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 第14章

作者:宁喧 标签: 近代现代

  秦奂早不记得上一次陪女友看电影是在什么时候了——假使在他为数不多的感情经历中,他真的能体贴到想起看电影这一茬的话。

  即使有过类似的经历,像今天这样,让人手牵手带进影院,又买票又买爆米花,跟哄小姑娘似的,绝对是人生头一回。

  不管初衷如何,氛围怎样。

  他瞥了眼身边懒散撑着下颌,明明已经看过原片,还在这里陪他等电影开场的宁策,舌尖不自禁抵了下上颚。

  他的老师,好像是在跟他约会啊。

  “……”

  秦奂的表情实在太明显,宁策不给眼神都不行。

  这看着可不像是没什么的意思。

  他停顿了一会儿,没等到秦奂的后文,就懒得管了。

  “专心。”他低声道,指尖警告性地点了点对方的手背。

  可惜力道太轻,像是蜻蜓在湖面上掠过似的,除却一点温热,什么都没余下——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像在另类的调情。

  秦奂面上没什么反应,掌心不动神色蜷了蜷。

  “宁老师,你手好冷。”他温声说。语调平静又坦然,像是随口一提,不带任何狎昵的意思。

  宁策睨他一眼,装作没听懂似的,不说话。

  秦奂就也坦坦荡荡,伸手攥过他的左手,拢到烫热的掌心里去,松松牵着。

  宁策估计觉得挺新鲜,任他暖着手,支着头看了一会儿。

  “哪儿学的?”他轻飘飘问。

  秦奂想了想,说:“传统美德?”

  这种一听就是扯淡的话,宁策轻嗤了一声,没往心里去。

  他笑了声:“传统美德可没教你以下犯上。”

  他收回手,指腹不经意蹭过对方的掌心,轻轻柔柔的,像一片滑过的羽毛。

  “好好看。”他说,声音带着与动作完全不符的一本正经,“一会儿老师要抽查了。”

第15章 《危楼》

  秦奂倒不在意抽不抽查的问题。

  宁策莫名其妙带他来看这一部电影,自然有他的目的,既然对方不肯明说,他自己看下去就知道了。

  灯光熄灭,人声俱寂。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故事的轮廓已经初见雏形。

  电影开场是赵屏惯用的闪回与闪前混剪,人物之间的纠缠和矛盾一幕幕掠过,依稀可以窥见其后庞大的、厚重的阴影与冲突。

  他蹙了一下眉,略微收敛了玩笑的心思,真正将注意力投入进了这部“普通的”文艺片里。

  —

  赵屏其实不是一个主流的文艺片导演。

  他导出来的片子,往往笑点和泪点并存,既有讨观众喜欢的浮夸情节,也有片尾发人深省的主旨升华,即使在厮杀激烈的贺岁档,票房也能高居不下。

  但《危楼》却一反他以往的风格,开端即平铺了一层灰蒙蒙的阴暗色调,每一处取景、每一个运镜都带着平和的、庄重的肃穆感。仿佛命运的齿轮既定,镜头只是历史的忠实记录者。

  《危楼》这部片子,讲述的是一群来自大山深处的青年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在霓虹陆离的城市寻找安身之所的故事。片子的立意并不算新颖,叙述手法也简单粗暴,直截了当将外出闯荡的这一群年轻人的意气与梦想撕开揉碎了,混着现实中的一地玻璃渣和几张摸出糙边的毛票,血淋淋践踏在地上,叫观众赏看这一出悲剧。

  赵屏还是会拍,多年的执导生涯叫他早就养成了自己一套成熟的运镜与剪辑体系,这一群青年男女各自的抉择和经历叫他连成了一条故事线,从不同角色的视角切入,兜兜转转,最终汇聚成一个群体的抽象缩影。

  其中有一幕,街上大雨倾盆,岑景池饰演的年轻主角与流浪汉各占长椅两边,行人俱打着伞匆匆经过,唯有两人蜷在雨幕里,攥着冰冷湿透的外套,打一个疲懒的盹。

  街边商店的老板附庸风雅,橱窗里放着肖邦的小夜曲,音乐声在雨幕里隐隐绰绰。

  流浪汉睁开眼,眼珠在满天阴云下浑浊不清。里面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想家吗……想回家吗?」

  在雨中大睡的年轻人翻一个身,靴子蹬在脏污的泥面上。眼睛半睁不睁,好似还在梦里。

  「回不去了。」

  家早容不下他了,他也容不下家了。

  他像一只出走的游魂,从抚育他的穷山困水里死命逃脱,在一片陌生又光怪陆离的土地上寻找永恒的归所。

  因为找不到,所以一直在找。一直找不到,就一直找。

  可是他哪找得到呢。

  他早就把他的根斩断在了大山的泥土里,不管漂泊到哪里,都是一截光秃丑陋的藤蔓,在风里荡一阵,在雨里摇一阵。就算侥幸有个落脚之处,土壤被惨绿色的血浸透了,他也长不出根,安不了家。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的面孔就会被雨水磨平,成为城市里数以万计的一个看不清脸的幽灵。

  —

  影厅里的灯光很暗,荧幕随着镜头的转移一明一灭,转瞬没入沉默的黑暗。

  前排隐约传来一点啜泣声,好像是那对情侣里的女生在哭。她的男友搂着她的肩,在轻声细语地哄。

  秦奂的注意力还在电影上,余光分了一点,似有似无地往旁边瞥。

  宁策散漫地坐在座位上,清瘦的影子隐没在黑暗中,疏冷孤寂得像是要与这一方昏天暗地融为一体。

  偶尔有光从他脸上掠过,他的眼神宁和悠远,像在回忆,又像什么都没想。

  秦奂下意识蹙了一下眉。

  他从没有在宁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放松又倦怠,仿佛行至末途的旅人,没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致,掀起他情绪的分毫波澜。

  宁策不该是这样的。

  这种攥在掌心却逐渐在指间流失的感觉让秦奂莫名其妙地胸膛发堵,他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对方的冰冷的手指。

  他的指尖在不自觉颤着,用了点力气,把对方的手暖在掌心,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冷心冷肝的人烫热了,回一点温似的。

  或许是被他的动作惊动,宁策抖了下睫毛,从方才沉思的状态中回过神。

  感觉到手背覆上的温度,他抬起眼,唇边重新带上了那种秦奂熟悉的,要笑不笑的弧度。

  “怎么。”他笑了声,气音含在喉咙里,“多大人了,你也要哄?”

  秦奂抿着唇,神色绷紧了,没答话。

  宁策瞥他一眼,见小朋友皱着眉头,一副郁郁难欢的样子,只当他还沉浸在电影剧情里。

  他难得的心平气和,于是伸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对方的后颈,像安抚一只没有安全感的狼崽似的,把人带过来,拢在自己肩上。

  “不是真的。”他轻轻说,“艺术加工而已……出道了这么久了,看部片子都能真情实感啊?”

  他这副把人抱在怀里,温声细语安抚的样子,倒真有点深情珍视的意思。

  可能是受影片氛围的影响,秦奂攥着他的手,心里竟然也泛起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想问,真的只是艺术加工吗。

  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多余,深深看了宁策一眼,低声问:“你看过这部片子?”

  “嗯。”

  “什么时候?”

  宁策想了想:“今年二月初?我不太记得了,怎么了。”

  秦奂仍牵着他,声音闷闷的:“一个人看的吗,还是影院里。”

  “家里的放映室里。”宁策笑了笑,以为他介意,“一个人,没谁……宝贝,这种岗都要查?”

  秦奂当然不是查岗,但他没有否认,只执起对方的手,轻轻地、珍视地吻了一记,自顾自问:“一个人看,会哭吗?”

  对方静默了一瞬。

  时间很短,如果不是秦奂紧盯着他的神请,恐怕也会以为那只是一瞬一闪而过的错觉。

  “怎么会?”宁策笑了下。

  他慢慢地,把手从秦奂掌心抽出来。

  “看你的。”他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个话题,“别瞎想。”

  骗人。

  秦奂想。

  你现在看上去,就挺难过的。

  —

  电影到了尾声。

  影厅中抽纸巾的声音多了些,前几排都有人在低声啜泣。

  导演最终给主角安排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并没有把悲剧亮堂地撕开,放给人看。

  影片的最后是男主角的梦境,时光回到大山深处,所有人都还小的时候。

  那是一间四四方方,墙壁刷着白漆的小教室,房间里所有的装饰只有一块吱嘎作响的黑板。一年级到六年级,二十来个小孩子,都坐在城里学生淘汰下来的课桌椅上。

  来支教的女老师穿着黄裙子,努力在凹凸不平的板上写字。

  一阵风把白色的粉笔灰吹起来,飘飘摇摇,洒在水泥地上,落雪似的一层。

  老师拍一拍手,那一列年纪不一的孩子就张开缺牙的嘴,磕磕巴巴跟着念。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第16章 一对一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