他的。”

魏胜男愣愣地看着对方灿若春花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魏胜男在电视上看到新闻，著名女星宁文文，因产后抑郁又陷入小三丑闻，于x月x日在家中烧炭自杀，几小时后被经纪人发现匆忙送医，经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那一年宁文文22岁，刚拿了金马影后，被当时的报纸新闻誉为最具潜力和灵气的新生代女演员，互联网传媒还未见苗头的年代，她的海报贴遍了大江南北。

也就是在那一年深冬，星星陨落，城中村的某间小出租房里，16岁的魏胜男从此多了个甩不掉的奶娃娃。

第26章 在前辈面前就是杠精本精

赵泽宇助理给魏之宁发来了试镜通知，给了他三个角色选择，戏份都不多，勉强算得上是个男N号。

分别有幼时交好最后却反目成仇的同门师弟，暗恋女主求而不得由爱生怖的变态情敌，以及戕害忠良被男主替天行道的阴险反派。

看来赵泽宇是真的不喜欢他，一溜儿的全是不讨喜的角色，他甚至能透过那助理发来的聊天文字看到赵泽宇咬牙切齿的表情。

李裴然给他的建议是同门师弟那个角色，因为剧本里有这样一段他跟男主的对手戏。

小时候就心术不正长大后助纣为虐的师弟因为阴谋失败被男主识破后慌不择路，挟持了女主想要保命，不料彻底惹怒了男主，将其生擒后挑断手筋脚筋，废其毕生功力，从此沦为废人。

男主最后望着曾经的师弟，痛心疾首地对他说道：昔日同门之时，你恣睢善妒，三番五次挑衅于我，我不与你计较，只因你我武功造诣，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今你走火入魔，犯下滔天大罪，积重难返，我不杀你，是不想欺凌弱小，有辱师门，废你武功，亦是为了一方百姓安宁，无愧于心。

浑身血污的师弟听完男主这段话，状若疯癫，仰天长笑，大喊三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就是这里，这个师弟对男主的感情应该是多重的，不仅仅只有嫉妒跟恨那么简单，如果你能演出来那种感觉，嗯……就是，那种感觉，观众会很吃这对师兄弟间微妙的人物关系的。”李裴然说完，冲他微妙地眨了眨眼。

魏之宁：“……是你很吃这种吧，不要随便代表观众。”

然而吐槽归吐槽，魏之宁承认自己的选择跟李裴然不谋而合。

倒不是因为她口中的师兄弟情♂义，而是相比之下，同门师弟这个角色表现出来的人物性格是内敛深沉，不那么外放的，哪怕最后与师兄反目成仇，赵泽宇也没有用过多浓墨重彩的笔触去描述他如何愤怒，嫉妒，痛苦乃至癫狂。这是一个把更多的情绪藏在眼神和微表情里的善于隐忍的角色，对于新人来说会有些挑战，但他想试试。

定下角色后，魏之宁就马不停蹄地要往剧组赶，试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最近天天往尚狄跑，却天天能在那里碰见白礼生。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躲着对方还是在躲着对方，总觉得俩人目前的关系有些不清不楚不尴不尬的，本以为身边多了个傅祯元还能帮他应付下场面，谁知那小子看到白礼生比他溜得还快，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

这年头粉丝跟偶像的关系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然而躲是躲不了的，出发前一天晚上白礼生电话打过来，问他怎么提前定了去L市的机票。

魏之宁明知故问：“你怎么知道的？”

白礼生在那边顿了顿，问他：“那你几点的飞机？”

魏之宁疑惑道：“又问这个干吗？”

“问你话就回答。”

艹……凶什么。

魏之宁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是不情不愿：“九点半多那一班吧，” 接着又鬼使神差地补了句：“难道你要跟我一起？”

对方毫不犹豫：“嗯，跟你一起。”

“啊？”魏之宁蹭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把坐在不远处择菜的周婶吓了一跳，他在客厅来回踱步，突然感觉有点燥热，心跳莫名其妙地加速：“你不是还有工作没结束吗？”

“已经推了，赵泽宇那边说女主定下来了，想让我提前过去拍定妆，所以我原计划也是要明天走的。”

魏之宁慢慢顿住步子，语气凉了下去：“哦，这样啊……”

白礼生像是笑了一下：“不然呢，你以为哪样？”

“我什么都没以为。”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的魏之宁，脾气上来也不依不饶，恶狠狠地要吃人一样：“再说那是你的行程，管我屁事啊。”

白礼生倒是不紧不慢，四两拨千斤般地说：“我开个玩笑，你看你还急了。确实是我问的李裴然，她说你想接师弟那个角色，我怕你第一次试戏没什么经验，想去给你充个场面。”

“你……”暴躁魏之宁被对手突如其来的直球打得措手不及，整个人晕晕乎乎地慌了神，好半天才终于从嗓子眼里哼唧出一句：“你纯粹就是怕我给你丢脸吧。”

白礼生这次是真服了：“魏之宁，不抬杠心里难受是吧。”

过完嘴瘾的魏之宁摸了摸鼻子，说：“谁知道你突然这么热情是要干什么，不是有句话么，无事献殷勤，啥啥啥啥啥的。”

“说你好赖不分还不信，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魏之宁揪了一片窗台上的盆栽叶子，捏在手里转着，嘴上不饶人地说：“你管我什么毛病。”

“现在是管不着。”

“什么现在？”魏之宁话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跟，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好像是被调戏了，硬是噎得又爆了个粗：“靠……”

耍流氓啊，有没有人能管管？

“哥——”魏央扒着门框压低声音喊了一嗓子。

魏之宁放下手机捂住听筒，转身问她：“你不是在写作业吗？”

魏央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我这儿有道题不会……”

“先空着。”

“可是……”魏央垮着脸：“我都空了好几题了。”

“……”魏之宁无奈，拿起手机对白礼生道：“我先挂了，这边有点事。”

“你妹妹？”白礼生问。

魏之宁汗颜：“……你听见了啊。”万幸刚刚没跟那丫头日常拌嘴，“她说有道题不会，我去看看。”

“嗯，去吧，明天见。”

“好，明天见。”

挂了电话，一回头魏央那丫头正一脸八卦地看着他，问：“你跟谁打电话，什么明天见，他怎么知道我的？”

“你什么耳朵。”魏之宁推着她往房间走，“我看看哪道题不会。”

“是不是妈妈？”魏央突然联想到什么，脚步钉在原地不动，眼巴巴地瞅着魏之宁问：“是不是妈妈明天要回来了？你故意瞒着我，准备给我个惊喜？”

魏之宁神色一凝，摇摇头道：“不是，妈妈回来我会告诉你的，别胡思乱想。”

魏央满腔期待还没撑起来就碎了一地，自然不依，哼了一声口不择言道：“你又骗我，妈妈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你把妈妈气跑了！”

魏之宁皱眉，抬高了分贝厉声道：“魏央！”

魏央被吓了一跳，情绪上头，控制不住地也开始朝魏之宁大吼：“你心虚了吧？就是你把妈妈气跑的，我就知道。”

正在厨房做饭的周婶听到动静跑了出来，这俩兄妹时不时就会拌嘴，严重的时候也会像今天这样干一仗。她自然知道里面的矛盾不是她这个外人能说上话的，就如以往那样叹了口气，象征性地劝劝：“哎，你们两个好好说，当哥哥的也让着点妹妹，她还小，闹脾气是正常的。”

“我知道。”魏之宁歉意地扭头对她说：“周婶你去忙吧。”

出来劝了一句又回去的周婶索性把厨房门关上，客厅安安静静地又只剩下魏家兄妹俩。

魏之宁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想摸魏央的头，却被她啪得一下打掉了手。

看来这次气得不轻。

“田田。”魏之宁叫了她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