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秋 第44章

作者:不见南楼 标签: 近代现代

  陆鸣秋发现看向他周身的目光越来越多,心里不自在,眉头下意识皱起,用餐的速度都不由得变快了。谢辞雪发现后,问他要不要提前离开,恰在此时,谢玉龙走过来,她拿起餐台的香槟一口气喝了半杯,然后伸出涂满明黄蔻丹的食指戳了戳自家儿子的脑袋。

  “阿辞,你怎么带小陆躲到这边来了?让我好找。”

  陆鸣秋抬头问:“谢姨,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带你去见几个前辈,我们刚刚在聊你的画,他们挺想听听你的想法,”谢玉龙说,“本来典礼结束,我和吴老就想找你,结果一直没看到你人。”

  从舞台下来以后,陆鸣秋直接到宴会厅来了,中途的确没有遇到过谢玉龙和恩师,他放下手里的餐叉,接过谢辞雪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而后问:“谢姨,那我们现在过去?”

  谢玉龙点点头,抬脚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说:“阿辞,你也来。”

  于是三人动身,从餐厅移步到会场的一间包房里,金碧辉煌的屋内坐着不少人,其中好几位都上了年纪,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茶打牌聊天,氛围相当的和谐。

  进门后,陆鸣秋一眼看见了恩师,对方正在与人叙话,杨皎站在他身后,四处张望,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

  不过巧的是,她的眼睛正好扫过门口,见到师弟后,她出声提醒吴虹玉,小老头听罢,立刻招呼陆鸣秋他们过来。

  “老友,这就是我学生,我没看走眼吧?”等陆鸣秋站定,吴虹玉拍拍他的肩膀,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

  陆鸣秋抬起头,发现恩师口中的老友他认识,对方正是首美新疆采风团的领头人江明安老先生,他是国内现实主义风格油画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美院教书育人几十年,培养了大批优秀的油画家,在业内地位超然,所以陆鸣秋向江老问好的时候,语气难免紧张。

  江明安笑道:“你既然毕业于咱们首美,多半听过我的课,算是我的学生,不必拘束。”

  “别紧张,江老先生的性格很随和,”谢玉龙坐到沙发上,又向江老介绍谢辞雪,“这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完全没有画画的艺术细胞,一点都不随我。”

  “在别的领域能做到成功,也算是成器了,”江明安与谢玉龙是旧相识,当然知道谢辞雪如今接手了谢家,不过今天的重点是陆鸣秋,他话锋一转,又把话题转到陆鸣秋身上,“小陆,你的色感很强啊……但是前几年怎么没有听到过你的消息?你老师还在我面前抱怨,说你好久没画画……”

  听了这话,谢辞雪立刻紧张起来,过去几年的经历是陆鸣秋的伤心事,纵使沉疴痊愈,也免不了膈应。他悄然伸出手,在众人看不见的位置,轻轻扶住陆鸣秋的腰,给他安慰。

  陆鸣秋感受到背后传来的熟悉温度,心头一暖,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江老,我前几年碰见些不好的事,陷入了瓶颈,所以一直止步不前。”

  “我看过你以前的作品,比起那些,你如今的画确实更加的有故事感……”江明安是本次大赛的最终评审之一,陆鸣秋的那幅夜雨图很打动他,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

  聊着聊着,吴虹玉突然打断江明安的话,开始反驳他的一些观点,反驳着反驳着,突然扯到了印象派,谢玉龙挑挑眉,也加入到他们的争论中,为自己流派的发声。

  陆鸣秋看见眼前的画面,有些不知所措,倒是杨皎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给他倒茶水递点心。

  “先吃着吧,看这架势,估计又要吵半小时。”

  闻言,陆鸣秋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拿起一块凤梨酥,糕点口感绵软,凤梨味很浓,他觉得挺好吃的,就又拿起一块,放到谢辞雪手里:“尝尝,挺甜的。”

  谢辞雪原本不爱吃甜食,但在陆鸣秋的带动下,也逐渐接受了各种甜糯糯的糕饼,可手里的凤梨酥还是过于甜,他吃完一块之后,觉得腻人,于是端起茶盏用清鲜的六安瓜片解腻。

  陆鸣秋失笑:“谢总,觉得太甜了就别吃,遭罪。”

  “那不行,你递给我的。”

  谢辞雪的爱情原则向来只有三个字,那就是陆鸣秋,可以说毫无逻辑可言。

  陆鸣秋斜他一眼,觉得这人讲情话越发的信手拈来了,他没再接话,又去尝其他的点心,碰到口味比较清淡的,便反手递给谢辞雪。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三位终于结束了讨论,江明安觉得自己把后辈晾在旁边的行为太不尊重人了,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带陆鸣秋满场逛,向他介绍更多的优秀画家。

  一番交际下来,陆鸣秋的名号算是在业内打响了,百鸣杯两届金奖的获得者,吴虹玉的亲传学生、又与谢玉龙亲近,加之江明安亲自引荐,想让人不记得他都难。

  宴席散场后,谢玉龙与友人相约搓麻,回程途中自然少了她的身影。

  安静的卡宴车厢内,陆鸣秋坐在后座上,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赖在谢辞雪怀里,他凝望窗外深沉的夜色,得奖的诸般情绪后知后觉从心尖涌来,玻璃窗倒映着他的面容,虚幻模糊的影子都沾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谢辞雪见了,也为陆鸣秋感到开心,但他开心的情绪中又夹杂着一丝心疼,毕竟陆鸣秋早该功成名就。

  他抬起陆鸣秋的左手,拨开紫檀佛珠串,一道细长的伤疤显露出来,几个月过去,刀口的颜色已经变浅,但歪歪扭扭的一条痕迹横亘其间,就跟白纸上的墨一样,分外刺眼。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陆鸣秋腕上的疤,感受到他的动作,陆鸣秋下意识抽回手,但很快又被谢辞雪抓住。

  “有什么好看的?”陆鸣秋小声咕哝。

  谢辞雪低头,用自己的唇碰了碰那道狰狞的疤,留下一个柔软的吻,他放开陆鸣秋的手,轻声道:“颜色比之前浅了,看来涂药还是有用。”

  “江医生给的药,确实蛮有效果的。”陆鸣秋不想多说和伤疤有关的话题,加之睡意涌来,他故意打了个哈欠。

  “困了?”谢辞雪问。

  “有点,今晚在宴会上说了太多话,浪费好多精力。”

  为了快点回家,让陆鸣秋好好休息,谢辞雪出声让司机开快一点,或者干脆抄近道。

  司机依言照办,于是原本需要五十多分钟的路程缩短至三分之一。晚上十点一刻,两人顺利抵达别墅,进门后,黑漆漆的客厅亮起暖光,陆鸣秋把奖杯和证书递到谢辞雪的手里,让他找个合适的地方放好,然后径自回房间洗澡了。

  可是从卫生间出来后,他的困意立即消散大半,清明的神思让他完全睡不着。

  谢辞雪想起之前没喝成的那瓶罗曼尼康帝,问他:“要不要喝点红酒?”

  陆鸣秋想了想,觉得喝点酒醉醺醺的,是比较好入睡,便答应了他的提议。

  从酒窖翻出DRC后,两人来到三楼的露天阳台,陆鸣秋一边喝着香气馥郁的红酒,一边仰头看首都的天空,城市的天空受灯光影响,呈现出来的色彩更似灰墨色,而非全然的黑,其间点缀一两颗星,星星暗淡细小,不容易被人发现,因此陆鸣秋看见它们之后,产生了一种寻宝般的隐秘快感。

  他指着天际的某颗星,让谢辞雪一起看,声音里是显然易见的兴奋。

  谢辞雪忽然说:“秋秋,你喜欢看星星的话,不如买架天文望远镜?”

  其实,看星星不必非要专业设备,但谢辞雪爱一个人,总想给他最好的东西,先前篆刻的印章 这样,以后观赏的星星也同样如此。

  陆鸣秋淡淡一笑道:“污染太严重,天气不好的话,有天文望远镜还是没什么用,算啦,就当我勤俭持家,给你省点钱。”

  “这么贤惠?”谢辞雪被他的话逗乐了,“可是我有钱啊,赚钱给你花,天经地义的事。”

  陆鸣秋饮下丝滑的红酒,然后顶着一张微醺的脸,往谢辞雪怀里钻,他其实有些醉了,但今晚夜色太迷人,气氛太好,让他舍不得进屋睡觉。

  谢辞雪调整姿势,让怀里人坐到他腿上,两人挨得近,他微微一偏头,便能闻到陆鸣秋身上的清香,那是果木调的洗发香氛,和红酒的气味相结合,弥散出浓郁的红莓味。

  很甜,很吸引人。

  和陆鸣秋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谢辞雪,我突然觉得有点可惜。”陆鸣秋凑到男人耳边,用叹息般的语气开口说。

  谢辞雪问:“可惜什么?”

  “我在可惜,你没见过十年前的我,”陆鸣秋一喝醉,就开始说起往事,“……比现在年轻,比现在更加意气风发,有时候,我都遗憾自己今年不是十七岁。”

  谢辞雪知道,十年前陆鸣秋首次获得全国书画大奖,如今梅开二度,自然心生感慨,他其实不是在遗憾,而是在怀念。

  怀念自己的少年时代。

  谢辞雪亲亲他的脸颊,他皮肤细腻,奶冻一样的触感,光滑柔软,亲完以后,他才用感慨的语气道:“没关系,我虽然没见过十七岁的你,但是我正在爱二十七岁的你。”

  对谢辞雪来说,错过的十七岁也好,初遇的二十岁也罢,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眼前这个二十七岁的陆鸣秋,才是他应该好好去爱的人。

  “而且,我会见证未来每一个岁月里的你,在我看来,这比过去更加重要。”

  谢辞雪的话融进夜色里,带着难以形容的温柔,显得十分的缱绻。

  陆鸣秋趴在男人怀里,与他一起共享此刻的恬静。

  他的心无比安宁,好似漂泊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处。

第55章 终章

  时间来到八月, 陆鸣秋开始变得忙碌,工作室装修完毕,要处理挂牌营业的事;先前在晚宴上认识的画家, 有好几位选在八月开展, 并邀请他前去参加,他在一周内赶了四五个场,逛展逛得身心俱疲;而等他彻底空闲下来的时候, 杨皎又打来电话。

  “师弟, 今年首美要举办七十年校庆,我们学院准备弄个往届毕业生的画展,江老托我问, 你能不能把《山中夜雨》借我们一段时间,展览结束就还你。”

  这样的事,陆鸣秋不可能不答应, 于是月中的时候, 他亲自把自己的画送去给杨皎, 当时女人正在忙布展的事,她站在展厅的门口,穿一身麻棉材质的短袖衫和牛仔背带短裤, 橘红色的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嘴里叼一根棒棒糖,见师弟来了, 她匆匆结束和工人的对话,一蹦一跳来到他面前。

  “你心情蛮好嘛。”陆鸣秋将手里的画交给她, 而后往展厅门口的廊柱上一靠, 同她聊天。

  “布展的事情特别顺利, 当然开心。”

  说完, 杨皎让他稍等,她把画送进展厅内,让人按照预先设计的方案布置好,然后才重新回到陆鸣秋面前,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直接塞进师弟的手里。

  “刚好有多余的糖,真是便宜你了。”

  陆鸣秋把糖拿在手里,没有拆开,他看了眼展厅,问:“这个画展只在校庆当天开放吗?”

  “不是,要开半个月,我们联系到的校友很多,只开一天的话太浪费了。”

  陆鸣秋好奇问:“你们联系了哪些人啊?”

  杨皎报了一连串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重量级,听得陆鸣秋瞠目结舌,他有些心虚道:“我的画能和这群大佬的一起展出?你真的没有坑我吗……”

  “师弟,别怕啊,我的画也摆在里面呢。”

  “你是首美的教授,我们俩能一样吗?”在陆鸣秋心里,皎皎也是大佬中的一员,所以她的这句话完全没有说服力。

  杨皎觉得她师弟真是一点数都没有:“秋秋,你得过两届百鸣杯的金奖诶!这个成绩放在同龄人里,已经傲视群雄了好吗?”

  “你口中的那些人,谁没得过奖啊?怎么能这么比?”陆鸣秋不是恃才傲物之辈,他对自己的水平和名气有清晰的认知,与别人差了一大截就是一大截,没什么可找补的。

  杨皎啧了一声:“那我换一个说法……能进展厅的画,都是我们校友的作品,而你也是首美培养出来的学生,当然可以参加这次的画展。”

  陆鸣秋失笑:“皎皎,你的发言真是太高情商了。”

  “这怎么能叫高情商?”杨皎细眉一挑,娇声笑道,“我说的全是真话,假一赔十好吧!”

  “赔十?你打算赔什么?”

  杨皎眨眨眼,杏仁般的眸子流露出慧黠的光:“赔你十句真诚的夸夸,行吗?”

  话音落地,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弄完布展的事,杨皎说想吃火锅,于是两人移步到首美西侧门的那家老店,黄昏时分正值饭点,里面人多,但杨皎和老板是熟人,所以还是顺利订到一个比较清净的隔间。

  坐下后,陆鸣秋忽然想起今年惊蛰,自己过生日,身边只有一个杨皎陪伴,如今五个月悄然过去,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离开顾少容、同谢辞雪恋爱、重新回到油画行业——回想起来,这一桩桩一幕幕,当真恍如隔世。

  杨皎点完锅底和菜品,抬头见师弟出神,开口问:“秋秋,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陆鸣秋伸手倒了两杯茶,嘴里如实答道,“今年过生日,我们吃的也是火锅。”

  “你生日在三月,现在都已经八月了,时间过得真快,”他这么一说,杨皎的心里也生出几分感慨,“我当时劝你去新疆采风,你没答应,说句老实话,我心里挺失望的,但后来看见顾少容疯成那样,我又瞬间理解你了……”

  陆鸣秋喝口茶,没有接皎皎的这句话,他的过去就如同手腕的伤疤,创口已经痊愈,可依旧留有凹凸不平的痕迹,他无法彻底遗忘,只能尽量忽视,不过幸运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疤的颜色会逐渐变淡,周围人带给他的爱足以覆盖这些旧伤。

  一切都在变好,令他绝望的人和事自然没必要多提。

  所以他轻轻一笑,主动开口另起话题:“皎皎,我记得校庆的时间是九月初?”

  “对,九月八号,”杨皎抽出纸巾,擦拭唇部的口红,“过几天学校会统一发邮件,邀请毕业的校友回校庆祝,当然,来不来就看本人的意愿了。”

  陆鸣秋问:“皎皎,校友的家属能一起来吗?”

  杨皎立刻反应过来:“你想带谢先生来参加校庆?”

  “嗯,我想让他看看,我以前生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