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真言 第29章

作者:八分饱 标签: 近代现代

  云峰浑身都是创口,很有可能在路上就流光了血,能活着撑到医院的概率几乎为零,医务兵甚至委婉地劝说,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医疗资源。

  但陈今不答应,他掏出了枪,拎着医务兵的衣领,双眼通红地瞪着他:“少废话,我说他死不了!”

  他知道自己这副德性很不理智,连长看到了肯定要军法处置他,但他控制不了,他没法看着云峰这样一个……他以为怎么都死不了的疯子,在他眼前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其实在很多个类似的瞬间,陈今都想过,如果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这晚的月光特别亮,落在陈今身上,甚至有余裕在废墟中投下一道弓着背的、孤零零的影子。陈今从兜里掏出从云峰那儿顺过来的半包烟,挨个数了一遍,又塞回兜里。

  给云峰包扎伤口时,他想点根烟让云峰抽一口,但是没找到打火机,只能作罢。他当时想着,这烟就给云峰那小子留着,等他养好伤回来了再抽,反正也不差那么一口……

  楼下传来连长的声音,“陈今!你小子爬那么高干什么!”

  陈今抹了一把脸,起身答到,跑到楼下,将擦干净的名牌都交给了连长。

  部队占领了小镇,就地驻扎调整,后续准备将营指挥部向前移到这里,士兵们燃起火把清理战场。陈今接下了连长交代的任务,带着几个新补充进来的士兵去小镇旁边的林子里巡逻。

  陈今背着枪走向树林时,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城镇里那一片火把的光。

  跟在后面的新兵见他停下了,纷纷紧张地环顾四周,问他:“怎么了,前辈?”

  跳动的火光映在陈今眸子里,彷佛一个回放着的微缩战场,子弹呼啸着,炮火怒吼着,吞没他和他的战友。

  “没什么,听错了,还以为有人叫我。”

  他按了按干涩的双眼,面无表情地转回去,朝新兵做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前进。

  ……

  踏上回家的火车之前,陈今也和其他战友一样,换上了新的军装,希望以最好的面貌回到祖国。军装笔挺,军靴锃亮,就像他们初初来到这里时一样。

  但陈今知道,不一样了。

  他的战友永远地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他无法做到忘记他们,一身轻松地活着。

  半年前,他在一次空降作战中立了功,那时他高兴地委托记者,帮他把勋章带回去送给弟弟,希望弟弟也能为他感到骄傲。

  但现在他只想,永远不要戴上那些所谓的英雄头衔。

  他是英雄吗?

  他不是。他只是碰巧活着而已。

  战争就像一场席卷而来的流行病,在不知不觉间传染了每个人,即便有的人幸免于死,也无法逃脱永久性的后遗症。

  回家的第一晚,陈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看。他已经习惯了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一点声音,一阵风,都能让他瞬间惊醒,进入战斗戒备。

  他的弟弟躺在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背对他躺着,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陈今觉得奇怪,小崽子哭过一场后,没咬他,也没骂他,乖得像变了个人。

  后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一直在奔跑,从一个堑壕跑到另一个堑壕,一刻都不敢停。明明没有枪响,没有敌人的身影,但他却紧张得满头是汗,比任何一场他真正经历过的战斗都要紧张,甚至是害怕。

  要知道,在战场上是没有时间害怕的。

  半夜,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微微睁开眼,看到他的弟弟正伏在他床边,乖巧得像个洋娃娃一样,握着他的手,轻轻贴着脸颊,很久没有别的动作。

  弟弟的呼吸浅浅地扑在手腕上,与跳动的脉搏相贴,陈今心中微动,几乎是习惯性地选择闭上眼睛装睡。

  过了一会儿,陈念掀开被子,爬上床,躺到他身边,后背紧挨着床沿,很轻地环住了他的腰。

  一缕牛奶的甜香钻入了陈今的鼻腔,但除了直接的感官刺激,性腺对此也有反应,甚至比前者更加强烈。陈今迟钝地意识到,弟弟已经是个成年的omega了。

  小崽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他对这个过程既清楚又模糊,既欣喜又苦涩。

  至于弟弟青春期里那些越界的举动,他想或许是因为习惯和依赖,弟弟没办法给感情划清阵营,于是陷入了误区。

  可他呢,他甚至做得更差,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只能一再回避,例如他现在装睡的行为。

  陈今当然知道AO有别,这么躺在一起不是个事儿,可他家小崽子是他一点点带大的,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以前没条件分床睡,甚至没有床可以睡的时候,都是他把弟弟搂在怀里,慢慢等被窝捂热。

  身体早就替他做出了判断,比大脑先一步接受了眼下的状况。

  陈今本以为自己会彻底睡不着,但出乎意料地,他装睡装了没多久,竟真的陷入了深眠。

  他没有继续做关于战场的梦,睡得很沉。

  他仿佛变回了那个从未拿起枪去到前线,没有听过子弹呼啸,没有见过遍地残肢,没有经历过战友离去的陈今,每晚都能安心入眠,没心没肺地等待睡醒后的明天。

  他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弟弟,在牛奶的香甜味道中,得以暂时清空记忆,身体和精神都彻底地放松下来。

  战场后遗症在士兵中十分常见,许多从前线回来的人都接受了军部安排的心理疏导,但陈今拒绝了,他说:“没啥可疏导的,我健康得很。”

  现在让他心慌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家陈天天,简直像被人掉包了似的。

  他做饭之前给陈念削了个苹果,让他先垫垫肚子,陈念拿着苹果,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待着,也不说话。

  陈今盯了他半天,伸手扯他的脸皮,念叨着:“怪了,你现在怎么这么乖……”

  陈念也盯着他脸上的疤,眼睛很亮,彷佛时刻都覆着一层泪膜,一眨眼就要落下泪来,“乖点你不喜欢吗?”

  “你是我弟弟,你什么样我不喜欢?”陈今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苹果,闷笑了一声,“我还能把你扔了吗?小崽子。”

  陈念又不说话了。

  陈今见状,直接把苹果塞到他嘴里,命令道:“吃。”

  陈今这次回来,只有两周的假期,两周过后还要跟随部队返回前线。联盟的在役士兵只有攒够积分才能有资格选择是否继续参战,而陈今在前线的近十个月里,只拿到了不到一半的积分,远远不够。

  因此,在大部分士兵享受和家人团聚的第一天时,分别的倒计时也开始了。

  陈今做了弟弟最爱吃的小葱炒鸡蛋,还在市场买了排骨,头一次没有拣肉少骨头多的边角料,而是专门选了位置最好的肋排,和白萝卜一起炖了一锅。

  饭桌上,陈今一直在给弟弟夹菜,陈念也将他夹给自己的菜全都乖乖吃掉了。

  但陈今仍觉得心里不踏实,他伸腿,从桌子下碰了碰陈念的小腿,说:“哎,陈念念,跟你哥讲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呗。”

  陈今时常感觉自己像个老妈子,总忍不住要过问弟弟每一天的生活。

  但这确实是他多年的习惯。

  弟弟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回家了也不吭声,照常上学放学。那时候他刚退学打工,找到了第一份正式工作,同时还在理发店当学徒,忙得晕头转向,等他发现弟弟身上的伤还有被撕烂的课本时,已经晚了。

  他弟弟本来就胆子小,不喜欢和人接触,经过这些事之后,开始抵触上学了。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要在饭桌上问弟弟,今天有没有好玩的事发生,有没有不高兴的经历。

  虽然有时候弟弟嫌他烦,摔筷子,或者在桌子下面踢他,但他还是坚持要问,生怕弟弟受了委屈他却不知道。

  以至于后来,陈念由一个不爱吭声的软柿子,变成了一只凶巴巴的刺猬,他都觉得是好事,至少弟弟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善良、柔软、富于同情心,这些特质并不是必须的,比起发现世界美好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如何避开世界的阴暗和虚伪,尽可能地规避伤害。

  陈念垂下眼睛,回想着哥哥不在的这些日子。

  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讲的,他希望哥哥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前线拼命,换来的是被政客消费,被当作可以随意清理掉的过期废纸。

  过了很久,他终于想到了唯一一件能够同哥哥分享的事。

  “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程问音。他的孩子一岁多,是个omega男孩儿,挺可爱的。”

  “你记得吗,他是个演员,”陈念说,“我们还打过赌,赌他跟话剧里演他男朋友的那个alpha,是不是私下里也在谈恋爱。”

  “名字有点耳熟……”陈今思索片刻,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

  “你在剧院发传单的时候,我们偷偷翻墙,溜到音响室旁边的侧门,正好能看到舞台,就免费蹭了一场演出。”

  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他还没报名参军,在码头打两份工。白天,他和弟弟各自打工,晚上他去接弟弟一起回家,两个人的生活虽拮据但还算过得去,偶尔发愁,但更多时候在笑。

  现在想想,还真有点怀念。

  “你真的很笨,当时差点就被人发现了。”陈念忽然抬起脸,笑了。

  虽然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但或许是生活在一起久了,许多认识他们的人都说陈念长得越来越像他哥哥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陈今看着他唇角翘起的弧度,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目光有多温柔。

  “嘿,你还怪我,”他放下筷子,故意跟弟弟争辩陈年旧事,“当时明明是你非要跟我争,说什么那个alpha演员比我高,比我帅,我看是你个小崽子故意气你哥。”

  说着说着,陈今也笑了,露出一颗虎牙。

  一瞬间,气氛像是回到了从前。

  陈念抿了抿唇,托着下巴,反问他:“那你呢,哥哥。”

  “你不打算和我讲一讲,你都遇到了谁,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也想知道关于哥哥的一切,好的坏的,他都想知道,他不想做那个被蒙在鼓里,被保护的人。

  陈今愣了一下,“我……”

  他不愿意向弟弟描述那些血腥的画面,但他脑海中第一时间所浮现的,却全部是燃烧的城镇、飞窜的流弹、战友临死前痛苦的呻吟……

  陈念见他迟迟不肯开口,伸手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像一只乖乖收起所有尖刺的小刺猬,很轻地叫他:“哥哥。”

  看着弟弟的眼睛,陈今忽然意识到,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半晌,他按了按眉心,犹豫着念出那个他还不太习惯的名字,“念念……明天陪我去一趟战友家吧,我、我想去看看。”

第三十二章

  云峰家住在市郊的一栋小洋房,房子有些年头了,但被女主人打理得很好,花园里种满了蔷薇,还有一棵无花果树,虽然是初冬,植物都光秃秃的,但并不让人觉得寂寥。

  陈今很难想象,云峰这样一个性子大大咧咧的人,自小生活在这里。

  云峰的爷爷参加过四十年前的卫国战争,战后也一直为军队效力,直到去世,家中至今还摆放着老人家的奖章和照片。云峰深受爷爷影响,从小就励志做一名军人,父母也愿意全力支持他。

  他有完整的家庭,接受过正统的教育,是他的价值观和信仰促使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怀着满腔热血奔赴战场。

  他和陈今不一样。

  陈今在战场上的信念感,除了来自于身边的战友,就只剩活下去。因为他知道,当他在瞄准敌人时,敌人同样也在瞄准他,只有不断开枪,时刻绷紧神经,才有机会活下去。

  但是他们成为了战友。

  初到前线时,他们冒着密集的弹雨一前一后跳下运输机,降落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岭,能信任的只有彼此,战斗到最后,活下来的也只剩彼此。

  从那时起,他们就是一样的。

  陈今从不认为自己会患上战场后遗症,事实也证明,大多数时候他都能保持冷静,但是当他按响云峰家的门铃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陈念站在他旁边,握了一下他正紧张地摩擦着裤缝的另一只手,说:“哥哥,我在外面等你吧。”

  陈今偏头看向弟弟,下意识回握住他的手。他笑不出来,也没法安慰弟弟自己没事,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