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皮羊 第32章

作者:情热枯叶 标签: 近代现代

第47章

  有人等在海边冰激凌店的前廊。里面只有一名女店员在忙碌,大约四十岁左右,原本黄皮肤晒得很黑,有些旧的绿色制服,宽松地套在身上,还趿拉着副人字拖,当地稀疏平常的打扮。

  几个孩子买完东西走后,她终于注意到了一直没有进门的俩人。

  迎客门铃响起,本来在玻璃窗后的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条件反射地说欢迎光临。

  其中一人坐在轮椅里湿漉漉的,头发光滑地全部捋在了脑后,脸有些浮肿,但还是看得出来模样不错。有点奇怪,浑身上下这么湿,难不成掉进了海里?

  推着他进来的年轻男人,脸很白,一看就不是本地人,高鼻梁上架着墨镜,遮住了大部分样貌。他上半身穿着有些透光的亚麻衬衣,是干燥的,裤脚湿了一大片,鞋面沾着不少沙粒。

  她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俩人,双双直挺挺地躺在沙滩上,像两条被甩上岸的鱼,在毒辣的阳光下,一个大口喘着粗气,一个眼睛往上翻,痉挛不止。

  “想来点儿什么?”她殷勤地笑。

  戴墨镜的青年朝她一笑,尽管看不见脸,可她感觉到他的笑意很腼腆。

  “两个蛋筒,一个薄荷巧克力海盐味,一个草莓酸奶味,谢谢。”

  “好的。”她麻利地走到收银机前出小票,“就这些了吗?”

  青年点点头,掏出手机,扫了下付款码。

  她把第一个蛋筒递给他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很凉,天气明明这么热。青年没在意,倾了倾身子,问坐在轮椅上正在发呆的男人,你要吃这个口味吗。语气听起来十分贴心。

  男人没什么反应,像聋了一样。

  “不喜欢草莓味的东西吗?那就吃巧克力的吧。”青年翘起嘴角笑,有点像自言自语。

  她看见男人有些僵滞地转了转眼珠,抬头看了青年一眼,点点头。青年得到回应,满意地笑了,转身接过她递来的第二支蛋筒,然后扳开男人的手指,将蛋筒塞进掌心,覆着对方手,再次捏紧,“要拿好,别弄掉了。”

  她看见轮椅上的男人哆嗦了一下。有可能是眼花。反正说不上来的诡异。

  他们走了出去,她通过玻璃往外窥,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不是那种常见的搭配,在烈日里消融。

  “吃呀,为什么不吃,都化了。”程巳光推了下兰迦脑袋。他已经舔平了冰激凌尖,口腔里充斥着满满的草莓酸奶味。

  有一片云飘了过来,光线瞬间变暗,影子被拉得好长。

  冰激凌化了不少,沿着蛋筒外壳,流到手背。兰迦木然地盯着,仍然没动。他像是进入了某种虚无领域,神智涣散,根本听不见外界声音。

  见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程巳光不免倒胃口,又狠狠推了下他脑袋。脑袋一偏的同时,手不知怎的,跟着松了,啪嗒,一口都没吃的蛋筒掉到了地上。

  “浪费可不好……”程巳光沉下脸来,“不是跟你说了要拿好吗?”

  兰迦本来松散的骨架和浑身肌肉一下子绷紧了,他终于回过神来。

  他朝程巳光打手势,我不是故意的。而后,还未等程巳光有反应,眨眼间,他已经匍匐到地上,颤巍巍抓起那坨化掉的冰激凌,往嘴里塞。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路边,恰有行人经过,无不投以诧异的目光。

  “疯了吗你?”程巳光一把抓住兰迦胳膊,将他从地上拔起,塞回轮椅。

  “你以为这样发疯我就能放过你?”

  兰迦知道不可能,他摇摇头,嘴角邋遢地挂着污渍,大概是化掉的冰激凌。

  他需要缓冲,可他又不知道怎么缓冲。他有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本来以为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程巳光却把他捞了回来。

  为什么让他再次从死亡那里脱身?是还想折磨他?对的,就是这样,让他苟活,一刻也不得安宁。

  一度,他把吕茉的弟弟当作精神鸦片,在那个遥远的符号中寄予某些妄想。鹿西奥意外出现,让这个形象触手可及。他只是希望他能支撑他的现实,像一柄拐杖,可供他精神软弱的时候,赖以依靠。但假的终究真不了,他在鹿西奥身上汲取到的东西,并不能使自己满足,他身上仍有许多空洞,只能不停地在其他人身上寻觅,通过做爱,通过征服,通过抛弃,来一一填补。他渐渐无动于衷,也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让位给了欲望。

  现在,程巳光来了,言之确凿地推翻他的曾经。这可比开他瓢,打他几耳光,电他几下,甚至阉了他,更具有破坏力。程巳光不肯让他逃避,他要审判他,责罚他。他背着一身罪孽,重新在太阳下暴晒,无所遁形。

  这就是死刑,属于他的,活着的死刑。

  很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程巳光听见兰迦磕磕巴巴,从嗓子里挤出难听的声音,“我、想和你……聊、聊……”

  大张把车开到程巳光要求的地点,接俩人回酒店。

  “要聊什么?”

  程巳光将自己放倒在床铺里,用手支着脑袋,盯着兰迦懒洋洋问。

  兰迦望着桌子,滚动几下轮椅靠近,扯下一张便签纸,拿起笔刷刷几下,然后,将写好的字展示给程巳光看。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程巳光眯眼,一字一字往外蹦。

  兰迦捏着便签边缘,滚了滚喉结。

  “没。”程巳光言简意赅。

  他咬了咬唇,觉得口里有阵腥,静了下,侧身又扯了好几张纸条,花了更长的时间写字。

  “吕茉是自愿的,她和贾潇之间有交易,她要他帮她……”不知何时,程巳光悄然站在了他身后。

  他吓了一跳,顿笔。

  “帮她什么?”程巳光拉他起来,一拳打在他胸口,他踉跄地倒下,头还磕在了床尾。

  “你以为写这些东西,我就会信你?做梦吧。”程巳光揪住他衣领,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耳光,他没有反抗,任他打消气。

  程巳光通常都还挺冷静的,今天两次破防,都是为了吕茉。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恨。程巳光将他搡开,他吐了口血沫,拼尽全力,和封闭的嗓子作斗争,可声音依然沙哑得不像话,就像风箱在拉。

  “她、要、……贾潇、替、她……杀一个人……代价就是、是、……她、会任他差遣。”

第48章

  六岁以前,吕茉跟着外公外婆生活,一起玩的小孩笑话她,说她爸爸妈妈看起来很老,她急得想辩解,可她也确实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那会儿,她还在上学前班,开始变得不合群,家长们也还没发现她的残疾,只以为她是同龄孩子里的落伍者,对周围的一切反应慢,无动于衷。

  她也依稀记得,很小的自己是能说话的。渐渐变得无法说话,是因为越长大,听力越弱,为了要讲上一句话太费力了,而且,她好像嗓门很大,不仅大还难听。因为,她第一次开口叫多年未见的母亲时,把那个美丽的女人吓得落泪。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家里来了位客人。外公外婆很兴奋,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她一睁眼,就闻到了香味,顶着毛蓬蓬的脑袋下床,走到客厅,看见了一个陌生身影。

  背朝她的是名女性,纤细高挑,留着齐肩发,染成了温柔的栗色。她的打扮跟她生活里见过的,街里街坊的女人们都不一样,像电视上的人物。

  外婆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她懵懵站在原地,连忙拉过她,把她往女人面前一推。

  小茉,叫妈妈呀。

  她瞪圆了眼睛,而后立刻避开女人伸向她的手,一副怯怯模样,躲到了外婆身后。

  小茉,我是妈妈。

  女人笑了起来,天啊,她那么香那么好看,比电视上的明星还要漂亮。

  这像仙女一样的人,真会是她的妈妈?她不敢相信。她用小脑瓜努力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终于能扬眉吐气,跟其他小孩炫耀了。

  ——怎么样,我的妈妈是不是比你们的妈妈都要好?

  一想到此,她就忍不住笑了。她喊她,妈妈。女人愣了愣,本能地捂住嘴。片刻后,女人对她像说了什么,但她耳朵里仿佛灌了水,朦朦胧胧听不清楚。她看着女人,又叫了声妈妈。女人捧着她的脸蛋,潸然泪下。

  后来,她被带离外祖父母家,回到母亲的生活,并跟着继父改姓吕。母亲的确不是普通人,是国际上赫赫有名的钢琴家。

  第一次见到弟弟时,她只有漠然,甚至还有隐隐的嫉妒。弟弟生来就享有母亲的陪伴,而她的童年,母亲缺席了开端。很奇怪,她对亲生父亲的存在并不太在乎,可能因为父亲这身份属实更加模糊,此外,她太小了,无法理解复杂的成年人关系组成,只在乎眼前唯一能触碰到的存在——母亲。

  她对母亲很崇拜,因为她喜欢看母亲弹琴时的模样,投入又耀眼。可惜的是,她根本难以听清那些从母亲指尖流淌的音律。但这并不妨碍她可以想象,母亲每弹出一个音符,那些音符就会飘起来,像云朵,最后再缓慢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托起。

  母亲同她交谈不多,可在弹琴的那刻,她总觉得她们在交谈,这种沟通形式很快成瘾。母亲以为她对钢琴感兴趣,引导她也摸摸琴键。她摇摇头,不敢碰。母亲脸色倏地变沉,眉间蹙满了失落与遗憾。

  母亲开始一次又一次逼迫她坐在琴凳上,即使她再不情愿,可为了讨母亲欢心,她顺从地接受了。那时才多大?七岁还是八岁,记不太清了。她弹不出完整的曲子,哪怕是最基础的入门练指法,也是磕磕巴巴。

  同时,耳疾加重,她常常会在半夜醒来,耳朵里灌的水更多了,偶尔又像有一面鼓,在摩擦,发出沙沙声。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

  那次,她在练习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最后失去了意识。母亲恰好在旁,慌乱地送她去医院。医生向母亲宣告了她的疾病,母亲以为是误诊。医生斩钉截铁,并告诉母亲,不仅不存在误诊的可能,而且拖延治疗太久,情况已经不可逆,唯一结果耳聋。

  她醒来,看见母亲立在病床前,直愣愣盯着她,很是失魂落魄。

  母亲在那里喃喃,为什么,明明他唯一的优点只剩音乐了,你连这点基因都继承不了。

  尽管年纪还小,但她已经会读一些唇语。

  确实,母亲通过她的形骸,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她们曾经失联了那么久,她贸然就带她回家,其实不是出于责任,只是把她当作某种意志的继承。

  以她的年纪断然看不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可她会因为母亲的眼神不寒而栗。那瞬间,崇拜变成了惧怕。

  可谁又能苛求母亲当一个普世意义的好母亲呢?她作为一名女性,已经是很多女孩们的榜样了。美丽且富有才华,不被原生家庭所束缚,独自完成蜕变。

  从医院回到家里,母亲再也没让她碰过钢琴。她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但很快又惴惴不安。因为母亲与继父争吵得越来越频繁,不仅会互相咒骂,还会互相拳脚相向。

  弟弟很害怕,都快六岁的孩子了,有一次还因为目睹父母的争吵,尿了裤子。她为弟弟换上干净的裤子,带弟弟去外面玩,姐弟俩一块躺在草坪上,看蓝色的天空,数天上的云。她已经不怎么讨厌弟弟了,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她开始学手语,幼小的弟弟,也在旁有样学样。她觉得弟弟好像小狗,是那种给他一点爱就可以扑过来,回馈给你更多爱的小狗。

  弟弟总爱打断她的学习,她挠弟弟胳肢窝,弟弟直笑。姐弟俩疯了一小会儿,阴翳被暂时驱散。

  弟弟扬着懵懂无知的脸说:“姐姐,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长大了,能照顾你了。”

  她陡然一愣,空空的胸腔重新变得沉甸甸。

  弟弟八岁时,母亲已经在音乐界销声匿迹,好似一颗流星,只拥有一刹那的光辉。对于个人而言,艺术生命力源源不断是幸运,但骤然枯竭的例子也数不胜数,这世间,昙花一现的艺术家那么多,她的母亲也不过是其中一员,终究成不了传奇。

  高二的一个晚上,母亲突发肠胃炎住院。

  她去陪了次夜。不知不觉,趴在床头睡着了。醒来时,头发上有温柔的触感,原来是母亲在抚摸她。

  她有些窘迫和紧张,屏住气,不敢打扰这温情脉脉的时刻。

  对不起,让你辛苦了。

  她向母亲比划,没关系,我会照顾好弟弟。母亲愣了一下,眼里似乎蓄起了泪光,然后艰难地坐起来,朝她张开双臂。她一怔,意识到,母亲这是要抱她。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投入到母亲的怀抱。她发觉,自己真的很怀念母亲的体温。结束拥抱,母亲展开她的手心,一字一画写,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她想,她可以为妈妈做一切。

  翌日,回家替母亲去取换洗衣物时,她在母亲内衣抽屉的夹层里找到一张光盘。光盘上用马克笔潦草写着,To Jasmin。

  她捏着光盘,心里微妙。

  光盘塞入碟机,母亲的样子便在屏幕上显现,是自拍镜头视角。

  “小茉……有些话我没法当面跟你说,可我又实在憋不住,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我今天录下来,想着你总有一天可以看见……可能我这样说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但我确实不是那种会把苦衷带进坟墓的人……你以前问过我一次,你的亲生父亲是谁,我告诉你他死了对吗,其实没有,他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我此生再也不愿意面对他……

  “他诱奸了我,并且让我以为我爱他,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六岁,分不清什么是爱。而且,当时他很受音乐界推崇,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完美,我的话根本没有份量,谁会相信一个小女孩的话?而且,他还是我的指导教授,一定会有人认为我是在有心污蔑他……我后来二十岁时怀孕了,他告诉我他会离婚……我信以为真,再加上他还恬不知耻地动员了我的父母,后来我才知道他以为我会生男孩,因为他老婆没法生……糊里糊涂的,我生下了你……没想到……他还是在骗我。他骗了我,要我去爱他,骗我他从来没有犯错,骗得我最后差点为解心头之恨掐死你。但你在襁褓里皱着鼻子,朝我笑的时候,我又心软了……尽管你的父亲是我人生中的污点,可你从来不是我的污点……

  “不要学我,不要一次又一次栽在年长男人的手中,他们从来只会虚情假意,他们只不过是想玩弄你,当他们昂贵的花瓶,可供炫耀的胸针……当什么都有可能,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把你当作平等的人……”

  母亲说得很慢,启唇也很清晰。她怎么可能看不懂。

  她忽然直泛恶心,颤抖着举起遥控,按灭屏幕。而后,对着一片白的屏幕,双臂交叉握住自己的肩头,蜷缩成孤苦无依的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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