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14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小彭跟自己的嫂子办喜事那天,路边停满了自行车,孙晏鸣一边嚼着喜糖一边在饭店门口徘徊。我的弟弟从小就展露出了做贼的天分,他在这些车当中惊喜地发现了没上锁的一辆,于是迫不及待地将车推出来。

  饭店里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我弟弟行窃的举动,年幼的孙晏鸣得意万分,他跃跃欲试地爬上车,开始了他生疏的骑行。

  孙晏鸣不知道车是属于谁的,当大彭铁青着脸追赶他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是一颗糖球从我弟弟的口袋里掉出来滚落到地上,然后自行车的轮胎歪斜了,原本被他坐在屁股底下的座椅压在了他的肚皮上,把鼓胀的肚皮压得凹陷下去,接着许许多多的糖球滚出来,像晶莹的红宝石一样簇拥着孙晏鸣。

  “啊呀呀,我的糖!”

  他躺在地上,费力地伸长胳膊去捡在地上打滚的糖球,这时候一只脚踩过来,在孙晏鸣眼前把糖踩得稀碎。

  我弟弟嚎叫起来:“你踩我糖啦!你要赔我糖!”

  大彭盯着孙晏鸣看了几秒钟,突然伸出巴掌挥向他的嘴巴,我弟弟迟钝地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彭响亮地打了三个嘴巴。

  “我赔给你!我赔给你!我赔给你糖!”大彭每打一下嘴里就恶狠狠地念一句。

  白雀荡目睹大彭殴打我弟弟这一事件的人后来对此议论纷纷,他们说孙晏鸣不应该去偷大彭的车,因为他在那一天被自己的弟弟偷走了老婆。

  孙晏鸣挨了打,从地上爬起来,大着舌头用哭腔说:“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告诉我妈……”说到孙月眉的时候,孙晏鸣抽泣了一下,好像觉得他妈妈不够威风,于是他嘴巴一撅,搬出了他心里最厉害的人。

  说出这个人名字的时候,孙晏鸣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拔高了,他气势汹汹地威胁面前的大彭:“我要告诉吕新尧!他是我哥哥!你要死掉啦!”

  不知道大彭是否还记得许多年前,他的眼前也曾出现过相似的一幕。他神情古怪地看着我弟弟,似乎觉得索然无味,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孙晏鸣着急地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等到吕新尧来救他。因为那天吕新尧不在白雀荡,他正在县城给他弟弟开家长会。

  傍晚的时候我跟随我哥回到白雀荡,那时孙晏鸣正好从院子里跑出来,背后跟着喊他吃饭的孙月眉。

  我们在家门口狭路相逢,孙月眉一脸阴沉地望着我哥,孙晏鸣则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直勾勾地盯着自行车,他看向我和我哥的目光充满了怨恨。

  接下来孙晏鸣做出了一个无比大胆的举动,他瞪着吕新尧,骂了一句:“王八蛋!”

  说这句话的时候,孙晏鸣的鼻涕跟眼泪一起下来了,他“哇”地一嗓子哭起来,推开孙月眉,头也不回地往远离家的方向跑走了。

  我哥的表现在孙月眉看来相当无动于衷,她不去追孙晏鸣,而是折回来,用我哥最反感的说话方式——食指戳向我哥的鼻梁,连珠炮似的连骂带说道:“你弟弟今天被人欺负了你知道吗?你还记得你是他哥哥吗!你个没良心的……你个偏心眼的!”

  这不怪我哥。我想跳下来反驳她,可是吕新尧没有给我机会,我在我哥背后,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听见他问我“下不下来”。

  我立刻知道他承受了孙月眉无理的发泄,并且不打算解释,要去找他的弟弟了。

  我对他摇头,然后才想起我哥也看不见我的动作,而在我摇完头的时候,车轮已经开始向前滚动。吕新尧擅长独断专行,可我忍不住把我哥想得温柔,我觉得他早就知道我的回答。

  孙晏鸣很会躲,这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往田埂里一钻就不见踪影了。

  我想问我哥,他是因为不耐烦孙月眉的无理取闹才会出来找人,还是因为关心他血脉相连的弟弟。

  然而不管因为什么,孙月眉和孙晏鸣之间,总有一个人或者一条血脉让他骑着车绕白雀荡找了两圈。

  事实上,我胆小如鼠的弟弟在外面躲了一会儿就自己跑回家了。吕新尧在看上去漫无边际的稻田间四处寻找他的身影时,孙晏鸣正坐在灯火通明的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咒骂自己的哥哥。

  我在家门口就听见了他带着哭腔的控诉声。

  孙晏鸣说:“吕新尧不是我哥!他不喜欢我,他只会对王八蛋的儿子好!吕新尧也是个王八蛋!等我长大了,我要打死他!”

  孙月眉赶紧“嘘”了声,呵斥道:“你小声点!谁让你长一张嘴光会吃不会说?你学学人家王八蛋的儿子,嘴巴乖一点会死?”

  孙晏鸣不知道,他大放厥词的时候,吕新尧正在锁车,他的脸在暗处显得阴沉,我哥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时刚好一阵风吹来,把笑声吹得和他汗湿的衣服一样,凉飕飕的。

  那个时候我突然忘了孙晏鸣的身体里还流淌着来自我父亲孟光辉的血脉,只一心想冲进去把我的弟弟掐死。

  “哥,我现在就打死他,让他等不到长大那天。”

  我这样想,也是这样对我哥说。我哥看向我,眼珠乌黑的,他的眼神不像眼睛一样黑白分明,而是混沌不清,我分不清他是赞同还是嗤之以鼻。

  吕新尧仿佛没听清,他看着我问:“你要干什么?”

  我知道他并不高兴,也并不想再听我说一遍,可我还是说了。我说:“我要打死他。”

  打死他!——这句话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鼓舞和触动,仿佛在我的内心深处曾经一百次这样呼喊过,几乎有几滴热泪爬上我的眼眶。

  可我同时又有些害怕,我想起孙晏鸣是我哥的亲弟弟。我怕我哥会对我说:他是我弟弟,轮得到你打他吗?

  但是吕新尧没这么说,他对我说了另外两句我意想不到的话。

  吕新尧说:“他是你弟弟。你可以打他,但你不能打死他。”

  我应该把这句话听进去的,但这时候我只听见孙晏鸣在院子里跑动的声音。他嘹亮的嗓门在寂静的夜晚中脱颖而出:

  “呸!呸呸!姓孟的才不是我二哥呢!他爸爸是王八蛋、强奸犯,强奸犯的儿子也是强奸犯,我看到他就讨厌!第一个打死他!第二个打死吕新尧!”

  在这一刻我一定很像我的父亲孟光辉,属于他的暴虐的情绪在我的身体内凶猛地燃烧起来。我听不进去我哥的话,马上反驳了他,我对他叫道:“你是我哥!我不要弟弟,我只要你!”

第21章 石榴裙

  我曾经看见孙晏鸣用粉笔在院墙上画画,然后挥舞着树枝,快乐地击打墙上的图案,嘴里念念有词:打死你,打死你。——他现在又在重复这一套动作。

  我的突然闯入令孙晏鸣措手不及,他在我进门的那一刻表现得十分茫然,愣愣地望着我。几秒钟过后,我的弟弟也许预感到灾难的来临,突然像慌脚鸡一样朝孙月眉的方向跑去。

  在孙晏鸣获救之前,我轻易地抓住了他。我将他手里的树枝折断,掐住他的脖子时,我弟弟吓得尖叫起来。

  孙月眉这时才赶来伸出迟到的援手,她将指甲掐进我手腕的皮肤里,同时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捶打我:“你要干什么?放开他!放开!”

  她真是明知故问。

  孙月眉的捶打无济于事,反而让我想起一些过去的恩怨,就是这只捶打我的手,曾经将菜刀挥向我哥。这令我更加厌恶这对母子。

  我当时的表现一定不像人,而像是毛林口中的“牲畜”,一心只想杀死自己的弟弟,并且不在乎跟我的继母动手。我甚至忘记了还有我哥。

  胜利的天平原本向我倾斜,我弟弟脆弱的脖颈在我手里就像一条快蔫掉的花茎,吕新尧的出现却逆转了整个局势。

  我哥命令我放手,他对我说:“孟梨,你适可而止。”

  “我听不见!”我这样对我哥说,同时恼火地告诉孙晏鸣,“你太吵了!”

  在我准备加上另一只手,彻底消灭我弟弟刺耳的尖叫声时,吕新尧毫不留情地抓住了我的两只手,他不再给我主动选择的机会,手指一摁,我就被卸去了力气,松开了孙晏鸣。

  我弟弟张大的嘴巴里重新发出声音,就像坏掉的磁带又重新转起了圈。

  他忘了自己不承认吕新尧这个大哥的事实,躲在了我哥身后,毫无负担地叫着“哥”。

  孙月眉赶紧把孙晏鸣护在怀里,虽然她总是在背后指责自己的儿子,但吕新尧的出现却让她有了底气。她更凶狠地指着我骂道:“狼心狗肺的小畜生!孟光辉怎么不带你一起死!”

  我想挣开吕新尧,我应该愤怒地瞪着他,然后吼他,可是我一开口气势就弱了。我听见自己可怜巴巴地哀求:“哥你放开我……”

  “哥!你别放过他!”我弟弟用他的嗓门压过了我,尽管他刚才被我掐住了咽喉,发出来的声音却依旧嘹亮。

  “你闭嘴!”我不许孙晏鸣这样叫吕新尧。

  事后我回想起来,我想打死孙晏鸣并不完全因为他的口出狂言,更是因为我对他的嫉妒。我想要我哥独一无二的亲情。

  我当着吕新尧的面踢了孙晏鸣一脚,我想把他踢出我哥的保护圈,可结果恰恰相反,他躲得更牢。

  我后悔了。也许我不该踢我弟弟,至少不应该当着我哥的面踢,后面的发展可想而知,由于我的冥顽不灵,孙晏鸣在这场争宠当中获得了胜利。

  我哥对我的处理十分决绝,他把我带回房间的时候,我终于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潘桂枝口中的“凶”——那一刻我不是他的弟弟,他也不是我哥,我就像是一条胡乱咬人的恶犬,因为听不懂人话,所以被主人扔回了狗笼里。

  我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湿的,在我仰头看向我哥的时候,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滚出来,那一瞬间我感到猛烈的伤心和委屈。我不敢相信我哥竟会帮着他的母亲和他的弟弟欺负我。

  我哭过很多次,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哭是一件屈辱可耻的事情,因为这是在孙月眉母子面前——我忘了吕新尧也是孙月眉的儿子,其实我一直都是在她儿子面前哭。

  我对我哥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但我怎么拗得过吕新尧?他的手劲那么大。

  “你为什么想打死他?”在房间里,吕新尧注视着我,用那双和他母亲相像的眼睛。我突然真切地意识到吕新尧不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他还是孙晏鸣的,亲哥。

  这个姗姗来迟的、突然的认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一如多年前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被双胞胎兄弟摁倒在田地间……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孤立无援。

  你为什么想打死他?我也这样问自己。因为你是我哥,他说他要打死你。因为你是我哥,他要把你抢走。

  但我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而是答非所问地对吕新尧说:“你骗我。”

  你明明说过,你是我亲哥。

  我听见心里同时响起两种叛逆的声音:一个说,如果你是我哥哥,那你就只是我一个人的哥哥;另一个说,如果你不是我哥,你也不要当其他人的哥哥。

  长久以来第一次,我居然萌生出不想要哥哥的念头。

  在这个夜晚,我望着窗外,看见远方的田野上摇动的禾苗,那时谁也不知道,一场天灾将要降临。我在一片风平浪静中想起了潘桂枝对我的诅咒。

  我忘记了那是一个诅咒,我只对我哥喜欢女孩子,并且会对女人怜香惜玉记忆犹新,它就像田野上的禾苗一样在我眼前款款摇动。

  我不想要哥哥了,可是我想要你。我想对吕新尧这么说,但我不敢说。

  八月份,那一整月的天气都十分恶劣。白雀荡刮起一场台风,许多户人家搭的窝棚倒塌在暴雨中,家里一连停了几天电。孙晏鸣杞人忧天地问孙月眉:“天是不是快塌啦?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啦?”

  我弟弟天真的忧愁却给了我灵感。我打伞经过摇摇欲坠的吊桥时,看见下面的水渠里奔涌的流水,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我发现过于踊跃的生命也在加速投奔死亡。

  那时潘桂枝正在他家的屋檐底下叫喊,他的声音被雨声冲散,只听见重复的两个字:“塌啦——塌啦——”

  我不知道自己脚下的吊桥已经不堪一击,正在度过它最后的光阴,直到离开它,才听清楚潘桂枝气急败坏的叫声。

  “孟梨,你是不是有病?”他对我说,“桥要塌啦!”

  潘桂枝的母亲曾经咒死了我的父亲,潘桂枝一定遗传了他母亲的嘴巴,在他说完这句话过后的短短几分钟内,我亲眼目睹了这场灾难的发生。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将伞掀翻,吊桥在我身后不远处訇然断裂,雨伞从我手中飞出,折断的伞骨在地上跳跃的声音被巨大的灾声淹没。

  死亡第二次向我展示了它令人着迷的魅力,它在巨响中创造了一瞬间的万籁俱寂,我听见热切的心跳声,急促的雨点声,笃笃、笃笃……

  这个意料之外的巧合令潘桂枝目瞪口呆,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过了一会儿,又忽地焕发出一片红光,看起来有些兴奋,呐呐地说:桥要塌啦。

  “桥已经塌了。”天都要塌了,就没什么不可以了吧?我对潘桂枝说:“我要变性。”

  “你说什么?”潘桂枝惊讶地看着我,喉咙里忽然发出“哈哈,啊哈哈”的声音,他在笑。然后欣慰地告诉我:“孟梨,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有病。”

  我无从否认潘桂枝的结论,但我没有病,我只是利用它打败了身体里的胆小鬼。

  “变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做手术,动刀子,把你身上男人的部分切掉,再安上女人的部分……这可不是谁都能做的,”潘桂枝一边说,一边移动着眼珠,神情渐渐变得狎昵,“这样吧弟弟,我有个主意,你先扮成女人给我看看。”

  我摇头说:“我不会扮。”

  “哥哥会教你的。”潘桂枝乐于助人地向我敞开了他家的房门。

  在他和吕新尧反目之前,我曾经跟着我哥进过这里。那时我深深震惊于潘桂枝的富有,我记得他把玩具箱倾倒在地上,各种模型、陀螺和玻璃珠就像潮水一样铺开,我站在满地的玩具中间,一动也不敢动。

  我现在也不敢动,但潘桂枝却把我推进去。

  阴雨绵绵的天气让屋子里显得昏暗沉闷,我没看见从前那些玩具,看来潘桂枝已经把它们玩腻了。

  弟弟。潘桂枝的声音从冰箱后面传来,他给我一支雪糕,告诉我,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女人。他要我像女人一样把雪糕吃掉。

  我不明白,他就点拨我,女人怕冰,所以不能用牙齿咬,要用嘴唇和舌头细细地咂,等它融化。

  但是这样下面的也化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