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真言 第66章

作者:八分饱 标签: 近代现代

  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过。

  他和天底下大多数传统的父亲一样,习惯隐忍着感情,不擅长表达自己,总归不像做母亲的,从孩子还是肚子里一个小小的胚胎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输送爱意,一个亲吻,一句爱你,总能传达得无比自然。

  但习惯性的隐忍,不代表他不疼爱自己的孩子。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在产房外,坐着心里发慌,站着又双腿发抖,紧张到衣服都被汗浸湿,直到听到从产房传来的啼哭声,那么响亮,那么有力气,向全世界宣告着自己的降临。

  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不同了。

  宝宝还在哭,一边哭一边咳嗽,齐砚行怕自己再多听一句“爸爸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军用机场有保密规定,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程问音和宝宝没有通行证,只能送到这里。

  道别拖得太久,只会让双方更加舍不得,齐砚行知道,到这里就可以了。他松开程问音的手,给宝宝擦了擦眼泪,而后打开车门,没有再回头看。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副官的:“开车吧,把他们安全送到家。”

  车门关上后,宝宝执著地扒着车窗,脸蛋贴上去,嗓子都哭哑了,还在试图叫回他的爸爸。

  程问音也早已泪流满面,他紧紧抱住宝宝,一遍遍告诉他:“爸爸会早点回来的。”既是在安慰宝宝,也是想从孩子身上获得一点信念。

  这当然不是什么生死离别,不至于到流光眼泪的程度,但当面前的一切都充满着未知的迷雾和糟糕的预感时,每个人都会陷入不安和慌乱,甚至是深深的恐惧。

  程问音没有那么勇敢,齐砚行也没有那么强大。

  匆匆忙忙地相聚,又匆匆忙忙地分开。总是这样,心里有牵挂的人,转身后最狼狈。

  在飞机上见到蒋述时,齐砚行很自然地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两个人相视一笑,表情都不太轻松。

  “刚才看到你的车了,”蒋述说,“带着孩子来,应该更不容易走吧?”

  齐砚行脸色发白,用左手按住颤抖不止的右手,低头看着手背上鼓起的青筋,艰难开口:“……说得夸张点,每次看到孩子哭着让我不要走,都感觉像死了一回一样。”

  蒋述没想到思维高度理性的人会说这样的话,顿时怔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想,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好好陪他长大。”

  齐砚行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已经错过很多了,希望……能早一点开始弥补。”

  “不说我了,”他问蒋述,“你怎么样,求婚成功了吗?”

  提起这个,蒋述又开始头疼:“还求婚呢,准备了两个戒指,结果连门都不愿意给我开。”

  “怎么会,没见到人吗?”

  蒋述干笑了一声,自嘲道:“算是见到了吧。看我一直在门口等着,怕我饿死,开门给我扔了袋饼干,还是他最爱吃,但我最讨厌的巧克力味。”

  他揉了揉眉心,“我老婆还真是厉害……”

  蒋述这般心气高的人,此刻竟露出了一副输得心服口服的表情,齐砚行忍不住想笑,用手挡了一下,但还是被蒋述发现了。

  “哎,齐副总师,你这是在嘲讽我吗?”蒋述见他心情没那么沉重了,开玩笑道,“你这两天可是体验到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啧啧,简直是不知人间疾苦。”

  齐砚行也不挡了,挺不厚道地继续笑:“抱歉,实在没忍住。”

  认识时间久了,饶是他们俩这样严肃正经的人,也开始学会互相调侃了,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苦中作乐,否则实在是难以经受住如此漫长的考验。

  飞机上,蒋述看完了今天的报纸。

  战争相关的新闻占了很大一部分版面,然而连他这样的职业军人都没能从中读出什么有效内容,更别说普通民众了。

  这种模糊叫人生疑,蒋述碰了碰齐砚行的胳膊,同他耳语:“我们的要塞,怕是要由预备役……转为正式役了。”

  “不出两个月吧,这还是我的保守估计。”

  齐砚行心里的预想和他不谋而合,“嗯,最后的工作要抓紧办了。”

  “蒋副总师应该会舍不得要塞服役吧?”

  要塞是蒋述的心血。这座建筑的一砖一瓦都出自他的设计,他亲眼看着它一步步耸立起来,艺术家的浪漫和军人的热忱都被他投入其中,说是将要塞看做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

  蒋述沉默片刻,道:“说不好,或许应该期待它发挥价值。”

  “它也该算作军人,战胜敌人是他的职责,”他语气凝重,眼中似有锋利的剑光,“如果不能战胜,那便只有战死。”

  齐砚行没有说话,他知道蒋述并不需要自己的认同,也不需要任何人的。

  虽然两人出身不同,但都给了对方最大程度上的尊重。自认识以来,蒋述从来不会用敬军礼的方式同齐砚行相互招呼,齐砚行十分敬佩蒋述身上的骑士精神,也会站在军人的角度上,理解他的想法。

  真诚相待,彼此尊重,让两个人在短时间内建立了友谊,由同事变成朋友。

  半途中,飞机降落了一次,接上前往柯潭的另一部分军官。等待跑道空闲还要一段时间,几个军官下了飞机,在停机坪上抽烟透气。

  蒋述看着舷窗外,问齐砚行:“没记错的话,你好像一直不抽烟?”

  “以前抽,结婚以后就没碰过了,”齐砚行说,“家里有孩子,闻不了二手烟。”

  蒋述点了点头,表示感同身受,虽然……两人的情况实在是天差地别。

  “我也是结婚以后就改过自新了。老婆不让抽,每天回家还要先检查一遍,身上要是有烟味,就得去睡沙发。”

  “有一次,我没忍住抽了一根,被发现了,他竟然想拿衣架打我,”说着说着,蒋述自己都笑了,“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啊?这人是怎么好意思说我独裁,说我限制他的?”

  齐砚行再一次被这对冤家的事迹惊到了,不禁竖起大拇指:“令夫人……确实厉害,这算不算家庭暴力?”

  “算吧,”蒋述接下他的话,“唉,离婚的时候应该让他赔偿我的。”

  两人都笑了起来。

  虽然没有下去抽烟,但也达到了透气的效果;虽然各自心里都坠着沉甸甸的苦楚,但既然表达不出,不如就笑过去。

  十几分钟后,跑道让出来了。

  飞机再次起飞,飞往南国,飞向战火,飞离家乡和爱人。

第七十一章

  丈夫走后,程问音的日子又归于平常,只是多了些等待“坏消息”的煎熬。

  首都军区的氛围很奇怪,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坏消息”即将来临,却偏又在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程问音在工会有位omega同事,他的丈夫是前线某集团军的指挥官。最近他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大好,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他又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这天,程问音像往常一样,傍晚从工会下班,带着宝宝回家,顺便在商店买些东西。

  天气越来越热了,宝宝自从知道有冰棍这个好东西之后,每天都缠着程问音要,程问音怕他吃坏肚子,每周只允许他吃一次。

  今天刚好是宝宝可以吃冰棍的日子,他趴在商店的冰柜上挑了好久,最后选了一支奶油味的,回家的路上,一手举着冰棍,一手牵着程问音,高兴地一蹦一跳。

  “妈妈,为什么,”宝宝舔了口冰棍,歪着小脑袋,问程问音,“为什么冰……甜?”

  过了两岁,宝宝说话越来越利索了,时不时会冒出些程问音回答不出的小问题。若是真给出了正经答案,程问音又怕宝宝理解不了,于是干脆用小孩子的方式同他对话。

  “妈妈也不知道,可能是做冰棍的叔叔会变魔术,把冰块变成甜味的了。”

  宝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爸爸也会!”

  前段时间宝宝过生日的时候,程问音告诉他,漂亮的生日蛋糕是爸爸送的,爸爸会变魔术,能从很远的地方变出蛋糕来,没想到宝宝将这件事认真记在心里了。

  “对呀,爸爸可厉害了。”程问音蹲下来,拿出手帕,给宝宝擦了擦嘴角沾上的奶油。

  如果齐砚行真的是魔术师就好了,那样的话,就让他每天都抽出哪怕只有十分钟的时间,把自己变到家里,陪他和宝宝待一会儿。

  这样想着,程问音不禁笑了,心说难道是因为自己最近经常回答宝宝的十万个为什么,连思维方式都向小孩子靠拢了。

  从工会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小洋楼,是联盟高层军官的住处。

  像齐砚行这样“半路出家”的军官,只能分到普通的公寓楼,而这片小洋楼住的,不是戎马半生、战功赫赫的将军,就是军政两界都有涉足的政府机要官员,多半来自于贵族世家。

  有栋小洋楼的院子里种满了蔷薇,想必一定是被爱花的人精心照料着,年年都长得枝繁叶茂,艳粉色的花探出栅栏,很是惹眼。程问音每次路过,都忍不住要放慢脚步,闻一闻花香。

  宝宝的冰棍吃了一半,看到花,又冒出了新的问题,拉了拉程问音的手,“妈妈,为什么花……”

  就在这时,孩童天真稚嫩的话语被接连两声枪响打断了。

  尾音所带来的震颤,像是这个时代独有的残忍,无情打破了太多美好,还要让无辜的人背负代价。

  声音很近,似乎就是从旁边这栋小洋楼里传来的,惊吓中,程问音脑袋发晕,甚至以为探出院子的蔷薇都因此瑟缩起了花瓣。

  宝宝也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冰棍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这不是宝宝第一次听到枪声了,虽然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响声,但已经会下意识感到害怕了。

  他躲到程问音身后,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妈妈,怕……”

  来不及出声安慰宝宝,程问音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抱起宝宝,先是退到路的另一边,然后用上全身的力气,往家的方向拼命狂奔。

  他从来不知道这段路这么长,奔跑的时候,他一步也不敢歇,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要快点把宝宝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即便他并不能保证,甚至越来越不敢相信,家就是安全的。

  回到熟悉的家里,程问音已是满身冷汗,瘫软在沙发上,心跳如雷,打在耳边,宛如那两声枪响在反复鞭挞。

  宝宝受到了惊吓,一直哭个不停,程问音甚至忘记了开灯,就这样坐在满室昏暗里,抱着宝宝耐心地哄。

  但宝宝很敏感,感受到妈妈的不平静,只会更加害怕。

  那个没吃完的冰棍还躺在路中央,在最后几缕日光的光顾下,化成了一摊脏兮兮的糖水,被一行人的军靴踏过,又被车轮碾过,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木棍。

  沈柏渊走进公寓楼,刚上了两级台阶,就听到身后的门内传来孩子微弱的抽泣声。

  他脚步一顿,鞋尖在台阶上犹豫地碾转几次,还是选择转过身,敲响了那扇门。

  他先是敲了两下,没有人回应,但门内孩子的哭声却越来越清晰,他又按了门铃,喊道:“嫂子,是我,沈柏渊。”

  果然,这次没等多久,门就开了。

  “柏渊……好久不见,”程问音头发凌乱,朝他笑了一下,拿出拖鞋,请他进来,“我才刚开始做饭,你要不要留下来吃点?”

  “不了,我刚才去疗养院看我妈,陪她一块吃过了,”沈柏渊说,“就是今天突然想起,好久没来看你们了,顺便就过来了。”

  沈柏渊走进客厅,看到缩在沙发角落里小声抽泣的宝宝,一阵心疼。

  他掏了掏风衣口袋,拿出一个圆形的铁皮糖盒,包装精致漂亮,里面是不同口味的水果糖。

  他拧开盒子,拿出一块黄色的糖,在给宝宝之前不忘先询问程问音:“嫂子,能给宝宝吃一个吗?”

  “可以的,”程问音把宝宝抱到腿上,捏捏宝宝的手,“宝宝快谢谢干爹。”

  宝宝果然被从来没见过的漂亮糖果吸引了注意了,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了句谢谢,接过糖,窝在程问音怀里,安安静静地咂么。

  见到熟悉信任的人,程问音稍稍定了些心,捂住宝宝的耳朵,问道:“柏渊,刚才家属区里有枪响……是出什么事了吗?”

  “嫂子,你不用担心,”沈柏渊说,“我听说是高官内部的糟心事儿,估计跟贪污腐败之类的有关,和我们没关系。“

  其实沈柏渊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