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16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于是我蹲在原地哭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大声过,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伤心要哭给天地听,哭也哭不完。如果举头三尺的地方真的有神明,一定会嫌我吵。

  人一难过、一哭就会想起更多难过的事。我想起吕新尧许多许多的不好,不光是这一剪刀,他还给我吃过很重的一巴掌、帮着孙月眉母子欺负我。我想起更早的时候,他不愿意我总跟着他,曾经把我关在家里。

  这些回忆延长了我的哭声,哭到后来我忘了为什么哭,于是擦干眼泪,悲伤而茫然地举目四望。

  当初我坐在我哥的车后座上跟他一起环绕白雀荡寻找孙晏鸣时,也经过了这里,当时好像还没有那些大棚。棚上盖着塑料布,在蓝阴阴的月光下反射着苍白而冷冽的光,晃动着,哗哗作响。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也许是为了躲避我哥,也许是被那片纯洁的白色所引诱,我往大棚的方向走去。

  棚顶像白色的浪一样涌动,里面比外面动静更大,震耳欲聋,仿佛战场上的擂鼓,有一种古怪的、躁动的气氛,心跳忽上忽下的。快!在这惊涛骇浪的回响声中,一只茧,蠢蠢欲动,要裂开了。化蛹成蝶的一夜。

  呀,不是挣开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好心人将茧剪开一条缝。——我蜷在角落里蹲着,一抬头,看见不该见的人。

  他站在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尽管在黑夜里,那张脸显得模糊不清,我却依然不敢迎接他的视线,可即便低下头,我仍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他的目光戳出了无数个窟窿。

  吕新尧站了一会儿,像在等我过去,但我没有过去,他也没有离开,而是朝我走过来。我往后缩了:“你别过来。”

  吕新尧当然不听我的,我怕他,却躲不掉跑不了,困在一只破茧里,走投无路。我看着他走近,又在我面前蹲下,吕新尧蹲下也比我高,依然是居高临下的。

  “你准备在这里过夜吗?”我哥的语气已经听不出喜怒了,“挺会挑的,哑巴家就在附近。还记得那个哑巴吗?”

  我感到眼皮倏地跳了一下,哑巴是一个不会说话、只会嗷嗷怪叫的女人,一提到她,我就想到狗。我知道她是狗贩子,每年都一窝一窝的往外卖狗崽。

  “她刚把一窝小狗崽卖掉。”我哥用平板淡漠的语调接着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刚生完的母狗最凶?”

  他吓我,用吓小孩的方式。这让我感到受了轻视,我抬起头,含怨地看向他。

  我不吭声,吕新尧也不需要我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感到他手指的温度,一粒火星落在裙子上,要燎着了——我慌张地揣测我哥的来意,这条裙子穿在我身上一定很碍眼,他要把裙子也脱走吗?

  拉链细小的坠子像一粒红豆,被他捏住了,往上划拉,到了顶,拢得严严实实。我不敢相信,然后听见吕新尧问我:“还哭吗?”

  他不该这么问,这不是在问问题,而是在要泪珠。我感觉到眼泪从我脸上滑下去,一种微热的触觉。他只要流露一点关心,我就身不由己了。

  我应该讨厌我哥。什么都没有了,他把我唯一的念想跟头发一起剪断了。可是我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他每说一句话,我就记起他的许多好,忘掉他的一切坏。心口不一的,嘴上说,你别过来;心里又喊,你也别走。

  “我不打你,别哭了。”

  眼泪模糊的仿佛不仅是视觉,还有听觉,吕新尧的声音几乎是轻柔的。还是那只被我咬了的手,拭掉了我下巴上的泪珠。

  我怔怔地,我感到这一刻我哥对我是怀着歉意的。我对他彻底恨不起来了,我自觉地贴近他的手掌,把眼泪献给他,我哥像在抚摸我,我也抚摸他。有一种眼泪以外的东西在抚摸间静静地流淌。

  “孟梨,”吕新尧的目光有了轻微的变化,正视我,也正视那个棘手的问题——他从前没问出口的:“你是同性恋吗?”

  我哥的安抚是奏效的,我的大脑没有给我答案,但我已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摇完我觉得不对,可是点头也不对,我对他说:“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看同性恋的片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被潘桂枝摁进烟雾里看见的画面立刻闪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有些走神,我哥的视线又把我捉回来。

  那张碟片。我明白了,一定是它,像照妖镜一样,令我在我哥面前原形毕露。可是我不喜欢看那个,在一种莫名的冤屈驱使下,我把过错都推给潘桂枝,并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

  我说我不是同性恋,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他。

  我哥的手又湿了,他的眼珠轻微地动了动,却没有纠正我,也没有对我说:“我是你哥”。这是一句废话,如果它有用的话,喜欢就不会发生了。

  吕新尧问我喜欢他什么。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问题,如果发生在他和梅青青之间,就会演变成调情。梅青青会搂住我哥的脖子,润红的嘴唇沿着我哥的鼻梁往下吻。可是我不敢,我对我哥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仍然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

  我哥就笑了,不知道他是气笑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笑了。这时候起了一阵风,整个棚子像要倒塌一样摇晃,我看见自己的裙子被风掀起来,仿佛要撕成一片一片纷飞的碎花,然后我哥把裙子压下去。就像梅青青压住她裙底的风光。

  这一霎我忽然感到自己在他眼里是水做的骨肉。

  在这样不安定的环境下,胆小鬼也会做一些大胆的事,心跳是惶急的,疾风像刮倒野草一样,轻易地将我刮向我哥,我完全松弛了,由我哥全权负责。

  如果此刻棚子塌下来,我就不躲了。不为生同衾,而是能和我哥死同穴。

  是死的念头给了我勇气,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哥。上下嘴唇松开,身不由己地:“你能跟我谈恋爱吗?”

  我在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没来由哽咽了,真是痴人说梦,我能想象我哥的心情,他一定觉得很可笑。

  可是吕新尧这次却没有笑,他问:“你想跟我谈恋爱,为什么去找潘桂枝?”

  “……他说他会教我。”

  我哥脸上的表情令我有些捉摸不清,好像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好。在长久的凝视之后,吕新尧擦掉我脸上的泪痕,对我说了一句我想也不敢想的话。

  他说,孟梨,我是你哥,我教你谈恋爱。

  吕新尧说的不是跟我谈恋爱,而是教我谈恋爱,我当时不知道这一字之差有什么不一样,一下子愣住了,怔怔地盯着我哥,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分明张着嘴,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吕新尧注视着我,用眼神收买人心,“别听潘桂枝的话。能做到吗?”

  在我的大脑开始思考以前,我已经对我哥点了点头。我保证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可是,可是你喜欢女孩子……他们说,你跟梅青青在谈恋爱。”

  “你看见了吗?”吕新尧反问我。

  我对他摇头,只听他说:“没看见的事就不要相信。”

  关于谈恋爱,我哥教我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这句话。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因此战栗起来,哪怕我哥骗我,我也会因为能被他哄骗而高兴得睡不着觉。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传说有一种叫美女蛇的妖精,可以呼唤人的名字,一旦答应了,它晚上便会来吃这个人的肉。如果美女蛇长着我哥的脸,哪怕知道它要吃我的肉,我也一定会答应它。

  但我想起我哥是水鬼,不是美女蛇,水鬼不吃人肉,专门勾人魂魄的。他已经把他弟弟的魂魄整个儿地吃掉了。

  那时吕新尧只是把我的喜欢视为青春期的心血来潮,就像一只下流的猫到了季节就要发春一样。发春期需要满足的是欲望,而不是爱情。

  可是我挑了很久,仍然觉得只有爱能解释我对我哥的欲望,不是喜欢——像白雀荡的男人喜欢梅青青屁股那样的喜欢,喜欢太轻浮了。明明我对我哥的爱情那么沉,压得我的每个梦境都喘不过气来。

第24章 是哥哥,也是情人

  张不渝离开学校以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他,听说他去了外地,跟他的一个叔叔学理发。消失了一年多的时间,张不渝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白雀荡,那时他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见到张不渝的时候正是傍晚,然而冬天昼短夜长,天已经擦黑了。张不渝站在我家院门口,穿着低腰的紧身裤和油亮的皮鞋,头发似乎有段时间没剪,厚刘海已经遮到了眼睛,他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几乎没认出他。

  “孟梨!”张不渝的声音经过了变声期,开始向大人靠拢,他的个头没有大的变化,身体却消瘦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匹精瘦的马。

  张不渝身上的变化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离开的这一年,我们并没有生活在同一段时间里。也许在不同的环境里,时间的流速是不一样的。

  我以为再次见到张不渝,我们之间会有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但是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陌生感让我不知所措地伫立在原地,连张不渝的名字都变得拗口起来。

  张不渝似乎也感觉到了我们中间奇怪的气氛,但他仍然笑逐颜开地朝我张开手,亲热地揽住了我的肩膀,这时我闻到张不渝身上,尤其是头发上,有一股浓烈的香味,香味中又混合着烟草味。这股味道让我们之间仿佛又隔了一层。

  “孟梨,我可想死你啦!”张不渝说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睡一觉,第二件事就是来找我。他仔细地打量着我,说我还是一副读书读傻了的模样,并且得出一个结论:“你的头发应该好好修理一下。”

  我觉得张不渝的头发更需要修理,但他却说这是外面时兴的发型。张不渝向我说起白雀荡之外的灯红酒绿,他说大城市的街道是这里的十倍宽,商场比一百个杂货店还要大,到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遍地都是金子,人走在路上得格外小心,既要睁大眼睛仔细地找,又得防着被那些金子晃坏了眼睛。”张不渝把他叔叔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对我说了一遍,“孟梨,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了摇头,张不渝早有所料似的,接着娓娓说道:“我叔叔说,这叫‘分寸’。分寸是什么?就跟剪头发一样,一掐儿下去有多少、剪多长,都有讲究。”

  我依然不明白,那时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旖旎的幻想,只记得白雀荡外面有金子,以当时的年纪和心境,我只能想到“金屋藏娇”这个词,我要在白雀荡外面造一座金屋子,送给我哥。

  张不渝说完城里,又说回白雀荡。他说他来的路上看见了我弟弟还有潘桂枝,孙晏鸣一动不动地站在潘桂枝后面看他打牌,比亲兄弟还像亲兄弟。

  张不渝还说他看见了吕新尧。

  “我昨天晚上刚回来那会儿,看见有个骑自行车的人晃过去,好像是你哥。他后边还载了一个女的。孟梨,你哥是不是给你找嫂子啦?”

  我问张不渝,他怎么知道我哥载的是个女的而不是男的。

  张不渝笃定地说,一定是女的,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亲热的气氛。

  我陡然感到耳朵一热,对他撒谎说我不知道。张不渝就说我哥偏心,对小情人比对弟弟好,难怪亲弟弟都跑去当潘桂枝的跟班。

  张不渝作为旁观者能够轻易做出的判断,对那时的我而言却仿佛雾里看花。

  在吕新尧对我的教学过程中,我有时无法分辨他的角色,我时常感到我们的关系游离在亲情与爱情之间,捉摸不定。

  那天晚上,我在我哥的屋子里写作业,我一边故意把作业写得很慢,一边忐忑不安地担心我哥会把我赶走。以我哥的敏锐,他一定知道我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可是他既没有揭穿,也没有赶我走,而是冷眼旁观。

  事后我回想起来,我哥当时的无动于衷其实是守株待兔,他好心地给了他弟弟一次迷途知返的机会——就像他教我溜冰时,在放手前倒数的三秒钟。可是我却执迷不悟,仍然坚持一头撞了上去。

  我哥在很多方面都缺乏耐心,在守株待兔的过程中,他已经耗尽了作为哥哥的所有义务和耐心,所以当我对他说“我想留在这里跟你一起睡”的时候,他对我露出了一个陌生的笑容,并用同样陌生的口吻答应了我。

  三秒钟结束了。

  只是一起睡吗——我仿佛从他的神情中听到了这句话。

  这间屋子注定令我印象深刻,它是我青春期欲望的温床。杂物间改成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又狭仄又幽暗,墙上还有我小时候用粉笔和砖头留下的涂鸦,屋顶上的瓦片到下雨天会滴滴答答地响。我哥的床靠墙,将背贴上去冰凉刺骨,我一碰就打寒噤。

  还有祖母留下的那床百衲被,红色的碎花方布旁缝一对鸳鸯,鸳鸯上面是牡丹。我很小的时候常常生病,祖母就给我缝了这床被子。我睡在这床挡病挡灾的百衲被里,小声地问我哥说:“哥,你可以教我接吻吗?”

  我哥好像睡着了,没有回答我。

  早已经关了灯,我在黑暗中紧张地支起身体,屏息凝神地盯着我哥,只听见自己心脏颤动的声音。

  我循着我哥的呼吸靠近去,迎上他的嘴唇,昏暗的环境让我发生了一点失误,我不小心撞到了我哥的鼻子,我们嘴唇相贴的时候,呼吸也撞在了一起。

  下一刻我就知道他醒了。我哥睁开眼睛加深了这个吻,他耐心地分开我的唇齿,舌尖半是探索半是引诱,温热的呼吸柔软地咬在我脸上。我感到骨骼化成了一根雪糕,软绵绵流淌下去,不由自主地缠着我哥,但他把我松开了。

  这是一次随时都能抽离的教学,我哥托着我的下巴,他的指腹从我的耳朵摸到颈项,凝视着我说:“学会了吗?”

  我对他摇头,永远学不会才好。

  第二次是缓慢而循序渐进的。我清楚地感觉到每一步的发生,就像做一个实验,我哥投入反应物,我就会有相应的生成物。但这是一个危险的实验。我哥一定忘了自己也是实验品之一,这个反应是我们共同完成的。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乱了,理性的反应变得凶狠。

  这时他不像哥哥了。

  吕新尧本人比我一切的想象都要荡魂摄魄,他的亲吻带着凶悍又迷乱的情欲,轻而易举地驯服了我的身体,眼泪失控地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哥!哥……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喊我哥,喊一声就喘好几下,就像一个犯病的哮喘病人。

  但病症不在心肺,我和我哥同时看见了。他用情人的眼睛欣赏着我的眼泪,然后把被子揭开了一角,我不敢低头去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哥也没有教过我。

  我问我哥:“哥,我的手应该放在哪里?”

  我哥看着我笑了一下,好像有一阵出神,那短短的一瞬他又从情人变得像哥哥,但同时我却听见我哥对我说了一句情话。

  他说:“你是小妖精。”

  我忘不了这句话,忘不了我哥语调里的缠绵,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常常听到村里的老媒婆对人说一句顺口溜:才女配才郎,妖精配鬼王。我和我哥在一起就是你情我愿、天经地义的事。

  我哥用虎牙咬我的嘴唇和舌头,脖颈上的一颗小痣,吞咽或者喘息的时候跟喉结一起滑动,有种说不出的性感。即便是孙月眉年轻的时候,也绝不会有这样的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