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 第51章

保姆车绕过喷泉广场，停在丽景酒店正门处，魏之宁推开车门下来，擦着人群的肩膀一头钻进旋转玻璃门后，神色显露出几分焦急。

千算万算没算到车子会在来的路上因为前方车祸被迫堵了一个多小时，让自以为准备充分的魏之宁，在正式围读的第一天就堂而皇之地迟到了，虽然只有几分钟，还是让他心里头感觉万分惶恐。

魏之宁急急忙忙地穿过酒店大厅，远远地瞧了眼电梯门外乌泱泱等待的一撮人，暗自叹了口气，放弃搭乘电梯的念头，扭转身朝对面的旋转楼梯走去。

楼梯口耸着顶天立地一整墙的巨幅油画，仿的是梵高的《罗纳河上的星夜》，画跟前站了个人，正背着手仰头注视面前的画，头顶明亮的吊灯把画面上波光粼粼的深蓝折射到他脸上，恍惚间，他人好像也跟那画融成了一体。

魏之宁留心用余光瞥了一眼，迈上台阶的步伐蓦得顿住，停下来试探着喊了声：“方老师？”

方慎知循声望过来，收起眼底的苍凉疏淡，露出镜头前一贯熟悉的营业微笑：“是你啊。”他把背在身后的手插进裤兜里，温和地说：“走吧，一块上去。”

两人并肩踩着宽阔的大理石楼梯拾阶而上，魏之宁回味着方才不小心窥见的对方的那个眼神，犹豫着要不要打破沉默。

“刚到吗？”没想到却是方慎知先开了口。

“嗯。”魏之宁点点头，担忧道：“路上堵车，这都迟到几分钟了。”

“没事儿。”方慎知笑笑：“严导喜欢把时间往早了说，半个小时内都不算迟到。”

魏之宁心底的石头落地，顺口开起了玩笑：“难怪方影帝还有空欣赏画作。”

方慎知却回给他一个困惑的眼神：“什么画作？”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又说：“我那是不想上去，找个地方给自己罚站呢。”

“不想上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了两层半的楼梯，他们围读的会议厅在三楼，已经近在咫尺，方慎知却突然扶腰停住了，露出力有不逮的模样。

魏之宁驻步等了等，待方慎知缓过劲儿，冲他摆了下手，两人继续往上走，刚刚那个话题就这样被揭了过去，谁也没有再提。

走到门口，听见会议室里隐约有男女寒暄的声音传出来，魏之宁注意到方慎知的面色陡然一沉，两个人同时停在门外，他的脚步往后稍了稍，侧身让着方慎知先进去。

对方也没过多犹豫，抬脚走了进去。

屋子里围起来的有四男两女，分成两小堆互相聊天，正同时跟三名男性攀谈的那位女演员率先转头看过来，伸手拢了拢耳边的头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优雅地朝方慎知喊了声：“师哥。”

屋里的其他人同时看过来，脸上都堆着热情的笑。

“哟，慎知来了。”

“方老师早。”

方慎知的视线直接略过那位女演员，同其他几位挨个打了招呼。

魏之宁跟在后面进去，主动向里面的人问了好：“各位老师早。”

“早。”严飞不在，副导演笑呵呵地接过他的问候，顺带还夸了句：“都挺准时。”

“师哥。”方才那位女演员走到方慎知跟前，落落大方地朝他伸出手：“没想到咱们俩还能有再合作的一天，我很开心。”

方慎知盯着面前这只精心保养的纤纤玉手，端的是指如葱白肤若凝脂，他的眼神却好像跟看着一块抹布没什么区别，就这么把对方伸过来的手晾在那里，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你开心就好。”

魏之宁看着眼前这位女演员，一时间觉得非常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而且明明昨天在严导家，几名主创演员人都齐了，当时也并没有见过这位。

气氛因为方慎知的话陷入冷场，女演员的表情却显得波澜不惊，她施施然地收回手，面无异色地调侃：“师哥还是这么个怪脾气。”

“心月，慎知，还有小宁，你们仨别杵在门口了。”副导演四两拨千斤地化去尴尬，“过来各自找位置做，严导待会儿就来了。”

原来她就是影后盛心月，魏之宁想起来了。

传闻她跟方慎知曾是对羡煞旁人的金童玉女，同校毕业，师承一脉，先后捧回影后影帝奖项，一跃成名，双双登顶。

只是有件事叫人奇怪，据说当年盛心月斩获影后奖项的那部电影，男主角的原定人选就是方慎知，当时甚至都有粉丝在片场拍到了他化完全妆的样子，却不知为何被临阵换了角，其后大半年的时间，方慎知也神奇地消失在媒体大众视线里，当时都阴谋论说他是因为得罪了某位大佬被雪藏，粉丝终日以泪洗面，却等不到偶像的现身。

直到后来，他接住了名导白岑抛来的橄榄枝，一部电影横扫当年各大奖项，摘下影帝桂冠，方慎知才算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自此星途一路走高。

如今看来，传闻或许非虚，影后盛心月跟影帝方慎知，是真的有些往日恩怨在的。

副导演招呼大家入座，偌大的会议厅，西边空出来一片，在东头摆了张长条会议桌，写有演员名字的铭牌皆已摆放上去，魏之宁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右手边是方慎知，对面是谢璟跟盛心月。

不多时，谢璟从门口走进来，手插口袋目不斜视地绕到靠窗那排自己的位置上，拉开凳子的时候余光瞥到旁边的盛心月，也是一愣。

魏之宁注意到他准备朝自己看过来，随即低下头装作看剧本的样子，耳边响起椅子滚轮摩擦地毯的声音，然后听见盛心月率先跟谢璟问好。

“你好，我是盛心月。”

“你好，谢璟。”

话题就此终结，魏之宁发现在沉默寡言这方面上，谢璟倒是跟白礼生有点像，但本质上还是不一样的。后者是言简意赅，却知礼行礼，而前者的沉默多数不分场合不合时宜，可以单纯地归结为情商低。

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等待的时间，方慎知一直靠着椅背玩手机，魏之宁老老实实看剧本，谢璟抱臂盯着会议桌中间的盆栽看得津津有味，盛心月补了个妆，又找编剧聊了聊自己对角色的见解，影后加盟，女主自然非她莫属。

这部戏的女主，非传统意义上跟男主有着亲密关系的人物，而是故事里那位去世小弟的遗孀。作为罪大恶极毒*的妻子，她顶着来自街坊四邻的恶意艰难生活，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小人物女性角色，原本占据的篇幅并不大，但如今这个角色被影后接了，毋庸置疑是要“酌情”加戏的。

姗姗来迟的严导一进门就跟大家道歉，副导跟制片一唱一和地调侃他吃开工饭的时候要多罚几杯，盛心月跟着起了两句哄，方慎知一听盛心月开口就变锯嘴葫芦，其他也没人真的敢在导演面前胡闹，这一茬算是很快带过。

一上午过去，魏之宁是真的切身体会到了跟高水准的专业演员同台竞技是什么感受，简单四个字，降维打击。

影帝影后自不必说，谢璟也上过多次大荧幕，更是曾经提名过最佳男主的人，再加上其他的一些老牌戏骨，他的半瓶水在里面压根不够看。

当然，知道了自己的不足之处，短时间内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扬长避短。

就像之前那位表演老师说的，他天生有做演员的灵气，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哪怕看起来像石头，本质上还是璞玉，有价值的东西藏在其中，需要慢慢往外挖掘。

中午吃饭的地方安排在这家酒店的小自助餐厅，是剧组专程包下来的，魏之宁拿好餐，找位置的时候看见严导和制片以及方慎知盛心月四个人坐成了一桌，心里讶异一瞬，然后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准备独自用餐。

他边吃饭边把手机平放在桌面上，用左手打字跟白礼生发信息，说自己正在吃午饭，这里酒店的伙食比《青崖》剧组的要好云云。

过会儿收到回复，白礼生说：不是剧组的伙食不好，是你挑食。

魏之宁放下筷子，黑着脸发过去：我怎么挑食了？

白老师：菜里有姜的不吃，腌制的肉类不吃，酱油放多了不吃，米饭煮硬了不吃。

魏之宁：“……”

他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好像还真是这样，不过这应该也是他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饮食习惯了，连他自己都没有系统化地把这些逐一搜集起来。

魏之宁：……我自己都不知道。

白老师：我知道就好。

魏之宁：猫咪亲亲.jpg

他往嘴里塞了口饭，指头刚放在屏幕上准备打字，眼前突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抬头一看，谢璟端着餐盘自作主张地坐在了对面。

魏之宁：“？”

谢璟一边用餐巾纸擦拭筷子一边回应他疑问的眼神：“问你个事。”

魏之宁把嘴里的饭咽下，表情却更费解：“什么？”

“盛心月是怎么回事？”

魏之宁无语极了，心说大哥你问我我问谁去，面上却依然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我不知道。”

谢璟喝了口餐前汤，语不惊人死不休：“她这是抢了别人的角色？”

魏之宁险些被菜汁呛死，咳嗽两声，慌忙朝不远处那张桌子瞧了瞧，收回视线用警告的眼神道：“谢老师，祸从口出，你可别拉我下水。”

谢璟不以为然：“她听不到的。”

魏之宁真的很想朝他翻白眼，赵奚瑶那么八面玲珑的女人，怎么带出来这么一个实心的木头疙瘩。

他坐直身体，严肃地看着谢璟道：“你要是想继续这个话题，恕我不能奉陪，只好换张桌子了。”

“行，不说了。”谢璟从善如流，“你吃饭吧。”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地用着餐，魏之宁原本还想跟新同事多交流几句增进感情，又怕他继续语出惊人，便不敢随便挑战，吃到一半，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嗡地一下，应该是白礼生回了他消息。

魏之宁碍着谢璟坐在对面，不好点开消息直接回，便没去管。

吃了一会儿，突然又听谢璟说：“你不吃土豆丝，为什么拿它？”

魏之宁：“这里面有姜，我拿的时候没注意。”

谢璟：“挑出来不就行了？”

“挑出来里面也有姜的味道。”

谢璟似乎不太能理解，盯着那盘纹丝不动的土豆丝看了片刻，吐出两个字：“浪费。”

作者有话说：

今天想早点睡，所以先发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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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人性

位于B市近郊区的这座女子监狱，远远看去，好似一望无际的广袤荒地上凭空长出的几栋楼，被灰秃秃的高墙铁壁垒砌出与世隔绝的绝望，自由的风于此绕行，麻木又空虚的灵魂剥离躯壳，发出无声的嘶吼。

“1547670号魏胜男，出列，有人探视。”

队列中，被点到名的女人睁着浑浊黯淡的眼球，怔怔地望向门口的狱警，苍白起皮的嘴唇蠕动，难以置信地重复一句：“谁？”

狱警不耐烦地朝她招手：“就你，别磨蹭了，跟我走吧。”

通往探视区的这条走廊常年阴冷逼仄，头顶狭小的铁窗无比吝啬地丢进来几缕细碎的阳光，那些属于人间的零星温暖在肩头跳跃，就像是她灰暗路途上偶尔亮起的启明星，引着她通向希冀之地。而前方等待着她的，也许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至亲，也或许，是未曾谋面的不速之客。

狱警领着魏胜男走到一处探视隔间，她蜷缩着肩膀，畏光般地朝光源处看去，那里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年男性，她混沌的眼珠滚动半圈，瞳孔张开后又紧缩，后退两步胆怯地摇了摇头：“我……我不认识他。”

狱警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你有权拒绝探视，想好了，我现在可以带你回去。”

魏胜男踟蹰间，外面的男人突然凑近过来，伸手重重地拍了两下玻璃窗，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看见男人张开嘴一字一顿地用口型念出一个名字：“魏、之、宁。”

丽景酒店三楼会议厅，《子夜黎明》剧组下午的这场围读遇到了一个插曲，起因是盛心月要加戏。

在原本的剧情里，毒*康怀坤手底下那位死去的小弟外号细弟，中文名叫张军，在一次作案途中与边境警察交锋，其后用身体绑了炸药包拉着三名缉毒警同归于尽。因事件恶劣且轰动，警方随后向全社会公布了这次案件的要犯信息，消息传回老家，他的妻子梁倩也因此被村里人争相唾骂。三个月后，当毒*的弟弟康灿找到梁倩，想把勤工俭学攒下的钱交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却发现她坡着脚，身上也有被人殴打过的痕迹，便执意要带她去镇上的诊所，结果自然也被医生拒之门外。

站在大门紧闭的诊所门口，康灿问梁倩，为什么不换个地方生活。梁倩说，现在大家都知道她丈夫是罪犯，去哪里都一样。

原本的对话到此就结束了，盛心月却在这里又强行加入了几段梁倩对于人性善恶解读的台词。

“小宁。”大腹便便的副导演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嵌在转椅里，笑起来的模样像个弥勒佛，“心月刚说的，你觉得怎么样？”

魏之宁从剧本上抬起头，乖巧地绽开笑颜：“我没问题，就按盛老师说的来吧。”

“OK。”还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盛心月站起身用眼神示意魏之宁：“那我们不如先把这段排出来，让严导看看结果，再好做最后的决断。”

魏之宁自然点头应允，刚要站起身，放在桌面上的胳膊被方慎知摁住，然后听他冷冷道：“我觉得不合理。”

盛心月站在桌子对面，嘴边勾着似有似无的笑，态度和缓：“师哥觉得哪里不合理？”

“人物设定不合理。”方慎知把剧本一推，抱臂抬起下巴，与盛心月四目相对：“梁倩，一个目不识丁的乡村妇女，你让她跟一个大学生去聊什么狗屁人性见解，内容还故弄玄虚搞得晦涩深沉，这不扯淡吗？你让观众怎么带入？你真的懂梁倩这样的社会底层人物心里在想什么吗？她丈夫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每天担惊受怕，被邻居指指点点，她心里应该有恨，灵魂甚至可以是扭曲的，你却想把她塑造成一个洒脱的女神。”

“师哥的说法有些偏颇。”盛心月不疾不徐道：“一个嫁给毒*的女人，本身就很值得挖掘，她看似平凡却又不平凡，而且，小人物为什么不可以释放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