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光 第29章

作者:平生好剑 标签: 近代现代

  “下定书”就在他们住的老宅拍,等王莱化妆的时候,文嘉仪跟祝夏说戏,她一上来就开门见山:“你们昨天接吻了?”

  祝夏正在吃包子,差点没让这个问题给噎死,他拿起水瓶喝了一大口才把包子给哽下去。虽然文嘉仪没说名字,但昨天跟他接吻的还能有谁?他明明觉得自个儿脸皮挺厚的,文嘉仪问的语气也超级平淡,但这个问题就是让他觉得别扭,祝夏“嗯”了一声。

  文嘉仪看出祝夏的不自在,便换了切入点:“我换个问题,你对‘最重要的人’的理解是什么?”

  祝夏对这种做阅读理解一样的问题特别没辙,想了又想,只能说:“就是谁都没有他重要吧。”

  对这种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回答,文嘉仪也能深入下去提问:“谁都没有他重要,那么这个人也会比你自己重要?”

  祝夏完全没考虑过这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以前没机会想这个问题。”文嘉仪露出了然的表情,她短暂地出神,然后语气如常,“那就现在想想,把自己和对方都放在一个天枰上,当你们的利益有所冲突,当你们的快乐无法并存,当对方的痛苦暴露在你的眼前,你是不是愿意牺牲你的利益、放弃你的快乐、体会对方的痛苦甚至更加痛苦?”

  祝夏似乎想到什么,他脸上中常见的轻松神采在此刻消失。

  文嘉仪没有一定要等祝夏的回答,她端详着面前年轻人的面孔,提出新的问题:“昨天的吻怎么样?‘周雪生’有什么感觉?”

  正值二月下旬,天气稍稍回暖,但清晨的风仍然很凉。祝夏昨年十月在文嘉仪的家里过了十九岁生日,接下来就是二十岁。二十岁常是人生的一个小分水岭,当他思考时,也的确有了青年的样子。这个问题有一个媒介,祝夏如实回答:“感觉很好,很高兴。”

  “然后?”

  “然后……觉得做错了,我不该高兴。”

  几分钟后,王莱化完妆,一切准备就绪,开始拍摄。

  祝夏穿着不合身的戏服,捧着装着“沈越”生辰八字的红匣子,跟在王莱与扮演媒人女演员身后,走进吴家的宅子,平时让大家放杂物的正堂今天被重新布置过了,饰演“吴小曦”父母亲人的演员坐在那里。

  媒人和父母寒暄客套,王莱是这场戏的第一主角,镜头对准她,捕捉她,将她的隐痛与暗伤在镜头中放大,所有人便能知道她压抑的愤怒与悲伤。

  祝夏是配角,接下来只有一个简短的镜头专属于他,在把批书匣交出去时,他要对“吴小曦”的父母念“沈越”的生辰八字,整场戏他只有这一句台词。

  “周雪生”平时不怎么开口,不常说话的人吐字会含混不清,但祝夏报生辰八字时没有这样处理,他咬字清楚,只是说得慢,声音也哑,因为“周雪生”一定会对着镜子练习这句话无数次,他也练习了这句台词无数次。

  镜头在拍他的脸,祝夏不知道自己说话时是怎样的表情,但这场戏最终过了,他几乎是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吹玻璃》里祝夏是四番,戏份和其它配角比是多的,但和傅泽明他们比肯定是少。“下定书”那场拍完,成年“周雪生”的戏没剩几场,而且他拍完“下定书”后越拍越顺,到三月中旬,他的戏份全部杀青。

  在方戎的剧组里,演员杀青的当天必吃个送别宴,文嘉仪对这套则没兴趣,不管演员多大的腕儿,杀青收拾东西离组就是了,剧组照常工作,该拍什么拍什么。幸好祝夏杀青那天,傅泽明没有戏份,俩人还能一块收收东西。

  再有几天就是春分,祝夏现在已经不穿厚外套了,平时就套个毛衣到处晃,傅泽明帮祝夏把厚实的衣服打包成一个大箱子,再把一些随身常用的小物件装了一个小箱子,等祝夏明天走人,背个包拉上小箱子就行,大箱子等剧组的工作人员寄到北京去。

  两人一边收拾一边闲聊,电影里成年后的剧情特别压抑,祝夏这阵子拍戏越拍心里越闷,今天终于觉得郁气稍解,振作精神地跟傅泽明闲扯。

  聊着聊着,祝夏忽然从一堆小玩意里翻出个纸盒,他打开一看,盒子里是个玻璃做的小猫摆件,是他吹制玻璃时照着傅泽明家发财做的毕业作品,本来打算做完送给傅泽明,结果被文嘉仪征用当道具,前几天用完了才还给他,那天拍戏太累,他忘了拿给傅泽明,今天翻到才想起这茬。

  傅泽明刚把小箱子合上拉起来,被祝夏拍了一下肩,祝夏把小猫摆件递给他,说:“哥,这个给你玩。”

  靠床的墙上有一扇窗,木窗被支起,傅泽明接过小猫摆件对着光细看,猫咪圆圆短短懒洋洋,坚硬透明的玻璃身躯带着浅浅的金色。

  他到现在为止,收到来自祝夏的各种奇怪礼物数不胜数,比如祝夏小时候的照片、古怪口味的零食、姜大卫《报仇》的电影海报、乐高手表、栋笃笑的票、一片漂亮的叶子……刚开始他觉得莫名其妙,但有一天他看到一款新出的游戏头盔,顺手多买了一套填了祝夏的地址。

  初春的风似暖非暖,带着一点不知名的花朵香气,吹得人心口发热,傅泽明是准备今天表个白。过年的时候他就有这个打算,祝夏不怎么瞒得住事儿,要是在剧组里表白,两个人关系变化相处模式可能也要变化,剧组里人多眼杂,风险太大,但今天表白,祝夏明天就离组,虽然会几个月见不到面,但这个月正好能让他们过渡一下关系再处理一些问题。

  他们俩谈恋爱不是简单的事情,要修改各自原有的人生规划、十有八九会让亲人难过、一旦暴露事业必定面临极大压力,甚至放弃原有的事业基础。但只要他们觉得对方值得,那这些问题都可以去解决和面对,他确定自己的心意,也终于觉得祝夏会给他回应。

  “祝夏,我有话跟你说。”傅泽明在床边坐下。

  祝夏把小箱子拉到墙边靠好,听傅泽明这么说,也走过来也在床边坐下。

  傅泽明只谈过一次恋爱,还是别人追他,他是个脸皮挺薄的人,对表白这事又是新手上路,之前准备地好好的,可祝夏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那些拙劣的告白就沉甸甸地压在舌尖。

  最后他凑过去亲了祝夏一下,然后用指腹蹭了下鼻尖,说:“我就是想说这个。”

  房间里没人再说话。

  祝夏像是忽然被施了变成木偶的魔法,他和傅泽明对视了五秒,才干巴巴地问:“傅叔叔和关阿姨那儿,要怎么说?”

  祝夏主动提到现实问题,让傅泽明觉得愉快,他解释道:“等我拍完这部戏,会跟他们谈谈,顺利的话就再一起正式吃个饭,不顺利只能慢慢来。”

  祝夏“哦”了声,又问:“你们公司那边呢?”

  傅泽明也考虑过了,回答:“元元瞒不了,我的经纪人最好也不瞒。”

  祝夏不能再和傅泽明对视,他最后小声说:“可咱们俩现在,不就挺好的吗?”

  光里的烟尘在缓缓移动,时间似乎已经凝固,或者其实是在加速流动,因为春天结束地太快。

  傅泽明眼中温柔愉快的神采消失了,他明白了一件事,他会错了意,沼泽中只有他自己。

  卷二 碎玻璃 完

  

卷三 日月光

第一章

  关于分手之后能不能做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人觉得分手之后别说做朋友,最好连面都不要再见,祝夏以前不明白,分个手哪有这么严重?人一辈子会谈很多次恋爱,大家都在别人的生活里来来去去,喜欢的时候就在一起,不喜欢的时候当然会分开,谈恋爱之前是什么关系,那分手之后就还是什么关系。

  但他现在跟傅泽明不是分手,只是表白不成,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傅泽明说话。

  回北京的第一周,祝夏没跟傅泽明联系,傅泽明向来也不主动联系别人。到第二周,他做好心理准备给傅泽明打了电话,谁都没提表白的事儿,简短地聊了几分钟。虽然双方的语气都不太不自然,但祝夏还是很高兴,他乐观地认为,眼下他们可能有点小尴尬,暂时不能自然地交流,但多聊聊等尴尬劲儿过去,总能和以前一样。

  做朋友多好,不用思考麻烦的事,不必负担彼此的人生,是除了亲人之外最稳定、轻松、愉快的关系。

  抱着修复关系的想法,祝夏继续频繁地跟傅泽明通话。开始傅泽明会接,只是每次聊不了多久,傅泽明就会用要拍戏之类的理由挂断电话;过了半个月,傅泽明接电话的次数渐渐变少,好几回都是元元在接,说演员们在开会,或者傅泽明正在拍戏,祝夏知道自己应该是被嫌了,但还是不死心地保持联系。

  转眼到了五月十三号,那天是傅泽明的生日,祝夏卡在十二点给傅泽明打电话祝贺,傅泽明接了,这周他第一次自己接祝夏电话。

  祝夏坐在地毯上,对电话说了一声“生日快乐”,电话里的傅泽明对他说“谢谢”,然后两个人一起沉默,听筒里传出对方的呼吸声。

  祝夏很擅长说话,只要他想,今晚上的月亮他都能给傅泽明说出朵花来,但前提是对方要愿意听,他已经能预料,自己如果开始说月亮,那大概五分钟后,傅泽明就会跟他说:“十二点了,早点睡。”

  沉默持续了一会,傅泽明开口:“明天还要拍戏,我先——”

  “哥。”祝夏截断他的话,“咱俩谈不成恋爱,别的是不是也不行了?”

  电话里再次安静,不过这一次的沉默很短,傅泽明回答:“我试过,不行。”

  屋子里没开灯,窗帘完全拉开,月光铺满了房间。祝夏攥紧了手机,他真切地感觉到了难过,这种情绪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傅泽明语气中的无能无力,那种尝试后带着痛楚的无能为力。

  “明白了。”祝夏眼睛发涩,他又说了一遍,“哥,生日快乐。”

  傅泽明也轻声重复:“谢谢。”

  挂了电话,祝夏去洗澡上床睡觉,但直挺挺地躺了一个小时都没睡着。凌晨一点,他爬起来下楼去翻卢云波的酒柜,决定喝点酒助眠。

  卢云波下楼倒水时,看见大厅里月光入室、灯光暗淡,沙发边开了一盏落地阅读灯,昏黄的光芒照亮沙发上的人与茶几上的酒瓶和酒杯。

  卢云波顺手开了大灯,对外甥笑道:“开盏小灯喝点小酒,挺有情调,你明早上没课吗?”

  祝夏虽然不是偷摸着喝,但也不想让舅舅撞见,放下杯子讪讪道:“没课,舅舅你还不睡啊?”

  “没睡着。”卢云波本来是打算喝水,现在看外甥开了酒,便去取了杯子过来坐下,“我也喝一杯。”

  祝夏给卢云波倒酒,卢云波端起杯子慢慢晃动手腕,祝夏的品酒知识与习惯是卢云波手把手教的,所以他转杯的姿势很像卢云波。不过郑艺博曾经说,每次看祝夏做这个动作,都感觉他像在装逼,特别想揍他,但卢叔叔这么做就有种范儿,显得很有风度。

  卢云波看了祝夏一会,问:“怎么心情不好?失恋了?”

  祝夏哈哈笑了一声,问:“我看着那么丧啊?”

  卢云波说:“你看起来像是没办法了。”

  祝夏的笑容维持不住,他低下头。

  卢云波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外甥的头发,说:“你上一次半夜爬起来翻酒柜,都是你六年级的事情了。”

  “别冤枉我,我六年级的时候可不爱喝酒。”祝夏想不起有这么回事。

  卢云波提醒道:“你每天都送巧克力的那个小姑娘,她最后一次来家里玩,你送了她一本矿石图鉴。”

  卢云波这么一提醒,祝夏倒真想起来了。他六年级的时候喜欢过一个长得超可爱的女同学,那个同学应该也喜欢他,受邀来家里玩过,只是没过多久就转学了。六年级的时候祝夏在沉迷《古惑仔》和《热血高校》以及各种武侠小说,平时装得特酷特拽,小姑娘转学那天他白天在学校撑着若无其事,回家之后半夜爬起来翻酒柜,想效仿江湖儿女一醉解千愁,几杯酒下肚醉得七荤八素,失手把酒瓶给打了。卢云波听见动静来看情况,就瞧见满地玻璃渣,小外甥抱着桌子腿哇哇大哭。

  祝夏不记得那个小姑娘什么样子,也不记得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更是早就忘了那种让他大哭出声的心情。他觉得哭着抱桌子腿儿挺丢人,抓着头发说:“我都记不清了。”

  “那时候你还是小学生。”卢云波笑笑,“我现在也记不住多少,不过半夜爬起来喝酒和你现在这种没办法的表情,和那时候一样。”

  “这不一样,我没失恋。”祝夏的声音有点哑。

  卢云波的身体向祝夏倾了一些,他耐心地等祝夏说下去。

  “我是因为,跟傅泽明绝交了。”祝夏握着自己的手,这不是失恋,他没有失恋。

  卢云波神情微变,祝夏低着头看不到舅舅的脸。卢云波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他的手指在酒杯上无声地叩击几下,然后放下酒杯,伸手搭上祝夏弯下的脊背,说:“小傅的脾气很好,你跟脾气好的人吵不了架。”

  “我们没吵架。”

  “你想跟他和好?”

  “我们不准备和好。”

第二章

  《吹玻璃》九月底正式杀青,傅泽明和祝夏都没再联系对方。

  十月一号是国庆节,全国人民进入假期模式,长假第二天是祝夏二十岁的生日,难得卢云波今年国庆没工作。一号下午,祝夏收拾了两件随身物品,打算离开北电这边的房子,回家跟舅舅一起过生日。

  他走到电梯门外,按完电梯按键便戴上耳机,听歌等电梯。午后的阳光温暖舒适,歌曲随机放到Yellow Magic Orchestra的《君に、胸キュン。》,祝夏不自觉地跟着哼:“君に胸キュン,愛してるって,簡単には言えないよ,伊太利亜の映画でも,見てるようだね……”

  哼完这句,他忽然出神想到傅泽明,他跟傅泽明有很多共同爱好,但很少欣赏一样的曲子,Y.M.O是难得他们俩都喜欢的乐队。前几年,为乐队成员坂本龙一拍摄的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在国内上映,他们还一起买票去看。

  电梯“叮”了一声,祝夏回神。银色的门向两边滑开,门内已经站了几个人,地上放着两个一看就很重大箱子。祝夏一眼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元元,元元正低头看手机没注意他,一个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男人看祝夏站在外面不动,好心地说:“哥们儿,不会超重,你进来吧。”

  元元随意抬眼一瞥,和祝夏对上目光,她的表情有一瞬尴尬,然后往旁边让了一步,祝夏走进去跟她并排站。

  元元觉得尴尬,祝夏也尴尬。从四月下旬到五月十三,他给傅泽明打的电话基本是元元在接,开始元元还偷偷问他跟傅泽明闹了什么矛盾,祝夏答得含含糊糊,元元后来就不问了,只是为难地一次次告诉他傅泽明现在有事,接不了电话。

  不过再尴尬,两个人这么熟,也不可能不说话。祝夏摘了耳机,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元元:“你们回来多久了?”问完他就觉得后悔,《吹玻璃》杀青那天剧组群里发了一宿红包,傅泽明和元元要么杀青当天离组,要么第二天走,稍微动脑子就知道他们回来是四五天,他这话找得也太没水平。

  要是以前元元已经开始嘲笑他,今天却态度很好地答道:“回来五天了,今年长假你不回家?”

  “正准备回。”祝夏看了眼地上的两个箱子问,“我哥以后不住这儿了?”

  元元心中暗暗叫苦,她专门挑今天过来给老板搬东西,就是想着祝夏大概率昨晚就回家过假期,今天遇不着,但墨菲定律诚不我欺,越不想一件事发生它就越要发生。她就是快快乐乐搞个西皮、踏踏实实做好工作,现在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之前住这里是为了上课方便,我老板都毕业了,现在住这边反而麻烦。”元元说。

  祝夏盯着光洁的银色电梯门,看着里面模糊的倒影,点点头说:“也是,我明年毕业后也不打算住这儿了。”

  电梯停在一楼,元元和祝夏往外走,搬家公司的人也往外搬箱子。祝夏对元元挥挥手:“我先走了,回见。”

  元元看着祝夏往前走,祝夏戴上一只耳机,另外一只耳机从他肩头垂下,在空气里孤零零地荡来荡去。她咬咬牙,忽然对正在抬箱子的两人说:“师傅,麻烦你跟我同事说一声,我临时有事,后续请他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