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17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我身体里的泉眼被我哥打开了,眼泪一汪一汪从他手指间涌出来。我哥的眼皮动了动,他的手指也随之动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那时他的眼神是完全松弛的,黑眼珠上就浮起情动的影子。是情动的情人,还是情动的哥哥?

  我瞥见我哥湿淋淋的手。真是要命。我想起了玫瑰花瓣上的露珠,想替他舔干净。

  我哥手把手教我的,是我的手做不到的。因为我突然发现,一直以来,哪怕在幻想或梦境里,取悦我身体的都不是我的手,而是我哥。

  我哥的脸赏心悦目,他脸上的疤更甚。这条疤让孙月眉毛骨悚然,也让老媒婆摇头说可惜,但曾经、当时甚至于未来,我始终对它存在着痴迷的欲望。

  疤落在他脸上,却长成他二弟的附骨之疽,不知道我哥知道了会怎么想。

第25章 都怪这花样年华

  我从我哥那里尝到了爱情的甜头,却也同时预感到不安。即便在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从我哥的反应中,我都能隐约感觉到,我们的这段关系是脆弱的、含糊的,甚至有几分难以启齿的阴暗。

  当时我还不懂,有些东西是不必寻根究底的,看得太清楚会陷入危险的境地,那时看到的就不是真相,而是内心的恐惧。——我看见一根细小的头发丝放大成裂缝,缝里飞出红斑蝶。

  我哥发现这一点是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一切是从“风里摇摆的红裙子”开始的,那天梅青青穿着红色的嫁衣站在船头拜河神。

  白雀荡每年春天都有一场拜祭河水的仪式,对于村里的男人来说,仪式没有拜河水的梅青青好看。岸上的人都朝她张望,但梅青青却羞涩地看向我哥。

  梅青青的脸上搽着胭脂,显得更含羞带怯,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枝在风里摆动的杨柳。

  吕新尧被雯姐和小吴推到岸边,在他们期待的起哄声中微笑着迎上梅青青的视线,伸手把她从船上牵了下来。

  我哥的举动在白雀荡引起了一阵流言蜚语。

  老媒婆对孙月眉说,吕新尧和梅青青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孙月眉嘴上说她管不了吕新尧,脸上却泛起了红光。

  白雀荡未婚的和已婚的男人都羡慕我哥,只有潘桂枝十分不屑。他说他早就玩腻了梅青青的屁股,就跟橡皮泥一样,他一会儿揉圆了玩,一会儿又搓扁了玩,都已经玩烂了。

  现在的梅青青对他来说是发霉的霉,潘桂枝用发霉的柚子形容梅青青的屁股,并用一个成语来形容自己对那只屁股的烂熟于心——他说这叫“成屁股在胸”。

  我弟弟孙晏鸣模仿了潘桂枝的腔调,把这番了不起的言论鹦鹉学舌地四处传播。他怕他的同学听不懂,于是耐心地进行了一番解释:

  “‘成屁股在胸’的意思就是‘梅青青的屁股长在胸上’,明白了吧?”

  孙晏鸣因为在家里嚷嚷这番话,被孙月眉打了一嘴巴。之后我弟弟就变本加厉地改口了。他给梅青青取了个外号叫“屁股胸”,还得意洋洋地对我说:“吕新尧要跟屁股胸结婚啦!”

  我告诉他,他要是再敢说一遍,我就把他吊到电风扇上去。

  孙晏鸣嘴硬地说了一句:“吕新尧就是要结婚啦,我妈说了,把你的房间给他们当婚房,你马上就要滚蛋了!”

  孙晏鸣说完就想跑,我堵住他,把他摁倒在地上。

  我弟弟的鼻子里冒出了鼻涕泡,他瞪着我威胁说:“你不敢!我妈会扒了你的皮!吕新尧也不会放过你……”

  我说,我哥让我打你。

  然后我就把我弟弟打了一顿,孙晏鸣那时也积攒了一股蛮力,他挥舞着拳头反抗,在我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块淤紫。

  其实孙晏鸣并没有犯错,他只是把他知道的“事实”添油加醋地告诉了我,但我却把气撒在了他的身上。所以当天傍晚,孙晏鸣对我实施的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我弟弟找到一把剪刀,鼓着腮帮子来找我寻仇。我把他踢倒,去抢他的剪刀,他就死死抓着自己的武器不肯放,脸都涨红了。我低估了我弟弟的爆发力,在我将剪刀从他手里抽出的过程中,他突然大喊了一声,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紧接着那把剪刀就从我手里被拔了出去,同时我的手也湿了。

  不是雨水也不是我弟弟的口水,而是另一种红色的水珠流淌下来。

  顷刻间,血流满了我的手掌。

  孙晏鸣吓呆了,他反复叫了几遍“是你要抢的!是你要抢的”,然后害怕地大哭起来。我弟弟一边掉眼泪一边哀哀地嚎叫,仿佛流血的是他。

  孙晏鸣的哭叫声引来了孙月眉,她从隔壁赶过来,一把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揽入怀里,将孙晏鸣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他打你哪儿了呀?”

  孙晏鸣还是哭,我不关心我弟弟的哭声,也不关心孙月眉的污蔑,我听见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院墙外面飘进来,银铃般的笑声。

  是梅青青。我想。但推开门进来的人却是吕新尧,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真奇怪。我在对上我哥视线的那一刻突然变得脆弱极了,手掌的疼痛仿佛一下放大了十倍,血流变烫,热辣辣的。于是我的眼睛也湿了。它迫不及待地变成另一个伤口,又迫不及待地流血。

  眼泪就是它流的血,比手掌流血要疼。

  我在我哥面前很容易变得无能,羸弱。他掰开我的手,用早春冒寒气的井水冲掉黏在上面的血迹,对孙晏鸣说:“自己滚出来。”

  吕新尧从来不会像孙月眉一样叫我弟弟“鸣鸣”,也从不喊“弟弟”,他不生气的时候叫他“孙晏鸣”。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叫,可是孙晏鸣却好像更害怕了。他的哭声更加凄惨,但眼泪已经流干了似的,再也掉不下来了,只是干嚎。

  我弟弟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往孙月眉怀里躲,孙月眉已经看见了地上的血,以她的精明,大约猜出了什么。她护着孙晏鸣,两眼直直地看着吕新尧,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吕新尧没有因为亲弟弟的哭声而心软,他接着说:“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孙晏鸣不知道如果让吕新尧再说一遍之后会发生什么,他的胆量也不允许他知道。我弟弟浑身打颤地走出孙月眉的庇护,喉咙里呜呜的哭声也跟着颤抖。

  他胸口大起大落好几次,才结巴着说:“……不、不,不是我!是他、他自己弄的!”

  孙晏鸣的谎话没有骗过我哥,反倒把自己吓出了一串鼻涕,这时孙月眉将他护在身后,脸色依然发白,眼睛显得红起来。我知道每当这个时候,我家的动荡又要开始了。

  我没有听孙月眉说什么,只顾着看我哥。他的身影在摇摇欲坠的屋檐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无可依托。我突然感到后悔,我不该对我弟弟动手,不该引发这场矛盾。每一次由我惹来的祸水,总是要我哥去挡。

  孙月眉这次闹得比以往更凶,她突发奇想地用脑袋撞起了墙,头发也乱了,曾经惊艳整个白雀荡的容貌看不见惊艳,变得疯狂、可怖,歇斯底里的,只剩下惊吓。她用寻死的方式逼问吕新尧,是不是因为孙晏鸣比我多拥有一个母亲,所以他才对我偏心。

  我弟弟吓得哇哇大哭,一边拉孙月眉一边哀嚎。然后他泪汪汪地对吕新尧说:“是他抢我的。因为、为,你要跟,屁、屁股结婚,所,所以……”

  孙晏鸣说着说着,孙月眉就抱住了他,母子俩泣不成声。

  这回他说的是实话。吕新尧的眼光轻轻掠了我一眼,我感到我的脸像发烧一样红了。

  他发现了。他发现了。他终于是要发现的。红斑蝶拍打着翅膀,从我的眼睛里飞出来,投下亦真亦幻的影子。

  回到屋里以后,吕新尧问我还疼吗。他问的是哪里呢?手已经不觉得疼了,从孙晏鸣坦白的时候起就不疼了。也不敢疼了。

  我如实地告诉我哥,不疼,但是眼睛疼。

  吕新尧有一段时间没说话,像在沉思。

  他不说话,我怎么敢开口?我抱住他的背影,我哥就盯着我手上的血,已经止住,细细的一条缝,像一根红线。我哥深深地盯着它,也许那时他已经看见了窝藏其中的危险。

  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把另一个人看得太重,都是危险的。

  我哥给我贴创口贴的时候,对我进行了惩罚。他让我坐在他腿上,面对面地,这样的距离很难不接吻。我被诱上钩了,当我凑近他,他却扣住了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不留情面地在我屁股上甩了一下。

  好窘好疼的一巴掌,我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哥,不知道为什么挨打。我哥也不说,他把这个问题留给我。

  我只想到梅青青的红裙,还有她红裙底下那只让人念念不忘的屁股。

  吕新尧喜欢梅青青的屁股。关于这一点,我没有忘记,我哥也一定没有忘记,他从来不会摸我的屁股,因为那会令他失去所有的兴趣。

  是了,他弟弟的屁股有什么好看?一个与他相同性别的、瘦弱的,苍白的,索然无味的屁股。原来屁股也有性别么?

  于是我就想通了挨打的原因,可是我没吭声,吕新尧就说:“看来还不知道。”又给了我几巴掌。

  只有在梦里他这样打过我,而那些梦多数是旖旎的,因此我在挨打的情况下产生了不该有的反应。这是我哥意料之外的,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微微的讶异,过了几秒钟,他对我说了一句脏话:“被打舒服了吗,你贱不贱?”

  我不想在这时候直视他的眼睛,我哥很体贴地松开了我的脖子,但当我的身体获得了自由,手却被他擒在背后。

  我看见他拿出另一张创口贴,撕开,贴上去。紧紧的一圈,仿佛那是一个需要治疗的地方,我的眼里有了泪花。我哥不教我,也不让我自己动手,此时此刻的情欲是可耻的,我被迫看着它自生自灭。

  这个过程令我感受到我哥的冷酷,同时还有一些屈辱,所以当我哥放开我的时候,我从他的屋子里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时我不明白我哥对我的惩罚意味着什么,就像我并不懂张不渝叔叔留下的那句话:分寸是什么?

  我对我哥的爱没有分寸。——这是我后来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明白的道理。

第26章 我爱你,让魔鬼绑架我(上)

  他的情人在绣花阁的二楼,五官玲珑,骨骼又小又脆。

  ——题记

  春天以来,那只红斑蝶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它扇动着轻盈的翅膀,有时落在枕头上,有时落在百衲被的牡丹花上,有时我看见它向我哥伸出长长的触须,一抹不祥的红光在我眼前闪动。

  跟红斑蝶一起飘来的还有梅青青银铃般的笑声,我在很多不可能的地方听见过她的笑声。我并没有想到可能是我的眼睛或耳朵出现了问题,我只是凭借动物般的直觉,预感什么将要发生了。

  我哥和梅青青会不会旧情复燃?——我不知道我哥和梅青青之间是否有过旧情,但却忍不住担心他们会旧情复燃。我弟弟孙晏鸣的口无遮拦无疑为我的忧虑火上添油。

  那段时间我清晰地感到我跟我哥关系的疏远,自从挨过一次打,他就再也没有允许我睡进他的被窝里,也不再教我什么。于是我重新陷入了失眠的困境中,每天晚上萦绕在我耳畔的都是梅青青的笑声。

  这种情况在之后愈演愈烈,有一天晚上,我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了一段不同寻常的对话。我辨认出孙月眉的声音,她在说我哥的婚姻大事,正像我弟弟孙晏鸣透露的那样,孙月眉密谋要在我哥结婚后将我赶出家里。

  她这样说我一点也不意外,可是后面出现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惊醒。居然是我哥!他竟然跟孙月眉合谋。

  我的房间跟孙月眉住的地方相隔很远,我哥的屋子更甚,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深夜里怎么会听见他们的说话声。细细小小的,像只说给我一个人听的耳语。

  我从床上爬起来,往门口走去,这时声音却忽地消失了。门外没有任何人,也许是他们察觉了我的动静,所以都销声匿迹了。

  这件事情疑点重重,我躺回床上以后再也睡不着了,我感到整间屋子安静得不可思议,却同时灌满了声音。

  在不安的驱使下,我不由自主地去寻找我哥。我离开自己的房间,蹲在了我哥的屋门口,一直蹲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吕新尧打开门发现我时,他的神情难以言喻,跟他对视的几秒钟内,我仿佛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不幸。不知是针对谁的。

  我对我哥说,离开他我睡不着。

  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我从没见过我哥那样笑,不是轻蔑也不是讽刺,只有一种轻微的惨淡。他弟弟在那一瞬间,成功地把他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但也只有一瞬间,吕新尧没有惯着我。当我第二次出现在他门口的时候,他对我说:“你想让我把你锁在房间里吗?”

  不是吓唬,我确定我哥可以做到。

  我忽然想,也许之前听见的谈话是真的,他真的要丢下我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出现了幻听,而是把它当做危险来临之前的感应。我深深地沉浸在危机感之中,坐立难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疑,包括我哥。

  我越来越清楚地感到,一定有什么将要发生了。

  那时我念高三,高考近在眉睫,但我无心学习,我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我哥。学校一周只有周末休息,作业多到写不完,但只要我哥出门,我就会扔下无关紧要的试卷和所谓的高考复习,全神贯注地追逐我哥的背影。

  《山海经》里,夸父逐日的结局是“未至,道渴而死”。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接到了张不渝的电话。

  这天我本应该留在学校上晚自习,上课铃急急地响起来,但我没有往教室走,而是一路跑出了学校大门。

  我在通话过程中决定逃学了。张不渝浑然不知,还在电话里夸耀着梅青青的美貌和她绸缎般的长发。

  他羡慕地说:“我第一次离梅青青这么近!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女的长得也不赖,身上还香喷喷的,我听她们说话,梅青青要跟人约会啦!我想来想去,白雀荡里除了你哥,谁能跟梅青青约会呀?啊呀孟梨,你真是有福气,梅青青以后就做你嫂子啦……”

  我的嗓子和腿一同发起抖来,脚一阵发软,但我不能软下来,我问张不渝:“他们去哪儿?”

  “还能去哪里?礼堂里今天放电影,就在县城嘛!小梨子,改天咱俩也——”张不渝絮絮地说,我听不清了,风在耳边刮着,刮着,二月春风似剪刀,嚓嚓地剪,短的是理智,草还在疯长。

  县城,礼堂,电影!这是情人才去的地方,礼堂门口来来往往都是成对的、传情的眉目。电影呢?大门轰一声关了,灯灭了,雪白的银幕亮起来,举座尽是黑,是一场戏还是两场……最好的戏在台上还是台下?