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10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我不敢告诉我哥:我不是故意梦见你的,我是故意滚到你床底下的。——这两句话我一句也不敢说。

  我低下头,把墙角的扫帚递给我哥,吕新尧没有接,他背着天光站在那里,无视了我的动作,言简意赅地命令我:“滚回去睡觉。”

  “哥,你打我吧。”我说。

  我迫切地想让我哥打我一顿,只有他打了我,我的错误才能被原谅。可是我忘了吕新尧从来没对我动过手,孙月眉拿菜刀砍伤他的那回,他甩我的一耳光,是唯一的一次。

  如果是前几年,孟光辉还活着的时候,吕新尧多半会对我说:“找你爸爸去。”但现在他不这么说了。吕新尧问:“我为什么要打你?”

  我说:“我咬你了。”

  吕新尧觉得好笑似的,淡淡地嗤了一声:“拿过来。”

  他这样说。话音未落,我手里的扫帚就被抽走了。

  吕新尧拿着扫帚问我:“说吧,刚才为什么睡床底下?”

  我敢让他打我,可是当他真的用扫帚胁迫我,将要严刑逼供的时候,我却不由自主感到紧张。我空了的手捏在一起,手指一下一下地扣进掌肉里,半晌才鼓起勇气支吾着向我哥交待说:“我,害怕……我想离你近一点。”

  吕新尧问我怕什么,我心里说怕做梦,但我的牙齿咬住了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对我哥摇了摇头。

  我以为吕新尧真的会打我,可是他却直接把扫帚扔回了墙角,用一贯不容置喙的语气说:“滚回去睡觉。”

  我摇头:“我不睡。”

  吕新尧的眉头微微有些不耐烦地拧起来,目光自上而下,像是睨着我,又好像落在别的地方。隔了一会儿,他动了一下,一双鞋被踢到我脚边。

  我愕然地看向我哥,他绕过我,走到我的床边弯下了腰,我看见他的手腕因为瞬间的发力而骨节突起,紧接着,床脚与地面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直到我的床沿撞上我哥的。

  我们之间那条一人宽的“沟”合拢成了一条缝。

  那道沟,我曾经无数次滚下去,并借由它爬进我哥的床底下。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躺在这道狭窄的沟里时,月光像被子一样覆盖着我哥,也同时盖在我身上。

  我感到头重脚轻,两眼发直地盯着我哥,我的魂魄好像被他抽离出了身体。我哥在我的目光里重新变得湿淋淋,变回那天夜里在河边洗衣服的吕新尧——他不是神明,是水鬼。

第15章 “为你,千千万万遍”

  那天晚上,我哥睡着以后,我躺在他旁边感到一阵紧张的焦灼。夜色实在安静,我听见我急促的呼吸和我哥酣睡的鼻息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落。

  跟在床底下不一样,我感觉我是在缠绵中睡着的。

  那时吕新尧正一天天接近成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拔,他从小就显露的那种美随着他骨骼的成长越来越突出。白雀荡村口的老媒婆对孙月眉说,她说过那么多桩亲事,吕新尧是天生一张新郎官的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脸上有道疤。

  我记得我哥脸上纱布揭下来的时候,孙月眉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第二天她就去药店买了祛疤的药膏,让孙晏鸣拿给吕新尧,但吕新尧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脸上的疤。

  我想捡回来,可是我不敢忤逆我哥,后来的事实证明,哪怕挂着一道疤,依然无损于他成为别人的新郎官。

  我第一次见到梅青青是在吊桥边,她穿着一条碎花裙子,两条麻花辫在蝴蝶骨上摇晃。潘桂枝指着她,手指间的烟头朝着桥的方向冒出一缕白烟,啧啧地对我说:“弟弟,看见没,那个就是梅青青,你未来嫂子。”

  我说我没有嫂子。

  “你哥哥喜欢梅青青,”潘桂枝朝我吐出一口烟,在烟味里慢悠悠地说,“……的屁股。”

  我问潘桂枝是哪个哥哥。

  潘桂枝露出牙齿,贼贼地朝我笑:“你说哪个哥哥?怎么啦弟弟,你哥哥没告诉你呀?”

  “你胡说,我哥不喜欢她。”

  “哟,这是怎么啦弟弟?哥哥谈恋爱你不高兴啊?”潘桂枝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弹了弹烟灰,望着吊桥抑扬顿挫地说,“咿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梅青青在等人呢,弟弟,等会儿你就能看见吕新尧……”

  潘桂枝的声音在我哥的名字上戛然而止,我哥突然出现在了我们共同的视野里,似乎正要朝吊桥的方向走去。

  “嚯,这不就来了嘛。”潘桂枝轻快地吹了个口哨,并拢的手指在我的肩膀上有节奏地敲着,嘴里忽然蹦出一句话。

  他说:“吕新尧真是长了张屌脸。”

  老媒婆口中那张“新郎官的脸”到了潘桂枝嘴里却成了屌脸,他望着远处,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中,继续用粗俗下流的话侮蔑我哥。

  我的目光追随着吕新尧,好像整个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潘桂枝分明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可是我却感觉自己独自一人站在了一堵高墙上,只听见吕新尧的声音说:“跳下来。”

  我下意识地摇头。

  “我数三声,你不下来我就走了。”

  吕新尧向来言出必行,数到三,我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开了,往远离围墙和我、靠近梅青青的方向。

  潘桂枝这时候对我说:“回去问问你哥,梅青青的屁股用起来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惨烈地尖叫了一声,从高墙上摔了下来,在一片天旋地转中,只有吕新尧的轮廓是清晰的。

  “哥!”我朝吕新尧喊,眼泪把视线里的我哥淹没了,等我把它擦掉,却只剩下潘桂枝震惊的脸。

  潘桂枝瞪着我说:“孟梨!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毛病!”

  潘桂枝一定还练过火眼金睛,他在我的病完全发作之前就看出了苗头,而我只看见我哥向我走过来。

  吕新尧在我喊他的时候就朝我偏过了头,目光精准地落到我脸上。我看见他的眼睛轻轻地眯了一下——我哥的眼睛有点轻微近视,眯起来的时候,眼皮往下遮住了一点瞳仁,我感觉自己被他的眼神专注地注视着。

  “过来。”他对我说。

  我正要走,潘桂枝的手臂却牢牢地压着我的肩膀,他冲我哥说:“好久不见啊吕新尧。”

  吕新尧的眼神掠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还可以更久。”

  我见过我哥用这种眼神看人,在我哥眼里,潘桂枝显然成了一坨污浊的空气。他原本志得意满的神情在脸上僵了一瞬,随后才重新开口:“怎么着啊,我跟弟弟叙叙旧你也要管?”

  “先跟我叙旧吧。”吕新尧说。

  潘桂枝曾经跟我哥打过一架,似乎仍然心有余悸,他脸色白了一瞬,正想说些什么,这时吊桥那头的梅青青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句“吕新尧”。

  我感到心脏猛地一缩,惶然地望向我哥。我哥并没有作出反应,但眉头却皱了起来,看上去已经有一丝不耐烦。吕新尧伸手拉住了我,直接将我拉出潘桂枝的掣肘,我哥松手的时候,我慌张地握着他的两根手指没放。

  潘桂枝的脸色由白转青,他看了看我,又看看那边的梅青青,眼珠微妙地转了一圈,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当着我哥的面说道:“啧……吕新尧,你可真是长了一张屌脸!”

  我哥的脸上闪过一瞬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没有理会潘桂枝,垂下眼对我说:“回家。”

  我不敢回头看潘桂枝,而他却精明地窥破了我的心思,在我身后叫道:“弟弟,你这样真伤哥哥的心哪。”

  吕新尧深深地看我一眼,就着被握住的两根手指拉着我走。梅青青已经过来了,我闻到一股香气,仿佛是从她的碎花裙摆上飘出来的。

  我一直记得梅青青那天的样子,她裙子里的身体在阳光下显得柔软而富有生命的活力,几丝碎发垂落在她光洁的脖子上。

  “这是你弟弟吧?”梅青青的嗓音像甜枣一样。

  我哥“嗯”了声,我看见梅青青红润的嘴唇动了动,对吕新尧说:“带弟弟一起吗?”

  潘桂枝没有撒谎,梅青青在等我哥,他们好像约好了要去什么地方,吕新尧要丢下我了。

  然而我却总是猜错我哥的心思,他在梅青青面前似乎变得很好说话。吕新尧居然询问我的意见:“想去吗?”

  他还没有说去哪里,我就点了点头。我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也不打算多说,他的目光扫过我,而后对梅青青说:“那就走吧。”

  白雀荡的溜冰场是在吕新尧中考那年建起来的,我曾经偷偷溜进来找吕新尧,但又不敢让他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被我哥带进溜冰场。

  吕新尧有很多狐朋狗友,他一进去,前台就迎出来一个叫“小吴”的人,他染着黄色的头发,看不出年纪。

  小吴拎着几双轮滑鞋跟吕新尧说了几句话,随后坐到我旁边,笑嘻嘻地问:“弟弟,会不会溜冰啊?”

  我摇头,他一边穿上轮滑鞋一边对我说:“不会也没事儿,小吴哥带你玩,保管一天教会你。”

  说着他挤眉弄眼地看向我哥,又朝梅青青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这时候有人换好鞋推门进去,震耳欲聋的音响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一片嘈杂中,我望着我哥,我哥也望向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随后我哥收回了视线,对小吴说:“你先过去吧,我带他玩。”

  “你弟弟还怕生啊?”小吴侧过头看了看我,系好鞋带站起来,“啧”了两声,“那行吧,我先去啦。”走了一段他又回过头来,指了指前台冲我说:“弟弟,那儿有护膝,怕摔就戴上。”

  “怕摔吗?”吕新尧问。

  我从小就是胆小鬼,不敢独自过吊桥,不敢爬围墙,一个稻草人就能让我缩在稻田里不敢回家。可是我哥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于是我摇了摇头。

  轮滑鞋是双排的,但我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站稳,我哥拉住了我,一直将我带进光线昏暗的溜冰场内部。天花板上变幻的灯光把室内照得像喧闹的舞池,周围都是飞快闪过的人,我和我哥站在墙边,好像四周都是浮光掠影。

  “潘桂枝怎么你了?”吕新尧问。

  我说:“没有。”

  “是吗。那你哭什么呢?”他接着问。

  因为你。我心说。因为我看见你丢下我走了。

  因为你要喜欢梅青青了。

  我吸了几口溜冰场的空气,鼻子忽而一酸,突然不可抑制地难过起来。我低下头,对我哥说:“不知道……因为我有毛病。”

  说完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好像经常在吕新尧面前哭,即使灯光昏暗得看不清脸,但他还是猜出来了,我哥伸手抬起我的下颌,用手背擦我的眼泪。

  地面很光滑,轮滑鞋带着我往后溜了一段,我哥对我说了声“别哭了”,随后他托住我的后背,带着我沿外围滑了起来。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接着突突地加速了,眼泪也挂在眼角忘了掉下来。

  吕新尧带我滑了一圈,在第二圈的中央忽然对我说:“我放手了。”

  我慌张地叫了声“哥”,吕新尧却似乎没听见,他数道:“三——二——”

  “一。”

  话音一落,我就感觉背后的温度消失了,因为惯性我依然在向前滑,但我感到自己正在往下坠。我慌了阵脚,膝弯忽然软下去。

  “哥……”

  我四处寻找我哥的背影,在我以为自己要摔倒的一刹那,吕新尧及时地拉住了我。

  灯光滚珠似的滑进他的眼睛里,我哥好像含着点笑意,问我:“怕吗?”

  我对我哥点了点头,他又问:“那还敢再来吗?”

  我在面对我哥的时候总是会失去思考的能力,我总是用本能回答他。而我对我哥的本能是服从。

  当时我还没有读过那本书,然而那句命中注定的话却凭空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为你,千千万万遍。从此以后,某种欲望就一发而不可收了。

  那是我最叛逆最不懂事的年纪,在那个年纪,我对很多事情——包括爱情、欲望——一无所知,却无可避免地对我哥产生了朦胧而强烈的迷恋。

第16章 渎神

  神经病患者的初期病征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潘桂枝说,吕新尧喜欢梅青青的屁股。

  喜欢梅青青屁股的人很多,这些人连起来能从白雀荡的村头排到村尾,当梅青青穿着碎花裙在路上走的时候,街头巷尾的男人十个有九个都会忍不住朝她张望,剩下一个多半是瞎子。老媒婆说,梅青青那样的女孩,想追谁追不上?她要是铁了心要跟哪个人,除非对方摔坏了脑子,否则绝无可能会拒绝。

  我问张不渝:“你认识梅青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