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光 第26章

作者:平生好剑 标签: 近代现代

  新年期间,和《吹玻璃》剧组有关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方戎的直播事故上了热搜,然后是除夕夜的剧组过年直播引起影迷讨论,而大年初一的凌晨两点,剧组的女主角王莱又发了一条奇怪的微博:20~13...99,,17。

  王莱今年三十岁,论拿奖论商业价值,她都不是同阶段女星中最优秀的,但将拿奖实绩和商业价值综合评判,王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平常随随便便转个代言,转发评论都是六七万。这条古怪的微博一发,粉先摩拳擦掌把这条微博分析了一遍,黑又闻风而来开始捕风捉影。现在王莱微博下的评论众说纷纭,有人把这串数字和符号当密码来解,有人觉得就是王莱被盗号了,还有人觉得这是日期。

  于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剧组的工作人员们又集体找地方晒太阳刷微博,林韵也不能免俗,和助理坐在一起看微博上的各种猜测。

  林韵看热评里的分析看得正入神,忽然嗅到一股香气,是水质调的清淡味道,身后随即传来悦耳的女声:“你在看我的微博?”

  林韵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王莱正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手里拿着手机应该是正在通话,周围的工作人员有意无意地看向这边。林韵心存一丝侥幸,立刻放倒手机,希望王莱刚刚是在和手机里的人讲话,王莱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对手机说:“没和你说话,等一会儿。”然后俯身凑到林韵身边,伸手将她的手机立起,退出热评滑倒最上,说:“让我看看我发了什么。”

  冰凉的发丝瀑布一般垂落,林韵感觉到有几缕蹭到了自己的侧脸,水质调的香气在这个瞬间馥郁到不可忽视,她听到王莱在耳边慢慢念道:“2013917。”

  林韵猜想王莱应该是在和自己的团队通话,短暂地忽略看八卦被正主抓包的尴尬,好心地提醒:“漏了一个9,是20139917。”

  王莱没有改口,站起身对手机那头的人说:“反正不重要,你们看着办。”说完她挂掉电话,也没走,似乎是想找个坐的地方。

  这个剧组咖位最大的除了导演就是王莱,林韵的助理起身请王莱坐,自己走开,王莱也没客气坐下了。

  于是林韵才被正主抓完包,就得跟正主排排坐,但现在马上起身也太刻意,她是个脸皮薄的人,只好在位子上如坐针毡。

  倒是王莱自个儿刷了会儿微博下的评论,被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逗笑了,没事人一样跟林韵聊天:“这些人真是……胡说八道地我都要信了。”

  林韵看王莱的态度满不在乎,终于找回了一些平时和对方相处的模式,她们这段时间一直聊得不错,说得上是朋友,甚至林韵心里对王莱有些羡慕。

  应该有很多女星会对王莱现在的状态羡慕或嫉妒,王莱才三十岁,就已经和不少知名导演合作过,跟文嘉仪更是合作第三次,拿到过不少人一辈子都不能触碰的奖项,观众可以讨厌她,但也会知道她,光环加身让她有底气活得任性。

  明星明明是最不能任性的职业。

  林韵笑着说:“看评论还是很有意思,什么密码、日期、盗号,我猜你只是醉的时候随便按几个键,不小心就发了。”

  王莱头也不抬地刷着评论,不在意地说:“2013917,是日期,不过的确喝多了,手抖输错几个字符,不是经纪人打电话,我都不记得半夜有发微博。”

  林韵微微一怔,虽然王莱的态度随意,但内容已经涉及到一些较为私人的信息,保险起见,她应该保持沉默或者另起一个话头。

  距离让水质调的香气变得若有若无,林韵脸上自然地流露出惊讶,说:“日期这个说法被反驳地最多,因为一三年的九月好像没什么特别。”

  王莱转头看向林韵,目光在她的脸上停顿,这让林韵莫名紧张。王莱欣赏着年轻女孩不常见的古典美貌,问:“林韵,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林韵答道:“中戏。”

  “科班出身。”王莱点点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说,“我以前是学油画的,这几年画得少手生了,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画一张肖像。”

  王莱不是学表演出身,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但她以前学油画就没什么人知道了。林韵产生了一些好奇,她把话题接下去:“谢谢莱姐,莱姐后来怎么会来拍戏?”

  王莱想了想,笑容里有几分自嘲:“因为我运气特别好?”昨晚残存的情绪突然翻涌起来,让她有了强烈的倾诉欲,忍不住对身边的人多说了几句:“一三年我还在都灵学画,经常跟朋友去圣卡罗广场的咖啡厅,九月十七号那天——”

  九月的都灵干燥温暖,阳光洒满整个城市,王莱和女朋友常去一家咖啡厅,面对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一边闲聊一边看着广场上来往的人群画速写。

  二十一岁的王莱漂亮得就像都灵的阳光,夺目耀眼,从玻璃窗边走过的人常常为她驻足,觉得她是玻璃框住的一副美丽画像。女友是个开朗大方的意大利美人,会对这种景象吃醋,但更多的时候是得意。

  九月十七号的下午,她们和往常一样在咖啡厅的老位子坐下,窗外走过许多人,王莱选择性地画下一些,忽然听到“咚咚”两声,是有人敲了她身边的玻璃。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她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向窗外,随即愣了一下。

  窗外是一位高个子的东方女人,有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但并不算老,打扮简约得体,说不好是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多岁,她长相普通,不过气质很好,怎么看也不该是会做出那种轻佻举动的人。

  白发女人凝神注视王莱,她的眼神是一种纯然的欣赏,让王莱几乎要觉得自己真是一副被玻璃框住没有生命的画像。片刻后,白发女人满意地笑笑,然后从店外走了进来,直奔王莱这桌。两人简短地交谈几句确定了双方的国籍,白发女人得知王莱是中国人,愉快地换了中文交流,她看着王莱的画本问:“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王莱觉得这是个怪女人,不过并不让她讨厌,她把画本递给对方。

  白发女人接过,一页页地认真翻看,最后她合上画本,对王莱说:“你以后顶多是个二流画家。”

  王莱瞬间变了脸色,她抓起手边的咖啡杯,准备泼这个神经病一脸,但白发女人很快说了下一句:“但我能让你成为一流的演员,你好,我是文嘉仪。”

  ……

  “其实我当时不关注电影导演,根本不知道谁是文嘉仪,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谁都该认识她。”王莱嗤笑一声“当时我真的觉得文嘉仪有病,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接了她的名片。”

  林韵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赞叹:“你和文导这个见面很特别,简直像是在拍电影。”

  王莱忽然不说话了,林韵奇怪地转脸看她,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方向,林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傅泽明、方戎、祝夏正从街的另一边走过来,今天方戎兴致勃勃地要逛群罗镇,祝夏和傅泽明给他当了一上午的向导。

  林韵不知道王莱是在看谁,但王莱的目光专注又奇怪,她的声音轻不可闻:“这算什么特别?不爱你的人永远觉得你不够特别,在他们眼里,你永远是消耗品。”

第二十一章

  年初三文嘉仪给所有人发了开工红包,表示短暂的假期结束,剧组正式开工。开工之后方戎也没走,就留在剧组里看拍戏。

  回忆的部分还剩三分之一,演员们对少年阶段的人物心理已经拿捏地很好,文嘉仪似乎相当中意祝夏,她平时在片场惜字如金,竟然称赞过祝夏两次,有一回甚至提了一句下部电影的邀约。

  片场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王莱难以置信地看向文嘉仪。

  许多导演在电影方面都会有自己的一些小癖好,比如诺兰的男主要死老婆、昆汀恋足、吴宇森避不开放鸽子、徐克喜欢拍百合……文嘉仪则不喜欢和同一个演员合作两次,迄今为止只有王莱是特例。文嘉仪邀请一个演员再次拍摄自己的电影,就是她最高的褒奖。

  祝夏本来就不经夸,这下更是特别来劲,就差在剧组里横着走。

  “老文,你有点怪啊。”方戎说。

  今天拍一场在祠堂祠祭的戏,虽然是大场面,但过程意外挺顺利,比预想中要早收工。祠堂离大宅不是很远,方戎难得没跟祝夏和傅泽明一起走当电灯泡,而是和文嘉仪同行回住处。

  文嘉仪问:“什么?”

  这几天天气正冷,方戎穿着羽绒服双手插兜,说:“你对祝夏夸过了吧。”

  “有吗?”文嘉仪说,“你觉得他演得不好?”

  方戎没这么觉得,祝夏对少年“周雪生”的处理很到位,和三年前拍《请神》的时比,可以用脱胎换骨形容。但《请神》和《吹玻璃》是不同类型的影片,他方戎和文嘉仪也是不同类型的导演。说句有自知之明的话,在调教演员方面他不如文嘉仪,他们的要求不一样,他追求故事的流畅与爽快,演员能达到八十分他就心满意足;而文嘉仪不,她近乎偏执地追求尽善尽美,就算做不到一百分,她也要让演员无限接近那个数字。

  祝夏的少年“周雪生”是好,但以文嘉仪的标准来说,也只是好而已。

  方戎皱了下眉,他隐隐觉得不安,但又说不清是哪儿不对,只好道:“算了,我提醒你,祝夏这小子可会越夸越飘。”

  文嘉仪笑了笑,用笃定的语气说:“没关系。”

  二月十九号,群罗镇下了场大雪,剧组终于能拍少年时期的雪景戏。电影里设定“沈真”的年纪最大,比“沈越”和“吴小曦”大两岁,比“周雪生”大三岁“,“沈越”和“吴小曦”则同岁,“沈真”在十九岁的寒假带了男朋友回家,她和“吴小曦”第一次闹分手,并且是在“周雪生”的面前。

  这一场是回忆杀中的高潮,主要演员全部在场观看,这段时间一直是这样,不管某个演员有没有戏,文嘉仪都会让演员在场。方戎则不知道图什么,大雪天不在被窝里舒舒服服躺着,也早早地爬起来看拍戏。

  上午不用祝夏出场,主要拍摄林韵到沈家找王莱,想跟她单独谈谈,两个人离开沈家在大雪中行走。戏里她们俩一人撑一把伞,林韵饰演的“吴小曦”走在前面,王莱饰演的“沈真”落后几步,雪天群罗镇的街道人烟稀少,洁净的新雪上留下足迹。

  祝夏和傅泽明撑着一把伞在镜头外看这一幕。祝夏现在虽然讨厌王莱,但不得不承认,王莱真的是一个好演员,对细节的处理能力极强,雪中行走是一段长镜头,没有台词也不会拍摄她们的表情,但细看雪地,“沈真”一直踩着“吴小曦”留下的脚印向前走,她拒绝和她并肩,却始终不肯踏出自己的足迹。这已经昭示了这场谈话的结局。

  祝夏小声说:“真的厉害。”傅泽明没有接话。

  下午剧组转移到镇郊,沈家的玻璃工坊建在这里,远离民居靠近河流,是考虑到安全问题与方便运货。“沈真”和“吴小曦”在镇子里找不到一个能让她们放心谈论分手的地方,“沈真”又拒绝和“吴小曦”离开太久,“吴小曦”最后将“沈真”带到了玻璃工坊。

  机器架设完毕,文嘉仪坐在监视器后,傅泽明和方戎坐在她的身边。

  祝夏换好戏服,独自在玻璃工坊里将产品装箱。玻璃碰撞和刮蹭的声音让人难受,一般人在处理玻璃时都会格外小心,但“周雪生”听不到,并且对这种工作已经很熟练,他飞快地将各种玻璃制品放进纸箱,偶尔产生的刺耳刮蹭声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然后林韵和王莱一前一后地入镜,还在低头装玻璃花瓶的祝夏没有发现。

  林韵收起伞放在门边,说:“我们就在这里谈。”

  王莱双手抱臂,看向门外,一脸冷淡:“你想谈什么?”

  林韵说:“真真,你能不能和他分手。”

  王莱飞快地看了祝夏一眼,皱起眉问:“你确定要在这儿谈?”

  “阿生又听不到,他也不关心我们说什么。”林韵抿着唇,为难地说,“你要是不愿意在这里,那你说去哪儿?”

  王莱短促地笑了一声,说:“连谈分手都要偷偷摸摸,这真的没意思,吴小曦,我们俩才该分了。”

  祝夏低头太久觉得脖子酸,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颈,忽然发现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他明显愣了一下,又很快明白这两个人不是来找他,转身去拿桌子上的胶带。

  林韵上前一步想拉住王莱的手,但想到“周雪生”还在这里,她生生止住了动作,小心翼翼地说:“你在说气话,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王莱看着林韵把手放下,她搭着手臂的五指用力到发颤,反问:“那你呢?你难道喜欢沈越吗?”

  祝夏漠然地撕出一段长长的透明胶带,空气中响起“嘶啦”一声,他动作利落地贴好纸箱,然后低头咬断胶带。

  傅泽明听见方戎轻轻说了句:“不行,林韵垮了。”

  文嘉仪等这场演完才说话:“林韵你来一下。”林韵坐到文嘉仪的面前,两个人谈了五分钟,文嘉仪让她回去,所有人再来一遍,仍然没有过。这一场“吴小曦”的戏很难,开拍前林韵的心理压力就很大,重来了四次她仍然没有找到方向,状态慢慢在下滑。

  按照文嘉仪的一贯风格,大家猜想今天大概会就此收工,然后文嘉仪会跟林韵在晚饭后进行长谈。但文嘉仪问:“王莱,你能不能背‘吴小曦’的台词?”

  王莱和文嘉仪对视,干脆地说:“我可以。”

  文嘉仪又看向林韵:“你呢?能背‘沈真’的台词吗?”林韵咬了下唇,白着脸说:“可以背。”

  文嘉仪点点头,说:“你们交换角色来一次,林韵,你看王莱的处理。”

  这下祝夏都忍不住替林韵尴尬,文嘉仪的意思很清楚,林韵对这场戏的表达不能让她满意,她让林韵模仿王莱的处理。拍戏时老演员带新演员是常事,但带戏和学戏是两个意思啊!这差不多就是被啪啪打脸,不过祝夏也挺好奇王莱会怎么处理,这姐姐整个人的感觉和“吴小曦”就不是很搭。

  反正只是一次示范表演,女演员交换了角色但没有改变妆发。文嘉仪让她们从即将吵架开始,祝夏换了一个新的纸箱放在面前,他的位置也是最佳观众席。

  各部门准备完毕,林韵和王莱交换站位,场记板落下。

  大门敞着,雪花被风卷进门扉,又很快融化,祝夏坐在小马扎上,将纸箱封口。

  模仿是演员的基本功,林韵是科班出身,基本功肯定扎实,她模仿王莱说“沈真”的台词:“你不敢不结婚,我们也不能结婚,那你就去找别人,我也会去找别人。”她顿了一下,王莱看着她,美丽的脸上是令人爱怜的哀求神色,林韵别开脸,继续说:“你也快点和沈越分手,别再耍我弟弟了。”说完,她转身向门外走。

  王莱追上去拉住了她,林韵用力甩开了手,指尖不小心抽到了王莱的脸。这是一个剧本之外的失误,但文嘉仪没有喊咔,祝夏顺势站起身,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似乎以为她们吵架吵到打起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韵收回手,脑子里飞快地思考,这里按“沈真”的性格,是否会说对不起,但她先听到王莱用哭腔说了一句:“我错了。”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风拍打大门发出的响声。王莱用双手捂住了脸,慢慢跪下去,她一边喘息一边哭泣,眼泪从指缝中淌出,她哭着又说了一遍:“真真我错了,可你不能这样,求求你……你不能留我一个人。”王莱放下手望向林韵,满脸泪水和绝望。

  祝夏愣愣地看着王莱,此时此刻,他无法讨厌王莱,他被这场表演里传达出的痛苦所吸引,真诚的毫不伪饰的痛苦,已经袒露出自己的灵魂,似乎失去另一个人就无法活下去。

  这是热烈到可怕的爱情,几乎令祝夏感觉到畏惧。

  监视器后,文嘉仪满意地笑了笑,她看一眼身边的傅泽明,确定自己终于绷紧了所有弓弦。

第二十二章

  大雪入夜后也没有停止,大家收工回老宅。白天留下的脚印被新雪覆盖,雪地又是一片平整无暇的白色。

  元元走在前面,一边跟何雅晴通电话一边打电筒照路,祝夏和傅泽明默默地走了一段,祝夏忽然问:“哥,我这几天是不是挺丢人的。”

  傅泽明偏头看过去,光线昏暗,他看不到祝夏表情,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茫然和低落:“以为自己了不起,像个白痴一样得意,刚刚王莱瞟了我一下……”祝夏停顿了一下,在脑海中回忆起那个眼神,有点恼火地说:“她看不起我。”

  “她没有。”傅泽明说。他记得王莱那一眼,那的确是个讨厌的眼神,有毫不掩饰的敌意,谁也不会对自己看不起的人有敌意。

  最近所有工作人员都很有压力,因为剧组的氛围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主要发生在演员之间,与其说大家是在拍摄,不如说是在较量。林韵频繁地和编剧通电话,祝夏和傅泽明空闲时在房间里讨论对戏,王莱则开始失眠,并且加倍敌视祝夏。

  而到目前为止的较量中,王莱是胜利者,她有天赋,也拥有近十年的经验,她吃的NG最少,进状态也最快。祝夏还是讨厌王莱,但他开始花更多时间注意她,学习她怎么处理细节,甚至是有些沉迷她诠释的痛苦。

  祝夏未曾有过那样的体验,不能体会这痛苦的来源,但他隐隐察觉,“沈真”的痛苦与“周雪生”的痛苦,并无不同。

  剩下的少年回忆剧情比预想中更快拍完,那回忆就还剩成年后的三场。但拍到第一场,傅泽明和祝夏频频NG。这场是“沈越”和“吴小曦”在老家摆酒订婚,“沈真”和“周雪生”作为亲人和朋友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