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 第5章

作者:宁喧 标签: 近代现代

第5章 片场

  在今天之前,秦奂对宁策这个人的概念仅存在某度百科那些光辉履历上。

  媒体大赞他为电影圈半壁江山,评价他个人风格明显,戏剧张力强悍,每年的节假日只看到他导的片子票房高居不下,场场满座。

  也有一些影评人对他不屑一顾,认为他只是占了个青年导演的噱头,水平不及老一辈电影人的万分之一,只有娱乐至死时代的年轻人才会捧场。

  但不管怎么样,宁策总在那里。

  不仅每年挣得盆满钵满,各类奖项提名陪跑必然都要沾一点儿他的影子,正主懒得听旁人怎么说,那些兀自眼热的咒骂一阵,别无他法,也就散了。

  这样的人物,对秦奂来说太遥远了。

  他只知道对方在这个圈子里有权有势,自带资本,但这些东西高到了一定程度,在常人眼里就成了几个无意义的形容词,听听就算了,真要理解,谁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所以在第二天早晨,他推开那间三十平米出租房的防盗门,在窄小的楼梯间看见那位正装笔挺、一丝不苟的周助理的时候,一时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秦先生,早上好。”对方客气地向他微笑了一下,“宁导让我来帮您搬行李。”

  “……啊?”

  秦奂本人睡得迷迷瞪瞪,头脑还在待机重启,一时间“秦先生是在喊谁”“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和“搬什么行李”三个问题绕着脑子晕乎乎地打转,不知道先冲出口哪个比较好。

  还好大脑在最后一秒紧急完成开机,他咬了下舌尖,痛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你是?”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管理,委婉地问。

  周翊愣了愣,随即礼节性地笑了:“不好意思,忘了向您自我介绍,我是宁策宁导的助理,以后您有相关的事情,都可以跟我联系。”

  “宁导今早吩咐过我,替您找个新的住处,您看您的东西多吗,还是到了地方再新添置?”

  对方的口吻很温和,语调却让人觉出点儿不容置疑的味道。

  就好像他只是在通知这个结果,没有丁点询问他意愿的意思。

  好在秦奂本人并不是拘小节的人,也对自己的身份相当有自知之明——非要算起来,还是他上赶着去贴宁策,没道理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作清高。

  “好的。”他干脆地应下了,“我收拾可能要一会儿,你在外间等我一下。”

  周翊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回屋收拾东西的时候,瞥见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秦奂才想起另一件事。

  昨晚孙哥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估计都是来问他成没成的,正巧他昨晚烦得很,一个没接,估计这会儿对方要气疯了,没准正在赶来兴师问罪的路上。

  他踌躇了一下,没想好要不要跟宁策说这事,正忖度着,周翊走进来替他搬箱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桌上那部老式的手机。

  “宁导替您买了新款的手机。”周翊顿了下,语气平和自然,“往常那些人的联系方式,您可以不用留存了。”

  这话说得暗藏深意。

  秦奂怔了下,慢慢地回头去看他。

  对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

  今天早上第一次,秦奂体会了一把心绪复杂的滋味。

  他干咽了口唾沫,表情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僵硬:“宁策……他都知道了?”

  也对,以后要共度良宵的枕边人,怎么可能不提前摸清底细。

  想到他整个人就像白纸一样摊开在对方面前,秦奂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但心底的某个地方却古怪地松了口气。

  好像这样做就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他这只金丝雀做的还算可以,至少在宁策那颗日理万机的心里,不是什么可以随手丢弃的小玩具一样。

  但周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奇怪。

  “知道什么?”他问。

  刚放下的心要落不落地吊在了原地,秦奂的神情空白了一瞬间,脸上的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

  周翊端详了他片刻,好像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如果您说的是孙志,大可以放心,他不会再来纠缠您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措辞,“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请您务必告诉我来解决……我们老板平时,比较忙。”

  对方说得相当含蓄,秦奂听完之后抿了下唇,没什么表情。

  心里好像有一口钟落地,当的一声,尘埃落定,宣判预料之中的结果。

  是啊。

  他在心里嘲讽地笑了下。

  宁策——宁大导这样的忙人,怎么可能有闲工夫去关心自己随手养的一只雀儿的生活。

  “您还有别的东西要收拾吗?”周翊问。

  想来对方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进门后,秦奂就看他瞟了好几眼手表。

  宁策还在片场,估计身边离不了人。

  他看了眼室内简陋的陈设,平心静气道:“没有了,缺什么再添吧。”

  周翊也不多问,点了下头,让司机帮着把行李都搬到了车上。

  -

  宁策给他订的新住处就在剧组下榻的酒店,不知道是为了图方便还是随手订的,就和他本人的房间并排并挨着。

  周翊拿着行李箱,替他搬到房门口。

  “旁边就是宁导的房间。”他周全地介绍,“整个剧组这个月都住在这里,您以后想要去片场,步行过去五分钟就可以。”

  秦奂没好意思说自己认得路,昨晚就来这儿踩过点,只能装作头一回来的样子,“嗯嗯”点头敷衍。

  周翊看了眼时间,又说:“宁导让您先修整一天,您可以先收拾东西。”

  宁策出手相当阔绰,随手给他订的房间也是自带小厅和吧台的总统套,设施齐备,很有一种用来娇养金丝雀的金笼子的味道。

  秦奂扫了眼房间的内设,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简短道:“你等我一下。”

  他三两下把行李箱推到衣柜旁,迅速换了身能出门见人的衣服,又折返回门口。

  “我和你一起去片场。”他说。

  周翊的神情有点错愕,像是没在老板身边见过工作这么积极的小情人。

  “不可以吗?”秦奂问。

  “当然可以。”一瞬的惊讶之后,周翊很快就训练有素地调整了表情,客气道,“没有人限制您的自由,您可以去任何地方。”

  -

  这是秦奂第二次走进《围城》的片场。

  他之前在影视城跑龙套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次路过这边的摄影棚,只是周边的工作人员盯得很紧,稍有靠近就会上来赶人。

  那时倒是从来没想过,他会有一天跟着老板的助理,正大光明从片场入口进去。

  安保人员笑着跟周翊打了招呼,目光扫过他,没多问就放行了。

  周翊说他可以在片场的任何地方走动,秦奂也没客气,溜溜达达就进了男女主对戏的场地。

  宁策的剧组人员很简练,灯光、摄影、道具、服化各司其职,运转高效。

  秦奂进来的时候,女一和男二刚过了一条对手戏,下一场要切外景,片场里一片兵荒马乱,所有人都神色匆忙,没有谁注意到他。

  宁策永远在片场中处于中心位置,周围副导、摄影和场务都围着他转,他本人这时候正对着刚才那条镜头,给下了戏还没换妆发的女主角讲要点。凑得近了,隐隐约约能听见两句。

  “你对大帅的态度太软和了,撑不起云娘的感觉。”宁策说。

  他的眉心好看地皱着,像是对上午的镜头不甚满意。

  秦奂发现他今天戴了一副银边的眼镜,不带表情看人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冷漠和距离感,即使面前站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也照样冷得下脸,说得出重话。

  旁边工作人员在小声议论,说刚才女二一条淋雨的戏重拍了十八遍,最后那女星从洒水车底下出来的时候,冻得嘴唇都在打战,脸白得不用化妆就能去当水鬼。

  然而宁策看了,也只是蹙了下眉,勉为其难地评价一句“差强人意”。

  秦奂听了一耳朵,自觉地揣摩了一下圣心,觉得他原本可能想说的是“朽木难雕”,但看人家姑娘都快哭出来了,就忍住了没说。

  大概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剧组里的人面对宁策多少都有点发憷。

  摄影组的工作人员在摄像机前讨论上一场戏演员的表现,秦奂凑过去观摩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宁策这边还没讲完,女主跟在他旁边听着,眼睛红红的,余光都不敢往上抬。

  宁策又和她多说了几句,看小姑娘唯唯诺诺的,不敢应声,才揉了下眉心,叹出一口气。

  “先去休息一下吧。”他说,“少帅回府那段先拍,你在旁边看着,找找状态。”

  女主走了,旁人自然还有别的事来找。

  秦奂进片场后的十分钟里,就没看到宁策身边有空的时候。转场的当口,周翊给他递水,透过场务人员来往的间隙,秦奂看到了他眼底不太明显的青黑色。

  他抿了下唇,一声不吭地跟着道具组的工作人员,转去了外景。

  《围城》这个本子里,女主云娘是当之无愧的灵魂人物。可以说,这个角儿演好了,整部戏也就撑起来了,这个角儿演不好,剧情线就像一盘散沙,聚不起来。

  秦奂来试戏之前做了不少功课,知道宁策这次是冒了大风险,没用往常班子里的老戏骨影后,反倒力排众议,捧了一个出道没几年的新人。

  选角的时候这事闹得挺大,听说资方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只是宁策当时就撂了脸色,放话说爱投不投,不投这戏也照样拍得起来——这话叫别人说了,就是一桩笑谈,偏偏当事人自己就是个家世显赫的少爷,不说宁导名声在外观众买账,就算他心情不舒畅了,想拿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听个响玩儿,也有人巴巴地上赶着送钱。

  于是双方各自妥协一步,这事也不了了之。

  秦奂并不关心这些上层圈子的八卦,他只相信他用眼睛看到的东西。

  女主确实适合演云娘。用他在场边偷听到的一两句宁策的话来说,“她身上有种天生的矛盾气质”,一种柔弱无骨,可以低到尘埃里,也能从尘埃里挺直脊梁,颤颤巍巍开出花来的,脆弱又倔强的复杂感。

  秦奂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个尾巴,凑在旁边看了几分钟,确实也琢磨出了点儿意思。

  宁策大概是看中她身上未经雕琢的灵气,没有太多后天施加的表演痕迹。

  这是她的优势,但也限制了她的发挥——女主角从未有过银幕经历,真正到了镜头前,反而畏首畏尾,总是放不开。

  其实不止女主这样的新人,圈子里很多演员都有这个通病,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因为这个缺陷,这辈子走不上更大的银幕。

  一个好的导演可以在某种意义上弥补这个缺陷,但宁策要追求的当然不止于此。

  一个好的演员,在他手里永远不是工具,而应当是艺术上的合作者,某种电影精神的共同传达者。

  即使秦奂对宁策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好,但在专业方面,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帅府要布的外景比较大,工作人员来往忙碌,吃力地搬运着道具。

  宁策和场务交代完下午的安排,很快过来亲自盯场,确认最后的布场和服化。

  秦奂站在边上远远地看着,沉思了片刻,忽然冒出个想法。

  如果是我,我能做的比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