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13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我就一直等你。”

  “等不到呢?”

  我哥似乎变得多了一点耐心,他没有急着拒绝我,而是顺着我往下问,好似引诱我追逐一线并不存在的希望。

  “我走回家。但是哥你会来的……”我把最后的“对吗”咽下去,我哥却好像听出来了,他轻轻地拨了下铃铛,不置可否。然而隔了几秒钟,我听他说:“学会骑车,我就接你。”

  骗人。我戳穿他:“学会了骑车,你就不用接我了。”

  “所以你不想学骑车,是怕我不接你。”吕新尧没有回头,我却错觉被他的眼神逐字逐句地扫过。

  “哥……”

  我哥三言两语就让我不打自招,我盯着他的背脊,不敢多说话了。剩下一段路,我专心地嗅我哥衣服上的酒气,明明那么浓,为什么他不喝醉?

  喝醉我就敢抱他了,比梅青青多用一只手那样抱。

  孟光辉喝醉的时候,有时是满脸通红,像打鸣的公鸡那样叫个不停,有时还会泪流满面,情绪激昂地背诵那几句烂熟于心的诗,最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肚皮鼓成坟包,像死去一样,又在打鼾的时候诈尸般活过来。

  但吕新尧不是这样。

  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我哥喝醉是在夏天结束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白雀荡的村口有一伙小孩在打枣子。张不渝后来告诉我,打下来的枣子还没熟,酸得呲牙。他骂那伙小孩是傻蛋,起码有半棵树的枣子被傻蛋们打掉,再也长不熟,要烂在地里了。

  我和我哥第一次接吻就是在酸枣开始腐烂的夜晚。

  枣儿落在地上,而我爬到我哥的床上,第一次勾引了他。

第19章 胆小鬼

  吕新尧是跟厂里的人在酒席上喝醉的。

  我哥在家里是一家之主,可是一家之主在外面也要给人装孙子,跟吕新尧一起回来的小吴骂骂咧咧地骂他们的领导,他不叫领导的名字,而是叫“狗逼”。他说那个老狗逼一直摆谱。

  小吴骂得很有劲,直到走远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种使人激动的力量,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但吕新尧却没骂,他不是不会骂人,而是对这种发泄方式充满了蔑视。在我哥眼里,叫骂的声音和屠宰场杀猪的时候,那畜生在临死前发出的嘶吼声差不多,除了声音大以外,还有什么用呢。

  但我不是我哥,我听着小吴远去的骂声,心里也跟着骂了无数句老狗逼。不知道是酒精还是小吴的骂声让我哥觉得头疼,我关上院门回到屋里时,他已经躺下了。

  我从床底下翻出存钱罐,抱到床上,下定决心对我哥说:“等我存够钱离开白雀荡,你跟我走好不好?”

  吕新尧没有回应,他揉着太阳穴躺在床上,像思考什么似的许久没有动作。

  我以为他睡着了,但另一种直觉又让我感到没有。当时屋子里一定有一只看不见的幽灵在引诱我,于是鬼使神差地,我越过那条并不存在的沟、从我的床上爬到了我哥的床上。

  仿佛验证了我的直觉,我哥眼皮轻轻地撩起了一条细而窄的缝,几乎是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我趴在床沿上偷看,心岌岌可危地悬停了。

  这一幕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说不清为什么,我想到了萦绕的十指,重重叠叠,系成一个扣,缝隙被湿汗黏住……一个缱绻的死扣。

  我哥眼睛半睁,定定地注视着我,他的脸被凉风吹了一路,现在才像酒后回甘一样红润起来。这样的神情从来没有在我哥脸上出现过,他向来说一不二的气魄和主见统统消失在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里,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我却突然知道了。

  色胆包天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可以发生在一个胆小鬼身上。

  我被他木然的神色蛊惑了,把自己凑上去,贴上我哥嘴唇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嘴唇和我的心一样是颤抖的——我颤抖着嘴唇和心跳,在我哥柔软的嘴唇上嘬了一口。

  完成这个动作的时候,我哥的睫毛死而复生般地、狠狠地颤了一下,接着一股苦涩的酒味跟着我哥一起舔开了我的嘴唇,挤入牙关,湿湿润润地在舌尖上流淌。我感觉我哥是喂了我一口酒,又含着我的嘴巴,替我一点一滴吮吸干净。我的灵魂被他吻得战栗起来。

  嘴唇那么湿,我却感到渴,向我哥要水喝。

  相濡以沫,意思是泉水干了,快要渴死的鱼互相用口沫濡湿对方。

  我和我哥不是在接吻,我们是相濡以沫。

  我哥发烫的掌心摁在我的脑后,拨开头发,重重地揉过我的耳廓,就像是一场栩栩如生的梦。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哥也是有欲望的,而且这个欲望可以落在我身上。

  可是吕新尧喜欢梅青青的屁股,不喜欢他弟弟的屁股。

  当我哥的手指一节一节按过我的脊背,把每一处骨头都按散了以后,终于揉到那里时,好像也突然想起了这个事实,动作戛然而止了。

  我哥扫兴地停下去之后,我的眼前骤然一黑,被我哥拉过来的一床被子遮住了半张脸。我看不见我哥,但却感到他正凝视着我,短短的几秒钟,我一动也不敢动,数着自己的呼吸——一次、两次……

  数到第十次的时候,一种未知的恐惧油然而生,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哥”。

  然后我脸上盖着的被子终于被我哥拉下来,像平常一样盖在了我的身体上。我仰望着我哥,又叫了他一声。

  吕新尧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从迟滞中动了一下,在我的嘴唇上一触即收,他垂下眼皮,用一种我和他都感到陌生的语调对我说:“我喝多了,对不起。”

  我哥的语气和说出来的话令我难过。我心想,不对。错了,全错了。错的是我,不是我哥,是我要爬到他的床上勾引他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毫无预兆地掉眼泪,就好像是它自己要掉的,我看不清我哥了,但我的本能指引着我将脸埋在了我哥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哥,我错了……你打我吧。你别道歉。”

  我哥没说话,我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我不敢离开我哥,他的床、被窝还有体温,我很怕他讨厌我,尽管我这样黏着他会让他更讨厌我。——我哥也一定很想踹开我,尽管他并没有踹过我。

  “放手。”吕新尧说。

  他让我放手,但是他知道我不会放的,所以毫不留情地替我执行了这一命令。

  吕新尧松开我的时候,眼神在那一霎好像变得清明又深沉。他捏了捏眉心,随后从床上撑起来,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我慌了,几乎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滚下来,光着脚追上我哥,赶在他离开前堵住了门。我第一次跟我哥对峙,浑身都因为害怕而颤抖,我问他:“哥,你去哪儿?”

  吕新尧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让我滚开。

  但我没有滚,仍旧死死地抵着门,对他说:“你别走。”

  然而就像孟光辉用皮带抽我哥那天一样,我根本拦不住吕新尧,他一点也不想看见我了。我的口腔里还流淌着我哥留下的味道,苦的,涩的,甜的,我不知道我在我哥嘴里留下了什么,但一定让他觉得恶心。

  我的后背脱离冰凉的门板时,一种难以抑制的伤心涌出来,让我不顾一切地向我哥扑上去,紧紧地箍住了他。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伤心地威胁他说:“你打我吧,你把我打死,我就放你走了。”

  吕新尧却没有立刻对我动手,他似乎在僵持中冷静了下来,开口问我:“谁教你的?”

  谁教我亲你的?谁教我不放你走?还是谁教我威胁你?我对我哥摇头,没有人教我,就像掉眼泪一样,没有人教,我自己就会了。

  “是我自己想的。”我说。

  对于真假,吕新尧有自己的判断,我猜不到他是否相信,但他的弟弟一定令他不胜其烦,因此他不愿意多追究,只问我:“能改吗?”

  我还是摇头,告诉他:“我不知道。”

  吕新尧让我再说一遍。

  诚实是被所有人赞扬的品质,我哥向来喜欢听实话,但是这一次他却对我的坦诚感到厌烦。对我哥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而我只有撒谎才能投其所好。

  我是在我哥的逼迫下学会撒谎的。我心里悲哀地想:我做不到。但我却对他说:“哥,我会改的,我可以改!你别走行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骗过我哥,我希望他像以前我犯错的时候一样,对我说“没有下次”,但是这回他没说。

  我的谎话没能留住我哥,吕新尧在第二天就离开了我们共同的房间,搬到外面的屋子里去住了。

  那间屋子原本是杂物间,孙月眉看到我哥把它清理出来的时候,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而当她发现搬进去的人是我哥时,眼神中立刻充满了怒火。

  孙月眉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在她看来,吕新尧搬出去不是因为厌恶我,而是让我单独享有一间房间。

  为了防止家里养出第二个吕新尧,孙月眉开始对孙晏鸣进行悉心的教育,我常常听见她对着自己的小儿子数落他的哥哥以及死去的父亲孟光辉。

  孙月眉告诉我弟弟,孟光辉是王八蛋、强奸犯,而吕新尧是白眼珠的狼,胳膊肘天天往外拐。

  大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弟弟孙晏鸣幼小的心灵里就种下了一颗坏种子,他本来对吕新尧又爱又怕,但是这颗种子的存在让他的爱日渐动摇了,以至于他后来跟潘桂枝混在了一起。

第20章 一千零一夜

  我哥搬出去以后,我一度担心他会讨厌我,就像他刚搬到我家时一样,因此在面对他的时候又变得小心翼翼。我想要做点什么讨我哥开心,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唯一能想到的捷径只有考试。

  那段时间,我离开白雀荡的中学去县城念高中,每天比以往起得更早,也睡得更晚。早起是为了学习,晚睡却是因为睡不着。我哥的背影从窗边彻底消失后,我就像遗失了神像的信徒,从此也失去了神明的庇佑。

  县城的中学里有间图书室,我借了好几本书回家,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就在被窝里翻书,脑子里全是我哥,每一页都是我哥给我的夜不能寐的折磨。

  这种行为用毛林的话来说叫犯贱,他说人一犯起贱起来就不是人了,会变成牲畜、变成驴,贱到一定的地步,心就黑啦,什么缺德的事都干得出来。

  但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毛林,没人教我这些。

  我死心塌地犯我的贱,还要在我哥面前扮演改过自新的弟弟,一点也不敢让我哥知道。可是我有时又自相矛盾地想让他知道。

  当我如履薄冰地徘徊在对我哥的亲情和爱情之间,费尽心机讨好他时,我弟弟正在鬼混的康庄大道上一往无前。

  谁也不知道我弟弟是怎么结识潘桂枝的,当这件事被发现时,孙晏鸣已经和潘桂枝鬼混了不知多长时间,并且乐不思蜀了。

  “我哥对我一点也不好,他从来不带我玩,也不爱搭理我,除了凶我就不会干别的啦!”念小学的孙晏鸣,已经学会了在女同学面前炫耀自己可怜的身世。他的两个哥哥,在他嘴里分别是“白眼珠的狼”和“王八蛋的儿子”。

  当他面对的人变成潘桂枝时,对自己处境的形容又要更凄惨一些,他用同仇敌忾的语气说:“吕新尧才不是我哥!他喜欢给王八蛋的儿子当哥哥!”

  潘桂枝经常因为我弟弟愚蠢的言论而心情愉悦,他惊讶地感叹说:“吕新尧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弟弟呢?”

  孙晏鸣从潘桂枝那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和理解,他们两个一样仇恨吕新尧,也一样游手好闲,几乎像一对知己。潘桂枝像幽灵一样四处游荡的时候,孙晏鸣就像尾巴一样跟着他。

  潘桂枝从我弟弟那里得知了我得罪吕新尧的事情,他仿佛对我哥了如指掌,并且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发生,十分怜惜地对我说:“弟弟呀,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潘桂枝有用不完的时间和耐心,他教导我:“你以为你哥哥跟我一样好说话嘛?早就告诉你,吕新尧比狗还凶……你知道他对什么人不凶吗?”

  潘桂枝今天没有抽烟,但我依然从他身上闻到了烟的气味,这股味道随着他的靠近而变浓重。我想,我哥对梅青青不凶。他在大多数时候,对我也不凶。

  潘桂枝却说是女人,男人只有对女人才会怜香惜玉。

  “弟弟,你的性别搞错了,”他替我答疑解惑,告诉我,“你应该变成女的。”

  潘桂枝好像被自己的说法打动了,说出最后的结论时,声音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亢奋。想想看,一个男人变成女人,这是一件多么新鲜的事情!他问我想不想变性?

  我对他摇头。我一生下来就注定不是、也不能变成像梅青青一样的女人,可那一天,潘桂枝却用灼热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我,他说:“孟梨,你会想的。”

  “我不想。”我再一次告诉他。

  “不,你一定会想的。”潘桂枝同时对我作出预言和诅咒。

  我讨厌这句话,却偏偏忘不了它——也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被潘桂枝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我害怕潘桂枝。我弟弟孙晏鸣则完全相反,他跟在潘桂枝屁股后面,仿佛见识到什么了不起的世面,变得更加胆大包天。他最为忌惮的大哥搬出去之后,孙晏鸣彻底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经常在院里院外四处乱窜。

  有一天他厌倦了用双腿奔跑,转而盯上了两个轮子的自行车。

  他趁吕新尧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爬上自行车,企图踩动踏板,但凭我弟弟的五短身材根本够不到踏板,他铆足了劲,最后连人带车一起翻倒在地。

  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在孙晏鸣的哀叫声中,我走过去扶起了自行车,并给了他一脚。我警告孙晏鸣不许碰我哥的车,并威胁他,如果他再敢碰,我就把他的腿打断。

  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起孙晏鸣是我弟弟,更不记得他还是吕新尧的弟弟。我从小就讨厌孙晏鸣,他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变得更加令人讨厌。从他未出生时,我就时常会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我的小学老师经常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孙晏鸣在偷东西方面是有前科的,他既不敢碰吕新尧的自行车,又无法拥有自己的车,就理所当然地动起了歪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