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 第32章

作者:秃头大猩猩 标签: 近代现代

第43章 镜花水月

  把样本交给司徒昭不久后检测结果就出来了,与信纸上的血迹属于同一人,时间相隔十几年。

  秦信拿到结果的那一刻仿佛心脏猛地坠在地上,还被踩了几脚,攥着纸页往外走,差点把司徒昭诊室的门把手掰下来。

  “现在着什么急!”司徒昭提高了声音拦住他,没好气地拿文件垫板敲了敲桌子,“十几年前的血了,你出门就穿越吗?”

  “我……”秦信嗓子干涩,“我回去看看。”

  司徒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从为了蓝医生恶补的那些乱七八糟心理书里拎出一个词来:“你这叫分离焦虑,下次做咨询的时候记得让蓝医生顺便把这毛病也给治了。”

  他说:“我这边刚刚有了秦竹庄的消息,确定不听一听?”

  秦信停下来。

  “据我所知,秦竹庄大概在三个月前查出了胃癌晚期,没得治,只能化疗,熬着。”司徒昭单刀直入地说,“原本她是在二院住院治疗的,但是一个月前忽然转到了六院,虽然六院在技术上确实比二院要更先进点,但我觉得这应该不是她本人的意愿。”

  他有点感慨地啧了一声:“这么个大祸害,居然要死了。”

  “什么?”秦信问。

  “她转院应该是陆成渝的意思,”司徒昭说,“姓陆的跟伍家大少爷交好圈里人都知道,我没记错的话六院的院长是伍相旬的一个表叔。”

  “然后呢?”

  “没然后了,”司徒昭一耸肩,“我家跟他家又没什么交情,人家VIP的隐私怎么可能透露给我,多给我点时间的话应该能查到别的。”

  或许是秦信眼里“要你何用”太过明晃晃,他倍感冒犯,炸毛:“我早说了你那车祸就是姓陆的跟他妈合谋的,看看人家到现在还这么母子情深,专门给他妈转到治疗效果更好的医院……你别瞪我,瞪我也改变不了事实!”

  秦信收回眼神,过了一会儿说:“你觉得他们感情好,那张信纸怎么解释?”

  司徒昭哽住。

  “秦竹庄具体是什么时候转院的?”

  司徒昭想了想:“没查这么细,只知道大概是在上个月初,哦,就姓陆的在我这儿住院的前几天吧。”

  “他住院前去见了秦竹庄,状态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对的,”秦信慢慢地说,“很多年前我发现他有时候会消失一段时间,频率大概三……两个月左右一次,我尝试过在这个期间找他。”

  他垂下眼睛,平平板板地说:“被拒之门外了。”

  陆成渝几乎从不拒绝他,包容他到了没底线的地步,只有在那个周期会推开他,不见面,不跟他做爱,甚至拒绝接吻。

  “你想表达什么?”司徒昭茫然。

  “没什么,”秦信说,“一些证明他们感情并不好的证据。”

  “你没救了。”司徒医生一锤定音。

  ——

  红点停在了城西六院,秦信把车找了个地方停下,路的另一端是陆成渝的车,从这个角度如果有人过去他第一眼就能发现。

  天气热,车里开了空调,依然觉得有些闷,他有点想抽根烟,但身上没有带烟的习惯,最近没见过面,也没能从某人那里没收上来。

  这边已经非常接近荒郊,环境倒是不错,就是难以避免的虫子多,尤其秦信停的位置还是个树下,隔不远就能看见聚餐的小飞虫,搞得他一时也不太敢下去。

  手臂下面压着方向盘,秦信后知后觉地想到,很多年前莽莽撞撞地半夜带人去看星星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其实那时他心里清楚,陆成渝一开始是没把他当回事儿的,可能就是把他从没什么印象的小少爷调整成了技术不太好但勉强能用的炮友,还得是之一。那个桂花香混杂着青草和松针味道的星夜,是他第一次触碰到这人层层叠叠的伪装下面柔软的内核。

  十七岁的秦信不怎么解风情,也不会玩浪漫的手段,连约会能干什么都得向同样半瓶子醋的小伙伴请教,还根本用不上,他不知道怎么让一个人爱上自己,尤其是陆成渝这种仿佛跟谁都能发展一段艳遇的情场老手,只能靠着长久不渝的爱意试图换来同等的真心。

  可能是上天垂怜,招蜂引蝶的桂花香还是落在了他手里。

  他们有过一段温馨而安静的生活,从苍白的性逐渐往外延伸,在校门口咬着烟冲他笑,避开长辈安排在身边的保镖,按着不靠谱小伙伴的提议去电影院和游乐场,看两人都无动于衷的恐怖片,吃贵得要死的文创雪糕和甜得发腻的棉花糖,被一点也不稳重的年长的恋人拉着跟大兔子玩偶合影。其实他们对这种活动都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只要是跟对方待在一起,场所好像就没那么重要了,连吵耳的蝉鸣都变得生动起来。

  陆成渝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以至于过了一段时间秦信才意识到其实这人都是装的,他可能在床上足够擅长,但谈恋爱多半也没什么头绪,跟自己一样是个没头的苍蝇,要不然不会也听从这种未成年压马路/骗小傻o攻略,最终的归宿还是酒店大床房。

  那个时候,连萧索的秋天都是令人期待的。

  如果不是那场撕破一切的车祸,如果不是那条来自陆成渝的短信让他熟练地甩开了司机和保镖,这段幸福的镜花水月或许可以持续得再久一些。

  “你说,他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会不会看你一眼都觉得脏?”

  秦竹庄毒蛇一般的诘问渗入五脏六腑,让陆成渝简直要忍不住打起寒颤来。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真心对你?”

  “小渝,你跟妈妈一样。”

  他好像要把冰冷的内脏一块吐出来,撑着洗手台的边缘,肩膀上支出的骨头突兀又坚硬,裸露在外的皮肤毫无血色,手腕上绑缚留下的瘀痕给他添了一丝不合时宜的狎昵意味,唯有散在肩上的头发浓雾似的黑,是他身上唯一的重色。

  水珠划过削薄苍白的唇,从打湿的发尾和面容上接连不断地滴落。

  “别说了,”声音含糊得听不见,低得像哀求,“别再说了……”

  然而又绝对不会是哀求,哪怕在最惨烈的时刻他也没有向那个女人服过一次软,这更像是某种喋血的赌誓: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跟你一样。”

  从医院里出来映到阳光,他非但没觉得安慰,强压下去的反胃和绞痛反倒卷土重来,只能踉跄着滚到绿化,哆嗦着胳膊撑着树干干呕。

  脑子里一根弦连着胃,牵一发动全身,从头疼到尾,疼得他四肢发软,眼前发昏,一下没撑住,险些摔进草丛。

  半道里横出一只手,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第44章 选择

  陆成渝心有所应似的抬起头,脸上因为呛咳而渗出的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反应很大地挣开了撑住自己的手臂,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口,嗓子像是被一团棉花塞住说不出话来,只有一个不真切的口型。

  被他甩开的人没什么变化,放下手,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然而陆成渝极其熟悉他平淡表情下各种引而不发的情绪,在一连串下意识的抗拒动作之后对上他墨黑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居然有些发憷。

  和上次不一样,他刚血肉淋漓地从医院出来,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套上第一层若无其事的保护膜,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赤裸裸地被摊开在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面前。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秦信对他伸出手:“钥匙给我。”

  陆成渝钝钝地反应了一阵,才慢慢地把车钥匙放在他手里,带着水汽的手指冰凉得像死人,和温暖的掌心一触即分。

  还没等完全离开那只手掌的覆盖范围,忽然被连手腕带钥匙一起攥住了,钥匙齿棱硌着突出的腕骨,他触电般用力往回抽了一下,低声说:“放开。”

  秦信跟了他一路,在六楼的卫生间外听着他一节一节断掉,又熟练地把自己拼起来的动静,不知道用了多么大的毅力才没去把他拉出来,手骨都要捏碎。

  他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自己冷静,不要冲动,炉火纯青的情绪控制碰上陆成渝这个天敌,终于被毫不犹豫推开的动作,和短短的两个字掀了房顶,霎时间狂风骤雨,恨海难填。

  那人麻软的手臂被他攥出了一圈白,就叠在麻绳捆绑留下的血痂和淤青上,猛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放开你,然后呢?”

  “再往自己身上抓两道血口子,放着发炎也不处理,连着两天不吃不喝最后又把自己送进医院?”

  他语速比平时快得多,句子里微不可察的颤抖便不明显,听起来咄咄逼人,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说,如果没人发现,你就这么硬熬过去……也不在乎,你就、你就不怕熬不过去吗?”

  陆成渝垂着眼睛,沾了水的发丝贴在下巴上,显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可怜。

  “放开。”他还是说。

  秦信想也不可能照做,手腕被不容抗拒地大力扯着走,陆成渝也不反抗,行尸走肉似的跟着,路面上有什么都不看,差点摔了也不在意,仿佛他牵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个被抽掉了动力源的空壳子。

  来来往往的人投来或好奇或怪异的目光,谁也顾不上在意。

  一直到被扔上了车,开出一段,方向却和市区相反,他才从一团乱麻的脑子里分出一隙:“……去哪?”

  没有得到回答。

  “放我下去!”

  万蚁噬身般的难受,应激最严重的时候他其实什么都想不了,只是下意识地把自己最狼狈的一面藏起来,至少不要被秦信看到,为此他居然不顾后果地伸手去拉车门,从车速接近一百的车上摔下去的后果不可想象,秦信在他动作的一刹那眼疾手快地从里面把车门锁死,猛地刹住车,橡胶在年久失修的道路上刮出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吱拉声,往前滑出数米才停下。

  “你找死吗!”他怒道,眼底布满血丝。

  陆成渝背对着他一抖,然后像没听到似的偏执地拽车门。

  从里面锁上的车门拉两次同样能打开,在他打开门之前,秦信先一步下了车,把半个身体已经探出来的人又按回座位上,抬腿压上去,挤进狭小的空间里,在双臂的控制范围内给陆成渝留下一个半分都动弹不得的空隙。

  陆成渝在他的身体碰到自己的那一刻又开始发抖,浅色眼珠神经质地颤动,掩在浓长的睫毛底下躲避秦信的注视,掐着自己腕子的手用力到筋骨扭曲,未曾愈合的血痂再次撕裂,抹得皮肤上尽是稀薄的血迹。

  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秦信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状态,但他既没有松手也没安抚,甚至放任了他这样自残的行为,从上方投下来的目光简直是称得上冷漠的。

  金乌西垂,周围静谧无人,因为并不是什么景区,所以植被几乎没有经历过人为的干预,长得杂乱无章,但因为茂密倒也不显得荒凉。

  在这里下车走十分钟,就是多年前那片承载了少年忐忑心事的旷野。

  “陆成渝,你看着我,”秦信强行把他的下巴扳起来,在他又重又乱的呼吸声里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十五年前,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爱你,这辈子做过最豁出去的事是没有交集也要创造交集,你每次回老宅都能恰好碰到我不是因为我们多有缘分,是因为我买通了阿姨见到你就通知我。你说分手的那天我在你租屋的床边放了那对钻石耳钉,看到你跟Omega进酒店的前一刻刚确认了对戒终版的设计方案,你知道我原本想做什么吗?我想跟你求婚。”

  “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有太多说不出来,也不值得再说的一厢情愿。

  “花园里唯一一棵桂花树是我因为爱你留下的,也是因为恨你亲手砍掉的。我想……把树砍掉就当我报复过了,就原谅你了。”

  他说到后面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不得不停下来调整过后才重新接上:“我不在乎那条信息到底是不是你发的,你玩不够,没关系,我可以等,只要在你身边呆得足够久,总有一天你能看到我。十五年里我没有一刻后悔过爱你……”

  陆成渝挣扎的动作忽然停了,仿佛从他不同寻常的剖心诉肠中领悟到什么倾覆般的预兆。

  “我以为你能有几分爱我,但实际上直到现在你连信都不信我。”

  “我不是没有心的,”一浓一淡的两双眼睛目光交汇,近得不差毫厘,又好像远得天壤悬隔,“陆成渝,爱你太疼了。”

  “小信……”陆成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慌过,迫切地想从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拎出几句话来打断他。

  “选择权一直都在你手上,今天也一样,”秦信说,“八年前你我在这里开始,八年后,要不要在这里结束,你来选。”

第45章 惨

  陆成渝从出生起就不知道爱是什么,他是仇恨和嫉妒的产物。他的存在是陆娴、陆怀波、整个陆家,以及姻亲的秦家所有人都如鲠在喉的一个污点。

  秦竹庄恨秦峥,同时嫉妒陆娴,在众多报复的招数中选择了最恶心人的一种。陆娴缜密精明,她哥哥陆怀波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贪欲好色,胸无点墨,要勾引算计这种蠢货对秦竹庄来说再简单不过。怀上陆成渝之后,秦竹庄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他失去了生育能力,不管陆家多么怒气冲天,直系的继承人都只有她肚子里的这个“野种”。

  陆家不信邪,不认他,他待在秦竹庄身边,在秦家老宅二楼的房间里从懵懂无知住到长大成人。姓秦的女人是个六亲不认的疯子,生下孩子之前无差别攻击,在陆成渝出生之后这种疯变本加厉地尽数报应在他身上。

  陆成渝第一次意识到亲妈真的想杀他是六岁,或者说这是他记忆里最早的一次,再往前肯定也有过,只是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那天是他上小学的第一天,放学自己走回来,拐上楼梯就跟秦竹庄对上眼。六年足够他摸索出跟她相处的规律,只要安安静静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大部分时候也就混过去了。他以为这次也一样,熟练地垂下头,想从幽魂似的女人身边绕过去,肩上忽然传来一股力,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像一片无根无萍的羽毛一样从楼梯上摔下去,断了条胳膊,没死成,痛到视线朦胧时往上看,奇迹般地看清了秦竹庄那双跟他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浅薄的迷恋,和更深处神经质的怨毒。

  看清这道视线的瞬间,年幼的孩子突然明白了妈妈搂着他喃喃叫阿屿,掐住他的脖子,又在濒临窒息时醒悟般松开,不是没把握好分寸的玩闹,不是因为对他仍有眷恋,更不是因为什么“母爱无声”,就像爱藏不住一样,不爱也藏不住。

  陆成渝一直觉得自己相当命大,在秦竹庄三天一小疯五天一大疯的密集攻击下居然还能活到长大。

  辛琪说秦家人都冷血,陆成渝身上流了一半姓秦的血,大概也继承了这种基因,而他的冷血更多的针对自己,不在意时刻存在的安全威胁和频繁的受伤病痛,在压抑的精神环境中进化出了自我保护的钝感,甚至很长一段时间痛觉也比别人要迟钝得多,不哭不笑不闹,麻木得像一尊精致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