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光 第20章

作者:平生好剑 标签: 近代现代

第六章

  这是祝夏第二次见到文嘉仪。她坐着落地窗前,穿着一身质料柔软的衣服,有一头应该是后天染成的纯白短发。她一定不年轻了,也没有精心打理自己的容貌,眼角有明显的细纹、皮肤光洁却不细致紧绷,可祝夏并没有从她身上感觉到明显的衰老,因为她的眼睛还保持着年轻时的明亮,只是比年轻时更加冷静。

  这里是文嘉仪在北京的住所,祝夏有些拘谨地在文嘉仪面前坐下。

  刚刚打电话的时候,文嘉仪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他想都没想就说了“立刻就有”,过后思考这表现得也太沉不住气,而且他什么都没准备,要是文嘉仪让他现场试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有人来送了茶,文嘉仪跟祝夏短暂的寒暄后,将剧本推向对面,态度亲切和善地说:“本来想先把剧本发给你读一读,但既然今天我们都有空,就干脆请你到家里来了,你现在看看剧本,边看我们边聊,我想跟你聊的角色叫‘周雪生’,有什么问题,随时提出来。”

  祝夏之前就看过傅泽明在家里读剧本,不过那时候他忙着排话剧,也没怎么和傅泽明讨论过剧情,他对这部电影的内容只知道个梗概。接过完整的剧本时,祝夏感觉非常兴奋,但他想在文嘉仪面前尽量表现得沉稳靠谱,便压下兴奋,镇定地说了一句:“谢谢您。”然后翻开剧本开始阅读。

  文嘉仪端起杯子,吹散升起的热气,慢慢喝了口茶。

  《吹玻璃》的男主已经定好是傅泽明,这个“周雪生”当然是男配,不过无所谓,就算文嘉仪告诉他这个配角只有一场戏,祝夏都愿意演。

  剧本的开篇是一场葬礼,男主沈越是一个作家,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吴小曦。

  葬礼结束后,吴小曦的父母将女儿和恋人有关的遗物都交给沈越。沈越和姐姐沈真共同整理这些遗物,他发现有一些东西的确是自己送的礼物,但还有一些物品与他没有关系。沈越对沈真剖白内心,说其实意外发生之前,他正打算和吴小曦分手,他觉得女友已经变心很久。

  沈真忽然情绪崩溃,绝望地大哭。

  祝夏记得傅泽明提过这是一部同性题材的电影,那“吴小曦”真正的爱人应该是“沈真”。

  祝夏看入了迷,忘记刚来时的拘谨,他现在对“沈越”这个角色很有兴趣,一个坏脾气的自我中心的男人,被姐姐与恋人双重背叛,他蛮想演,但这个角色已经是傅泽明的。“沈真”也很有趣,背着弟弟、父母和弟妹谈恋爱,还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祝夏忍不住“哎”了一声,文嘉仪看他叹气,诧异地问:“怎么了?”

  祝夏脑洞大起来堵都堵不住,他遗憾地说:“我怎么就不是个女孩儿?或者我个子再矮点、长得再白点秀气点,能反串个女孩儿也行,‘沈真’有人演了吗?”

  文嘉仪忍俊不禁地说:“‘沈真’第一个确定演员,而且就算你样子能反串,台词难道全部靠配音?”

  祝夏一想也是,便把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抛开,继续看下去。

  沈越的新书迟迟交不出稿,他无法从吴小曦的死亡中走出来,他再次检查吴小曦的遗物,发现一个玻璃小摆件。沈越告诉沈真自己也许能找到吴小曦的变心对象,他决定暂时放下工作,带上所有遗物回他、沈真、吴小曦共同的家乡一趟,沈真选择和他一起回去。

  然后周雪生第一次出场。

  祝夏愣了一下,问:“‘周雪生’是聋子?”

  文嘉仪“嗯”了一声,说:“后天失聪,”

  祝夏不想“沈越”也不想“沈真”了,他现在只想“周雪生”。

  周雪生在剧本中台词非常少,但戏份在配角里算很多。

  家乡是一个封闭守旧的水乡小镇,沈真和沈越父母在镇上拥有一家做玻璃制品的工坊,但两姐弟对继承工坊没有兴趣,沈父早早收了身世可怜的周雪生做徒弟。周雪生十一岁的时候因为外伤导致耳聋,他可以说话,但耳聋后很少开口。

  沈越怀疑过周雪生是吴小曦喜欢的人,后来又打消了怀疑,但也确定吴小曦从少年时代起就喜欢另一个人。他和周雪生、沈真一起一件件回忆旧事,甚至重踏昔日的足迹,往事一件件浮起,沈越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探寻。

  离开故乡前,沈越与沈真分别与周雪生独处,他们把秘密说给听不见的人,而死去的人曾经也做过这样的事情。

  茶已经冷透了。

  祝夏有点走神,他小时候看过一个童话,叫《国王的驴耳朵》,童话里有一位国王长了驴耳朵,不允许别人说出去,有人憋不住对树洞说了,结果有牧童用那棵树的树枝做了笛子,吹出来的声音是“国王长了驴耳朵”。

  “周雪生”就像一个树洞,他听不到,所以很安全,沈越、沈真、吴小曦都将秘密倾倒给他。但有一些细节让祝夏很介意,“周雪生”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树洞,他是鲜活的人,剧本里暗示过他会读唇语,所有人的秘密他都能“看到”。他每次知道一个秘密,都会独自去工坊里找一个玻璃花瓶,对着瓶口说出秘密。

  “吴小曦”第一次对“周雪生”吐露秘密时,“周雪生”对两个玻璃花瓶说了话,那么有一个秘密是他自己的。

  文嘉仪让人换了热茶过来,她问祝夏:“昨天我问演‘沈真’的王莱,如果她以‘沈真’的视角看,这部电影是个怎样的故事?她说是绝望的暗恋,少年时代在封闭守旧的环境里暗中相恋,除了彼此谁也不知道我们相爱,当似乎离幸福近了一步的时候,却只得到了绝望。如果你从‘周雪生’的角度看,觉得这是个怎样的故事?”

  祝夏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很久,才迟疑着说:“是两段暗恋?一段是‘沈真’和‘吴小曦’的暗中相恋,还有一段……是除了‘周雪生’谁也不知道的暗恋。”

第七章

  九月中旬,傅泽明接到文嘉仪的通知,说“周雪生”和“吴小曦”都确定好人选,让几个演员今天一起去她家开会。电话里没有说“周雪生”和“吴小曦”的人选是谁,傅泽明也没有多问,反正马上就会见面。

  走进会客厅时,傅泽明嗅到了浓郁的红茶香气,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五分钟,文嘉仪和王莱正坐在同侧的沙发上说话。

  文嘉仪转眼瞧见他,笑着招呼道:“你来了,快请坐。”

  傅泽明向文嘉仪和王莱问过好,在她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有人送来香气四溢的红茶,他客气地道谢。

  王莱和文嘉仪继续聊天,傅泽明喝了口茶,无法融入女士们的话题,也并不感兴趣,便沉默地坐在旁边。

  过了几分钟,会客室的门又开了,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两个人。文嘉仪先看过去,她略有些诧异地问:“你们俩怎么一起来?”

  清亮愉快的少年音色答道:“我们在大门那儿遇见的。”

  傅泽明面上露出愕然,他抬眼看过去。门前站着一对青年男女,女孩子很漂亮,和王莱夺目的艳丽不同,这个女孩的美貌古典柔和,细长的眉目像绢画上的一笔恰到好处的淡墨,她与傅泽明对上视线,两人目光停顿片刻便错开;而男孩子个子挺高、五官帅气,看起来蛮酷,他看到傅泽明,立刻弯起眼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文嘉仪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这是林韵,这是祝夏,现在人齐了,你们都过来坐啊。”

  祝夏在傅泽明身边坐下,傅泽明往旁边让了让,林韵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

  文嘉仪用满意的目光扫过这些演员,像商人检阅自己的财宝,她说:“今天找你们几个开会,是让大家见一见,再聊聊剧本、角色、接下来的安排,除了祝夏和王莱,其它人应该见过不只一次?祝夏、林韵都跟傅泽明合作过吧。”

  傅泽明看向文嘉仪,眼里潜藏着某种探询,他回答:“有过。”十七岁时他和林韵一起拍过一部校园偶像剧,十九岁时他和祝夏一起拍了电影。

  文嘉仪笑着说:“这样好,你们越熟悉对手戏越好拍,那我说说接下来的安排,档期都调整好了?”

  王莱比了个“OK”的手势,傅泽明点点头,林韵“嗯”了一声,祝夏……他现在还是学生,不需要推行程调工作,学校那边卢云波和文嘉仪已经处理好了。

  文嘉仪继续说:“这件事我之前跟你们分别说过,现在再提一遍,从明天起,你们搬到我这里来住,不能带助理,直到进组为止,可以吗?”

  没有人提出异议,这的确是文嘉仪的风格,拍摄前她总会要求演员们提前数月甚至一年推掉许多工作,然后住到她预备的环境里,做一些准备或者直接由她安排学习内容。会来拍文嘉仪的电影,自然就是默认接受这种行为。

  文嘉仪看向王莱,这一次她没有用征询的口吻,而是直接警告:“住到我这里之后,别让我看到你抽烟跟酗酒,知道吗?”

  王莱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哦,知道了。”

  然后是针对每个人的角色讨论与要求。文嘉仪先说起林韵要演的“吴小曦”,她给林韵一张书单,要求林韵住进来之后把书单上的书全部读完,并且每天写读书笔记。

  祝夏在旁边听着听着,觉得很有意思,文嘉仪和方戎都是导演,但两个人的风格千差万别。方戎在拍电影的时候脾气极坏,用魔王形容也不为过,但剧组的氛围算得上和谐愉快,他对演员的表演也是放松的,虽然会提出要求,但更多的部分终归要演员自己去寻找。

  文嘉仪就不同了,祝夏觉得她应该是不会生气的导演,但她的剧组气氛一定严肃又紧张。她对自己的电影有清晰到每一个细节的构想,她的剧组必须是一台精密的仪器,无论演员、摄像还是化妆师……全都是仪器上的部件,每一颗螺丝要分毫不差地扭紧,每一个零件要打磨成最合适的形状,分厘之差,都是错误。

  祝夏想得正出神,忽然被身边的人拍了拍肩膀,他猛然回神,傅泽明收回了手。祝夏见其它人都盯着自己看,意识到话题应该进展到和自己相关的部分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刚刚说到哪儿了?”

  文嘉仪不在意地笑笑,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现在有多少斤?”

  祝夏想了想,答道:“上个月称了一回,六十七公斤。”

  文嘉仪仔细打量祝夏的身材,要求道:“你很健康,身材很好,但‘周雪生’应该更瘦弱,开机之前,我希望你最少瘦十五斤。”

  祝夏看过剧本,他想象中的“周雪生”的确比自己更单薄,便欣然同意:“行,开机之前我会努力减重。”

  “还有,因为‘周雪生’继承了玻璃工坊,会拍摄他做工的过程,所以祝夏需要再学习一些吹制玻璃的技法,我会请人来教你,你们四个都需要学手语。”

  “嗯。”

  “‘周雪生’是一个聋子,你对这方面有没有什么想法?”文嘉仪接着问祝夏。

  祝夏还真想过,毕竟这个角色第一个引起他兴趣的点,就是后天失聪,对“周雪生”来说,十一岁之后的世界是无声的。他的表情变得苦恼,说:“我是想模拟一下丧失听觉是什么感觉,但几个牌子的降噪耳机我都试过了,多少还是能听到一点声音。”

  文嘉仪对这个回答像是满意,她笑道:“这个不用担心,我之前订制了一副隔音耳机,效果很不错。”她早就决定好了。

  祝夏愣了一下,对文嘉仪说谢谢。

  会议结束,四人起身告辞,文嘉仪将他们送到大门口。

  大门关上,四人向车库走去,王莱离开前没有跟祝夏和傅泽明道别,倒是跟林韵说了句“再见”,林韵也很快离开。

  傅泽明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祝夏坐到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车子开出小区开上公路,开车时傅泽明戴着眼镜,车里有种古怪的气氛,祝夏看了傅泽明一眼又一眼,愣是开不了口说话。

  车又开了十分钟,傅泽明终于主动开口:“你要演‘周雪生’,怎么不告诉我?”

  祝夏松了口气,立刻解释道:“我是上周第一次见文导,她说想找我演‘周雪生’,但当时没彻底定下来,我怕事情会黄就没跟你说,前天我舅从外地回来同意我签合同,这事儿才算稳,文导又说今天演员开会,我前天就也没说,我是觉得这算惊喜。”

  说到这里,他简直懊恼起来:“没想故意瞒着你,别生气。”

  前面堵车了,傅泽明踩下刹车,玻璃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停顿片刻,像往常一样笑了笑,说:“我没有生气,拿到角色是好事,恭喜你。”

第八章

  车子开回他们住的小区,天色完全暗下来。

  祝夏忽然想到下午开会讨论“沈越”的部分,被他发呆错过了,他想问傅泽明讨论了些什么,但傅泽明开了这么久的车看起来很累,祝夏便不急着问咽下话头。

  明天要搬去文嘉仪那里,祝夏难得没有去傅泽明家睡,老老实实回自己的房子收拾行李。

  傅泽明回到家,先给经纪人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文嘉仪接下来的安排。

  何雅晴听到祝夏要演“周雪生”,声音里带着惊讶:“我记得男性角色里除了‘沈越’,戏份最重的就是‘周雪生’,不少人盯着这个角色,没想到是祝夏演。”她感慨起来,“你们俩一起拍电影,我都开始期待了。”

  傅泽明倒了杯冰水,问:“我们俩一起拍电影,有什么特别的?”

  “啊?”何雅晴的那句“期待”,不过是因为知道祝夏和傅泽明关系好随口一说,只要祝夏演得不是“沈越”,她才不关心祝夏演什么。她不防傅泽明会追问,这次认真想了下才回答:“要说特别,是你们俩的对手戏有种感觉很……很难具体描述出来,《请神》我是挺早以前看的了,总之你们同时出现在画面里,会让我觉得这个画面漂亮,你自己拍的戏,应该比我更明白。”

  傅泽明没接这个话茬,换了个话题,他们又谈了一会工作,何雅晴让他好好休息,通话结束。

  浴室里水蒸气升起成为白烟,热水从头顶浇下,淋湿短发、坠下睫羽。傅泽明闭着眼,周围只剩下水声。今天在文嘉仪的住所见到祝夏和林韵,他其实想过辞演,赔违约金也好被指责不负责任也好,他终于彻底厌烦了胶着的现状,他无意赌上未来的人生,不打算向沼泽迈进。不对,应该说他无意为一个不确定的人堵上未来,不打算独自向沼泽迈进。

  他不想再看祝夏,祝夏却看到他,舒展眉宇弯起双眼,视线里不再容纳别人,好像他是特别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承认他不甘心,不甘的情绪就像一只手,拖拽他推搡他继续向前走,或许直到他深陷沼泽才能确定,沼泽中是不是只有他自己。

  第二天,傅泽明和祝夏到文嘉仪的寓所报道,文嘉仪亲自给他们开门。门打开的瞬间,他们听到一阵悠扬的乐声。

  王莱和林韵已经先到了。大厅里有一架钢琴,王莱坐在钢琴前弹奏,林韵站在她旁边拉小提琴。她们都拥有过人的美貌与不俗的演奏技巧,这个合奏的场景像是电影里的画面,昨天下午她们是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但音乐无疑拥有魔力,让她们在此刻看起来登对无比。

  祝夏大概听得出她们在演奏古典乐,可他对古典乐了解浅薄,听不出是哪首乐曲。他转脸便问傅泽明:“这是什么曲子?”

  傅泽明奇怪地看向祝夏,说:“我不知道。”祝夏一愣,才想起傅泽明以前说过他对音乐缺乏天分,小时候短暂地学习过萨克斯,父母看他的确不喜欢就算了,只是祝夏习惯性地认为傅泽明什么都会,下意识有问题就问他。

  “是《d小调第十二号小提琴奏鸣曲》。”文嘉仪回答,乐声像流水一样缓缓淌来,她望了一眼正在演奏的两个人,“上楼吧,先去选你们的房间。”

  乐声被甩在身后,祝夏和傅泽明跟着文嘉仪上了二楼,他们选了两间挨着的屋子,王莱的房间在祝夏对面,林韵的房间在王莱旁边。祝夏拖着箱子进入自己的房间,听着从楼下传来的乐曲,看了眼房间里的独立卫浴,有种其实不是来工作的,而是出门旅游住家庭旅店的错觉。

  但不管怎样,他又可以和傅泽明呆在一起拍电影了。

  祝夏打开箱子收拾了一会儿行李,听到房门“笃笃笃”响了三声,头也不抬地说:“门没锁,直接开。”

  傅泽明拿着一个盒子推门而入,看祝夏还蹲在地上翻箱子,问:“你还没收拾完?”祝夏蹲久了腿麻,站起来活动了两下腿脚,说:“快了快了。”他目光移到傅泽明手上的盒子,开玩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客气,我又不是搬新家,你来我房间串个门还带礼物,让我怎么好意思空手去你房间?”

  傅泽明把盒子递给他,自个儿在箱子边蹲下了,说:“这是隔音耳机,刚刚在门外文导让我顺便拿给你,你先看耳机,我帮你收拾东西。”

  祝夏其实也收拾烦了,看傅泽明来了犯懒想让他帮忙,但不好意思说,现在一看傅泽明主动开口,乐颠颠地接过盒子去床边坐着拆耳机。

  盒子是纯黑色的,没有花纹也没有标志,拆开盒子里面是一副纯黑色的入耳式耳机,看着普普通通,附了使用说明书。祝夏懒得看说明书,直接把耳机戴上,看着有按钮像降噪调节,就按了几下——

  世界瞬间安静了!傅泽明收拾东西的声音、楼下传来的乐声像破碎的肥皂泡,一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