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鸟 第70章

作者:山颂 标签: 市井生活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近代现代

  燕鸥下意识要去接,但他忽然觉得,季南风站在极光下的摄像机前,也非常合适、非常好看。

  他又下意识往南边看了看,想到那还没赶来的北极燕鸥,后退了一步,笑道:“这次交给你来拍,就当是我来验收一下我的教学成果吧。”

  季南风愣了愣,没有想象中的推诿和怯懦,而是大大方方来到镜头前:“那我就献丑了。”

  不久前,还在上海住院的时候,这人连相机都摸不透,现在却非常熟练地挑选镜头,调整角度、设置参数。

  毕竟入门不久,他对摄影设备的理解还不算深,但光靠着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几乎无可挑剔的审美,他也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理解,照出一些独特美丽的照片来。

  快门落下,燕鸥凑过去看他的照片,非常惊喜地扬起笑意来。

  “我本来还想跟你说说一些常用的参数的,但没想到,你这样不按套路来的照片,还真有些天然去雕饰的意思。”燕鸥评价道,“我应该反思反思了,当年拍照片的时候,我也和你画画一样大胆自由,但是学得越多、接触的越深,我就越沉溺于照片背后的一排排数据无法自拔,甚至乐于把艺术当作数学题来拆解作答。”

  “其实,虽然量化的数字可以呈现出来稳定舒适的美感,但是衡量艺术本身价值的,不是呈现美感的数据,而是美感本身。”燕鸥看着季南风的眼睛,笑道,“真好啊,我的老婆永远都是自由、浪漫、伟大的艺术家。”

  季南风没想到,这人到这个时候,还能再学着什么、反思些什么。这样淡然寻常的情绪也让季南风感觉到了踏实,他把镜头让出来,给燕鸥又拍了一会。

  现在的燕鸥没办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做同一件事,只对着相机捯饬了一会会,堪堪留下两张满意的影像,就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他摇摇头,想再撑一会儿,但是又往前翻了翻季南风拍的照片,忽然觉得,好像也就足够了。

  于是他便转头对季南风说:“差不多啦,我们再随便走走吧。”

  说是随便走走,但其实依旧是季南风背着燕鸥走完了大半程。其实燕鸥第一眼看见季南风的时候,总觉得这人文文弱弱的,担心他身体不好,这个印象从他们第一次开|房便被彻底打消,这人不仅身体好,还比自己这个看起来很会运动的家伙更擅长运动。

  燕鸥没说要去哪里走走,季南风心里却好像有个明确的目标似的。他一步一步穿过被雪覆盖的小镇,拐过街道,将燕鸥放到地上。

  面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

  “哇!”本来已经快没声儿的燕鸥又一次被刺激得兴奋起来,广场的左侧,是宽阔的海岸和悠长的跨海公路,而那皑皑白雪中央,是一幢三角锥体的雪白建筑,它的外侧有着大面积的马赛克玻璃,似乎成了极光天然的反射镜,在流动的闪烁中,整个建筑璀璨通亮、大放异彩。

  燕鸥被眼前的建筑美到失语,好半天才从脑海中挖出它对应的名字:“北极大教堂……?”

  “对。”季南风笑道,“像不像信徒送给大地的一枚钻戒?”

  北极大教堂北极圈内最著名的教堂,也是一座完全由民间捐赠建成的教堂,它干净素雅,却又会恰到好处地用极光装点自己,在这雪白的大地上,就像一枚遗落人间的美丽钻石。

  对着美好的东西许下愿望,大概是人类共同的本能,燕鸥一边看着面前闪烁着极光色彩的大教堂,一边喃喃道:“老婆呀,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季南风顿了顿,故作轻松道:“我当然会健健康康的,不然怎么照顾你呀?”

  但这一次,燕鸥却不再配合他避重就轻,而是直白地道:“不管是现在,还是我走以后,你都要健健康康的。要多出去运动,要多交朋友,要开开心心,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活着,好好生活。”

  一谈到“以后”,季南风的喉咙就开始发堵,但他知道这一回躲不掉了,只能认命般结果这千斤重的话题:“好,我答应你,我一定。”

  听到这里,燕鸥骤然松了口气,然后朝着那闪烁的教堂和漫天的极光,双手交叉相握,做祈祷状——

  “请把我弄丢的那份健康全部送给我的南风吧,求求你。”燕鸥轻轻许下愿望,“请保佑他,一直做一个健康、快乐的人。”

  季南风听见燕鸥在小声嘀咕,便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燕鸥弯着眼睛,看着他说:“我许愿你能活到一百七十岁,你自己的一百岁,外带我借给你的七十岁。”

  季南风听得想哭,却被这人的话逗乐了:“一百七十岁,累死我得了。”

  燕鸥笑起来,又磨磨蹭蹭爬上他的后背,拍拍他的肩膀,说:“就当是继续背着我呗,这么想就不累了。”

  季南风点头,说:“好,那就这么办,正好,我刚才也许了个跟你很配的愿望。”

  “什么?”燕鸥好奇地问。

  季南风像是在开玩笑,却又很认真地说道:“我许愿,我可以一直背着你。”

  无论是现在的你,还是变成飞鸟、繁星、萤火虫的你,抑或是今后化作我生命的一部分的你,我都会和你一起,去远行、去寻觅、去活着。

第97章 春日负暄97

  季南风就这样背着燕鸥回到了屋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又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他不再嚷着头疼,眉头也是梳开来的, 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季南风将他安置回被窝的时候, 还是觉得他非常神奇——即便是病到几乎没法走路, 他也必须要出去玩玩闹闹,这样对于常人来讲消耗体能的事情, 对于他来说却有着非常神奇的疗愈效果, 他像是一台神奇的置换机器,释放出的能量又会被他转化为能量, 他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平衡法则。

  第二天, 两个人一起睡了个懒觉, 醒来的时候,燕鸥的体力恢复了很多,脑袋也不疼了, 生吞了一碗早饭, 便拉着季南风出去玩。

  群友说,北极燕鸥大概还有五天的时间登陆, 他们打算继续在特罗姆瑟住到鸟儿飞来为止——这里是北极圈内最大的城市,也是能保障他们基本正常生活的最后一处歇息地, 再向北, 他们面临的将不再是这样的平静安宁,而是茫茫的雪原和肆虐的风暴。

  季南风开始担心未来之事时, 燕鸥只关注自己当下的快乐。

  难得身体状态这么好, 他立刻开始享乐模式:“来特罗姆瑟, 怎么能不玩狗拉雪橇?”

  季南风知道他想玩,没想到会想玩这么大, 当即没忍住问:“你想玩狗拉雪橇?”

  燕鸥眨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坦诚道:“想玩,我觉得今天的我可以,但是如果你觉得不行就算了,我很听话的。”

  这招以退为进永远对季南风适用,一听到他说不行就算了,反而被激起了浓浓的胜负欲:“玩,必须玩!”

  说完,就去预约项目,乘坐到附近狗场的车。

  一个小时的车程,对于状态极佳的燕鸥来讲轻松至极,他甚至比季南风下车还要利索——虽然利索地下完车,就开始腿软发晕了。

  但这无伤大雅,他还是带着积极饱满的十二分热情,和季南风一起来到了狗场。

  狗场远离市区,建在一片宽阔的雪原之上,附近有山峰和树林,还有没来得及解冻的凝固的河流。

  老远的,两个人就看见了一排红彤彤的小方屋,那便是狗狗们的小窝。似乎是感应到有客人到来,一声声友好的犬吠此起彼伏,燕鸥非常受用地朝那一群撒欢儿的狗子们挥手,像是个被簇拥着的闪闪发光的大明星。

  乘坐狗拉雪橇也是一门技术活,他们来到专门的小屋接受培训。常规来讲,一个雪橇上只能坐一名乘客和一个专业驾驶员,但是季南风向老板说明了燕鸥的特殊情况,想询问自己是否能够陪同,或者有没有别的方案确保燕鸥的安全。

  对方了解完以后,立刻予以理解,并且表示可以换乘更大的双人雪橇,并且会挑选更加强壮的狗狗来拉雪橇。

  看见燕鸥欣喜的样子,老板也跟着笑起来,对他说:“你可真是个幸福的人。”

  “那当然!”燕鸥笑道,“我真的超级幸福!”

  燕鸥虽然脑子生了病,但人并没有傻,雪橇的乘坐技巧他分分钟学会,恨不得立刻跳到雪橇上。

  去狗场接狗的时候,有着迪士尼体质的神奇魔法师燕鸥同志,又被狗狗们团团围住。

  驾驶员也很少见过这样的场面,笑道:“它们都想为你拉雪橇。”

  燕鸥实在没法雨露均沾,转着圈给它们挨个儿拜了拜:“谢谢大家捧场,谢谢!”

  最后入选的,是八条身材魁梧的精兵强将。这八条雪橇犬里,有一只哈士奇混进了阿拉斯加的窝,它气质超然,瞪着燕鸥摇尾巴,蓝色的眼睛闪着光,就像是冰原上的一块蓝宝石,透露着野性的清澈。

  燕鸥问了它的名字,又忍不住摸摸他的狗头,看着他眉心中间的一簇火,还是不得不感慨一句:“被这么盯着,我都觉得自己变聪明了。”

  玩笑归玩笑,哈士奇在雪地里,却真是天生的赢家。

  驾驶员给他们介绍说,之所以人们大多选择用狗来拉雪橇,而不是力气更大的西伯利亚矮马和驯鹿,是因为狗狗在雪地里有着天然的优势——它们耐寒好驯养,并且灵活机敏,脚掌非常敏锐地感知到冰面的变化,及时帮助主人规避冰上的裂缝和潜在的危险。

  燕鸥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按照教练的指示,准备好出发。说实话,他现在这个样子几乎经不起任何折腾,但他身边有着季南风,那人永远可以给他放纵任性的资本,也能给他极致的安全感。

  此时此刻,季南风坐在他的身旁,掌控着整个雪橇的平衡,而驾驶员站在雪橇的后侧,为他们把控前进的方向。

  确定两个人做好了准备,身后传来一声哨响,季南风握紧了燕鸥的手,下一秒,整个雪橇宛如离弦之箭一般,“嗖”地就飞了出去。

  “呜呼!!”燕鸥感觉自己的思维被落在了身后,整个人就像是一辆油箱加满的跑车,精神十足。

  等思路勉强跟上的时候,燕鸥才渐渐看清四周的风景——他们从平原出发,走着宽阔无垠的大路,雪橇底部溅起的雪花就像轮船劈开的海浪,一路欢呼着迎接他们的到来。

  空气里微微冰凉的雪点落在脸上,让燕鸥的脑袋前所未有地清醒,而眼前,八只奋斗的身影也在雪原肆意狂奔,留下一串朦胧的雪尘。

  上山丘的时候,狗狗们在驾驶员的指令下加速冲刺,雪橇略有颠簸,还没等燕鸥开始发慌,季南风就很快就掌握好了平衡。

  越过山顶,在扑面而来的失重感中,燕鸥欢呼起来:“好棒!!啊!!”

  狗狗们似乎也被他的欢呼鼓舞到了,跑得更欢了。

  狗拉雪橇,除了新奇的体验之外,也是一场完美的观景之旅。越过山丘之后,他们穿越了林地,看到了冰冻的河流。

  在茂密的树林间,地面飞起的雪花和枝叶间渗透的光斑相交融,就像是在山林间洒下了一把把金粉,冷暖色调在同一片布景中达到了一种极致的平衡。

  燕鸥近乎贪婪地观赏着这四周的美丽景色,他心想,他确实是幸运得无可挑剔。疾病夺走了他的味觉嗅觉,夺走他的阅读能力,夺走他的体力和睡眠,却单单放过了他的双眼,给他留下了欣赏美的权力。

  只要他还能看见,还能记录,他就依旧还有做一名摄影师的资格。

  阳光、山脉、白雪、树林,这一片片风景尽数落进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幅画、一张照片、一份记忆。

  还好他还有眼睛,燕鸥心想——还好他还能看见。

  最后,两个人提前结束了这一场狗拉雪橇的旅行,其实在这种亢奋的状态下,燕鸥的身体还能撑得住,但毕竟多载了一个人,雪橇也是更重更大的款式,两个人担心狗狗们负担太重、拉得太辛苦,就跟驾驶员说了,提前结束了这一程。

  有过体验便足矣,燕鸥下了雪橇,跟八只狗狗认真地打了招呼,摸摸他们的头,还和他们像模像样聊了几句,跟它们说辛苦了,让它们好好的,多吃饭才有力气干活。

  狗子们就像听懂了似的,甚至抬头亲了亲他的脸,和他友好地道别。

  燕鸥说,他特别喜欢挪威这样人与自然相交融的生活方式,他们对自然的尊重和保护,给这片土地留下了太多不可多得的至宝。

  接下来的几天里,燕鸥的身体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病得下不来床,有时候又可以拉着季南风跑出很远。

  在仅有的时间里,他们一起去看了驯鹿,又按惯例参观了当地博物馆,体验了独特的萨米文化,还吃了很多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是听季南风描述就觉得很好吃的食物。

  终于,在某天早晨,他们得知北极燕鸥还有两天就要登陆,为了防止意外,他们提前出发,乘坐上了继续北上的渡轮。

  渡轮和快艇是相对比较慢的交通工具,没有直达目的地的路线,只能从中间城市周转,两天时间看似漫长,实际已经压缩到了极致。

  “如果要坐飞机,是不是很快就要到了。”燕鸥站在甲板上,昏昏沉沉望着天,有些遗憾道。

  坐飞机,两天的路程可以缩短到只有两三个小时,但航空公司不会再允许燕鸥这样的病人乘坐飞机,这条路也必然行不通了。

  但季南风却笑起来,指了指远处的海面,说:“可是坐飞机哪有这么有趣?”

  顺着季南风的手指望去,远处的海岸线随着船身轻轻晃动着,朝阳刚刚挂起,照得那山峦一片金晖。船身周边还有一群乘风而上的海鸟,张开双翼在他们的面前滑翔而过,自由无比。

  船行虽然慢,但就像他们这慢吞吞的旅程一样,一路走来,可以领略很多飞机上看不到的美景。燕鸥的焦虑感一下子减轻了很多——或许这时候,拍摄北极燕鸥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那件事,他们在一路北上的途中,就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美好。

  傍晚的时候,船舱里有人发出欢呼声,燕鸥不顾几乎裂开的头痛,慌慌张张让季南风把自己背出去。

  刚一站定,燕鸥也跟着“哇”了一声——此时此刻,在他们的轮船斜前方,一抹巨大的黑色身影正潜在海平面下。它的背部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道波纹,身体虽然庞大,但却灵活无比,像一只精灵,在水下游动起来。

  “鲸鱼!”燕鸥兴奋的时候,季南风就以神速帮他架好了相机,他们一起摆弄着设备,在鲸鱼喷出水柱的一瞬间,及时摁下了快门。

  游动、跃起、拍出巨大的水花,鲸鱼发出一声低吟,像是跟着一船的人致意,便加速朝着北方游去。

  燕鸥看着它离开的地方,恍了很久的神,然后才问季南风:“它也要去斯瓦尔巴群岛吗?”

  “也许呢。”季南风说,“或许它也想要一份祝福。”

  斯瓦尔巴群岛,是他们这趟旅行的终点,这里是最接近北极的可居住地区之一,也是北极燕鸥繁衍的聚集地。

  因为脆弱的生态和严寒的环境,这里的法律禁止孕妇在当地生产,绝症病人也会被送至挪威进行治疗,像燕鸥这样病情终末期的外国公民,在上岛之前,必须和当地相关部门说明情况,了解相关的规定和风险,如果外国病人在当地死亡,还有可能会被要求进行尸检。

  这都是他们了解过的,他们早早就做好了登岛的准备、了解了存在的风险,甚至准备好了一套运送遗体和火化的方案,也接受了也许会被尸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